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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對方的話,李佑心下了然,這是要求到他幫忙了。
至于她自承是同鄉,李佑倒不奇怪,因為國朝宮中女官按習慣多選自蘇、杭二府,這兩地識文斷字的女人比較多。也就是說,至少半數女官是蘇州人,有個籍貫虛江縣的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
李佑側頭看去,卻發現陸大使不知何時已經主動走到道路對面的貨攤邊上翻看貨物,讓李佑對他的滿意又增加了幾分。
李大人既不熱情又不冷淡,以平常語氣問道:“不妨,你喚住本官,卻是為了何事?”
那女官不急不緩娓娓道來,別有雍容風度,“妾身二十歲上守寡在家,當時大內在民間選取女官,妾身得以入選,至今已經十余年矣。如今久居深宮,與外音訊不通,無路可傳遞,故鄉親人近況一概不知口直至今日在內市幸遇李大人,祈望李大人念這同鄉之情,代替妾身打聽故舊消息,不勝感激。”
李佑想了想,若是舉手之勞犯不著得罪她,便道:“虛江至京師兩三千里,往來消息傳遞多有不便,本官若遇到南下之人,自然可委托他幫你打探。但本官有話在先,傳遞口頭消息可以,但不可傳遞書信,以免被彈劾交通內宮。”
女官又微徵屈膝道:“謝過李大人大恩大德,妾身銘感五內。”
李佑記下姓名線索后,與陸元廣出了東安門,招呼轎輦隨從,朝吏部而去。這段路程并不長,沒多久就到了。
吏部外面人頭攢動,這幾天剛剛結束了一輪大選,正公布官員名單。否則李佑想來找人也找不到人,因為大選期間,吏部從天官到文選司,各自都緊閉門戶,絕對不見客(其實絕對這個詞挺值得商榷)。
李佑昂首挺胸穿過人群,進了吏部前院大堂。他環視堂中,發現在大堂里辦公的吏員都是相識的,便抬手抱拳打了一圈禮,隨后穿堂而過,要繼續向里面行去。
李大人在吏部是老臉面老熟人老客戶了,都曉得他與本部淵源很深,所以隨他怎么走動也沒人管。
但李大人身后還有個陸元廣跟隨,陸大使選官時到過這吏部前堂辦手續,但也僅僅就是到過前堂而已。
掌握天下大多數官員命運的吏部內院對他這個舉人出身的九品芝麻官而言,是異常神秘而又高不可攀的,一顧莫名的卑微感在心里不斷滾動。
李佑大搖大擺向里面邁步,本來一直跟隨走的陸大使卻立定沒動,兩腿像灌了鉛,怎么也邁不出去。
那李大人什么也沒有與他說清楚,他糊里糊涂的就跟著走到了這里。他不知道眼前這是什么情況,他不知道李僉憲為什么敢直闖而入,他更不知道李僉憲是否要他一起進去。
那里面不是菜市場,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內院,不該他這等雜流身份能進去的地方。
李佑已經走到了門檻,忽然想起什么,又回頭看了眼陸大使,高聲喝斥道:“楞著作甚?還要本官扶著你么?”
他又對旁邊老吏嘆道:“此乃崇文門的陸大使,領著他來見識世面,卻真是不中用,讓你們見笑了。”
大堂中的老吏們應景笑了幾聲,瞧這口氣,這陸大使八成已經投靠了李佑,今天是來通關節的罷。
被李大人斥過,陸元廣反而清醒了幾分,腰不疼了背不酸了腿不抽筋了,連忙跟上,朝著里面走去。
到了內院,陸大使緊張的不敢東張西望,只低頭隨著李佑前行。不知穿過幾道門后,再抬頭時已經站在一處高堂廊下。
李佑對著把門的差役問道:“老大人在么?本官求見。”沒多久,他與陸元廣被領進去。
進了屋后,陸大使借著窗戶透進的光線望去,見對面屏風前方的公案后,有不荀言笑的威嚴老人正襟危坐,從胸前補子花色細看是正二品。
陸元廣當然曉得,整個吏部里正二品只有一人,這是吏部天官?外朝百官之首的吏部尚書?
陸大使毫無心理準備,猝不及防的猛然面對這等輕易就可以決定他命運的大人物,頓時驚呆了。
剎那間呼吸停住,下意識的膝蓋一軟,就要上前叩見,但領頭的李大人不跪,他也不好搶在前面,只能立在李大人身后。
“多日不見老大人,今日無事前來問候。”李佑拱手為禮道。
趙天官訓道:“京師安穩系于你一身,怎可說今日無事?你年紀輕輕身兼重任,不可嬉游廢公!不然愧對朝廷,一旦生事悔之晚矣!”
