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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兒是李佑!

  四月春日陽光明媚,蘇州府府庫的小吏彭恕將竹椅搬至戶外,懶洋洋的靠在上面打盹。此時府庫吏書(小吏頭目)不在,應當無事。

  但沒多久,便被人喚醒了。彭先生睜開眼,見身前有個青衫老者,聽他道:“這位先生請了,敝縣差遣老朽來解送稅銀。”

  原來是交夏稅的,倒是今年第一個來的,但彭恕看對方十分眼生。

  縣里的胥吏和府衙負責對應公務的胥吏,往往都是多少年老熟人,這樣才方便上下串通。而眼前這位,彭先生確定自己沒見過,八成是個新人,不過這么老的新人,倒是很少見。

  既然是新人,那就需要立一立規矩了。彭先生伸個懶腰,也不去拿賬冊登記,直接問道:“貴縣這次解了多少正稅?”

  “二萬兩。”

  “實到多少?”

  “二萬兩。”

  果然是不懂規矩的。彭先生冷笑一聲,“這怎么夠火耗折損的,難道要府衙賠進去么,退回去罷待到足了額再來”

  “還請上差不辭辛苦檢點入庫,今晚老朽另行擺酒酬謝。”

  按當今蘇州府慣例,縣里收稅銀加征二成火耗,然后與府衙對半分,所以說二萬稅銀實際應該解到二萬二千兩。當然,火耗多點少點也不是那么固定的。

  彭先生想道,陌生而不知底細的好處能好拿么,起碼得有個熟人做中罷?便出言呵斥:“看你一大把年紀了還真不曉事,羅嗦什么,退下”

  那老吏被折辱的青筋暴起,指著彭先生道:“好,好,好得很。”

  此時有兩個庫丁聽見動靜,出來便大喝一聲,上前圍住。

  “誰敢動我”老吏退了一步道。

  你以為這是縣衙?彭先生指使庫丁道:“拿下攆出去”

  卻聽老吏也石破天驚的大喝一聲:“我兒是李佑”

  李佑?李推官?彭先生和庫丁們當即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是真是假?按說不該有人會膽大包天到在府衙里冒充李推官父親罷?聽說李推官自身就是世代公門出身…

  彭先生清醒過來,連忙吩咐道:“爾等看顧好老先生,我去尋李推官”

  卻說李佑正在推官廳堂上審案子、甩簽子、打板子,忽見銀庫的彭小吏滿頭大汗跑上來,到了跟前小聲道:“有一位老先生來交稅銀,自稱是大人的父親…”

  李推官一聽,案子也不審了,和彭小吏急匆匆往府庫去。遠遠地便看見府庫門前那熟悉的身影,幾個小吏衙役圍著點頭哈腰的。不是父親又是誰?

  “不知父親駕到,兒子罪過”李佑疾步上前拜見道。

  李父不說話,盯著彭小吏冷哼一聲。

  李佑見狀,心里猜了個不離十,下面這些胥吏的做派,他還能不清楚?不禁苦笑,您老人家這么大年紀了,怎么起了童心玩起扮豬吃老虎啊。

  彭小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

  念及這人平時也算得力,李佑便罵道:“先滾下去回頭再與你細算”

  下面稅銀入庫的事情,自然不用李父親力親為了。

  李佑將父親請到推官廳里上座,陪笑問道:“父親怎么親自辛苦一趟。”

  “看你在府衙好大的威風,難怪縣尊指名叫為父來上解稅銀。”李父答道。

  原來虛江縣的新知縣上任時路過府城,曉得李佑在府衙的影響力。得知自家縣衙里這個李姓老吏是李推官的父親,便將刑房之事委托給他了,又特意請他負責向府衙解送稅銀。

  虛江縣一年額定銀稅(糧稅另算)十二萬兩。之外加征二萬四千兩火耗,其中按行業規矩要上交一半到府庫。

  現在有李佑這大臉面在府署坐鎮,又管著銀庫,如果他父親自來交稅,一分銀子火耗也不交,府衙又能怎的?等于虛江縣每年省下了一萬多兩銀子啊。

  這個新知縣心思倒是挺活泛…李佑想道,直指要害的問道:“他給分你多少?”