李佑“是、是”的應了幾句,又閃開半個身位,露出后面陸元廣,介紹道:“此乃京師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陸大人,甚有才干…”
九品…趙天官臉色變了變,揮揮手道:“無事就退下!不必效這村夫之行,成何體統!”
“那便告辭了。”李佑不以為意,灑脫的作別,并扯著已經呆若木雞的陸元廣出了門。
李大人被吏部尚書責備了,為何卻渾然不在意?陸大使懵懵懂懂在趙天官面前轉了一圈,回到院中還是渾渾噩噩不辨東南西北。
等他重新醒過神,又發現自己立在了某間房內,李佑正與一位四十來歲的青袍官員說話。
陸元廣正在心里猜測此人是誰時,李佑忽的回頭對他介紹道:“這位是文選司郎中左大人,還不上前來拜見!”
天下第一司的天下第一五品!自己這小九品將來挪到那個位置,犬佬們是懶得操心的,但直接操作人就是他左郎中!陸大使再次震動。
不過有了方才見到天官時的驚嚇在前,這回相對就不那么嚴重了,連忙麻利的上前深腰揖拜。
“此乃京師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陸大人!”李佑又一次介紹陸大使道。
左郎中號稱腦中至少存有三千名官員的履歷,并向來以此自傲。陸元廣雖然只是個九品小雜官,但這個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實在太特殊了,便有幸在左郎中的腦中占有一席之地。
稍加思索,想起陸元廣的跟腳,這是年初段公公說動天子傳話任命的…左郎中饒有興趣的打量了他幾眼,仿佛自言自語道:“閹黨。”
這兩字一出,陸元廣登時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縫隙鉆進去!在這些清流華選面前,出身也就罷了,好歹都是讀書人,舉人也能撐起場面,但靠著太監得官,簡直沒法抬頭。
這不是他陸元廣想自傲就能傲的起來的,整個官場就是這樣的氛圍,就是這樣的風氣,而且是公開鼓勵這種鄙視的。
李佑冷眼旁觀,暗暗點頭,感到這姓陸的可以爭取。
不愧是讀過書、中過舉的,被鄙視了還知道羞恥。
便開口道:“左兄不要太刻薄,陸大人只不過是時運不濟,兩次春闈不中,無奈屈身而已。其實他頗有才干,今年在崇文門政績卓越,遠超前幾任,英雄不問出處啊。”
左郎中能穩穩坐在專司選官的位置上,心思是何等剔透。短短幾句話,他便看得出來,這李佑混在京城地面,手頭乏人可用,想收個小弟了。仰頭哈哈一笑,“曉得了,本官先前戲言爾!”
隨后李佑還領著陸元廣去拜訪了考功司潘郎中,一樣的對陸大人大吹大擂一番。
對此陸大使只能無語了,這吏部看起來就像李佑家后院一般。部里三個最有實權的人那里,全都與家長里短的串門子一般熟門熟路,毫不拘束。
難怪開始進吏部的時候,大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吏們都不阻攔并且還得賠笑。自己怯場邁不動步子,確實挺給李僉憲丟人的,被斥責兩句也不冤枉。
出了吏部大門,站在午時陽光下,陸大使忽有不真切的夢游感,自己真的從吏部內院天官、文選郎、考功郎房間里游覽了一圈出來?
前方李大人的身影愈發高大起來,陸元廣心中連連感嘆羨慕道,這才叫做官,這才叫官場,瀟灑!自己除了能摟錢屁也不是,和胥吏門官這類逐利之徒的有什么區別?
陸大使本是個聰明果決的人物,但今日遭遇太過于離奇,被李佑很自來熟的牽著鼻子走,身在局中,如墜霧里。一時間卻忘了,如果他今天的舉動傳到了那段知恩的耳朵里,段公公會怎么想?
他心里只剩下反復念叨,他陸元廣何德何能…
到了如此地步,傻子也能看出,李佑這是故意為之,似乎是示好的樣子。
但陸元廣不懂,李僉憲向他示好究竟是什么緣故?他陸元廣哪有值得李僉憲示好拉攏的地方?他手里就有點收商稅的權力,可是這個權力對李僉憲是無效的。
正左思右想,陸大使又聽到李僉憲說:“到午時了,本官請你吃酒,已經打發了下人去安置席面,陸大使不要推辭。”
“下官恭敬不如從命。”陸元廣應聲道。反正都到這個程度了,死豬不怕開水燙,愛怎樣便怎樣罷。那李僉憲在吏部手眼如此大,干掉他就是一句話的事,根本沒必要費勁周折的害他。
李佑看著陸大使認命的表情,心中暗笑,今天這就叫狐假虎威。對于這些小官僚,吏部的威力非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