  “一成。”

  每年一千多兩…李佑點頭道:“尚可。”

  虛江縣稅少了當然是好事,李佑作為虛江人也沒道理攔著家鄉的福利。但要維持府庫的總收入,還得在別的縣多收些火耗來彌補。

  李佑又安排起住宿,“今夜請父親在后衙歇息一晚。”

  李父搖頭道:“不必了,為父另有住處。此次前來還有一樁公務,本月是蘇州府院試,派差輪到虛江縣,縣尊又遣為父看管民夫應役,這幾日要打掃貢院,我睡到那里去。”

  依照規矩,府里每次考試的花銷差役由各縣輪流負擔,比如打掃號房、巡邏雜役、購買書籍紙燭等等。本次便輪到了虛江縣。

  李佑埋怨道:“這個知縣當真不曉事,也不怕累到父親。”

  李父語中帶刺說:“還不是沾了好兒子的光,知道為父在府城有人照顧,辦事方便。況且不到府城,怎么知道我兒的風流本事。”

  這…看來是父親聽到最近的流言了,他從哪知道的?難道短短幾日就傳回虛江縣?“那只是謠言蜚語而已。”

  “不一定罷。”李父意味深長道。

  李佑解釋說:“據我猜測,是皇商錢家找兒子結親,未得逞便胡亂散布流言中傷,兒子阻攔不住。”

  “這都是你的托辭你心里未必有沒有雜念,未必不是存了個觀望念頭。”

  李佑立刻辯解道:“并非如此,兒子不可能與那趙家…”

  “趙家不可能或許還有別家,哪個不比劉娘子強?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把戲亦或說你也在試探風頭看看各方反應這都是你的雜念,即便不是故意的也是不是完全無意的知子莫若父,你瞞得住別人瞞不住我”李父高聲道。

  換成別人這般胡說,李佑早就作了,他是這樣沒品的人么。

  但為何仍感到有點不那么理直氣壯的無地自容?難道心里真如父親所說存了放縱觀望、試探風向的意識?

  想來想去,李佑認定這是上輩子的殘余思想作怪。畢竟那是個不管三天、三年、三十年,只要提一句性格不合就能輕率離婚的年代,先講的是個性,而不是禮法和責任。

  這自然與本時代家國天下的傳統觀念格格不入,結完婚不管老婆啥樣一般都得忍,說起來大明似乎是史上離婚率最低的朝代之一了。

  “真想流言消止,你只需大張旗鼓將劉家娘子接到府城,謠言不攻自破,但你為何不做?以你的聰明想不到么?為父知你如今得志,有本事去換一門更好的親事,但我依然告訴你,不能休妻另娶。”

  “兒子并沒有這個打算。”

  “富貴易妻是對是錯且不論,但有點想法這個事情本身就是很危險,想都不該想的,哪怕你此刻信誓旦旦說自己并無打算。我只能說你是忘乎所以,驕狂自大,蒙蔽本心了”

  父親這真是往嚴重里說,又不敢頂嘴,李佑很無語,他明明是很謹慎很注意安全的。

  “自你做官,常見意態驕矜,須知要始終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才好。”

  “兒子受教了。”李佑口中應承說。大道理人人會講,但您老人家當年作捕頭的名聲,似乎也不是這回事罷。

  訓完兒子,李父便離開了府衙,繼續差事去。

  被父親教育的灰頭土臉,李推官找個機會偷偷問跟隨父親來的衙役道:“父親為何這大火氣?”

  那衙役討好說:“小的胡亂說幾句,似乎老先生前段時間結了一樁人命案子,被李大人駁了回來。于是在縣衙被取笑,所以臉面上有些掛不住。”

  李佑嘆道,難怪今日父親來的沒好氣。下面的案子送到他這,都是知縣簽押、蓋知縣大印,他哪知道具體經辦的是誰。

  送走父親,李佑便跟著王知府去應酬,這回是提學官駕臨府城主持院試,要不說在蘇州府做官,迎來送往的事情多。

  說起提學官,俗稱學政或者學道,不干別的,只管考試。

  在這年頭,那可真是個一筆天堂一筆地獄的人物,讀書人的前程命運都在他手里捏著,考秀才考舉人都得從提學官手里過。有道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今年對蘇州府來說,是個考試大年,上半年四月有出秀才的院試,下半年八月有出舉人的鄉試。

  提學官的正式官職名稱應當是按察使司提學副使,正四品,名義上掛在按察使司下面,其實是獨立開展工作,巡回管理一省考試、學校事宜。

  但兩直隸地方特殊,沒有按察使司,提學官的官職便叫做提學御史,一樣是正四品,從兩京派出來。這次來蘇州的就是個提學御史。

  在府衙設宴款待提學官時,李佑意外遇到了許久不見的陳巡道。想想也明白了,提學官在外省名義上是按察使司的副使,在江南雖然不是,但好歹有這份淵源,陳巡道這按察分司有理由出面的。

  還有個意外,李佑居然又瞧見了那個喜歡走旱道的崔監生。這家伙飽經打擊,生命力居然頑強至廝,李推官也不得不佩服了。

  看來此人是有幾分本事的,馬御史點了他為屬吏,提學官居然也能點了他當屬吏,李佑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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