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十六來了。
四十多歲年紀,滿臉滄桑,經過昨天一場大火,更是顯得狼狽,頭發也亂了,胡子也燎了,身上短袍黑一塊青一塊的,還有好幾處破損,在關中正月的春寒之中,瑟瑟發抖。
這造型,要不是魏六信誓旦旦地說他是個長期在灞水上討生活的船工,高明都以為他不過是個叫花子呢。
高明一見粱十六,眼神一凝之后,直接對押解他過來的劉安下令。
“把他外袍扒了,仔細檢查!”
劉安一愣,卻也聽話,就直接動手。
粱十六嚇了一大跳,這年輕的監察御史這是什么毛病!?你審案就審案,你扒我衣服干什么!?就算是普通囚犯,也不能這么對待吧!?再說了,我就是個證人,也不是囚犯啊…
他心中不服,剛想說話,卻一眼看到了在場的魏六。
他跟魏六相識多年,一個在灞水碼頭充當小吏,一個長期在灞水上討生活,在加上灞水幫隔三差五地就得給魏六弄點好處,不管是火雞一只還是銅錢幾十,反正小恩小惠的,不斷,很多時候,都是粱十六親自出面給魏六送過去,就算兩人之間沒什么私交,卻也算是熟人了…
按照道理說,粱十六被如狼似虎的劉安,從灞水碼頭粗暴地拎到河岸之上,但凡是正常人,都會害怕,但凡是正常人,在害怕的時候,都會在一群人之中尋找自己熟悉的人,或者更準確地說,去尋找自己的安全感,也就是說,粱十六在到達河岸的第一時間,就應該一眼看到魏六的。
但是,他沒有。
他是在高明下令扒衣服的時候,在驚慌失措中,目光四處亂掃的時候,才看到魏六的。
為啥?
其實…也不能怪粱十六,問題出在魏六的身上。
第一眼掃過去,衣服看著眼熟,跟灞水碼頭的魏六一樣,人…不認識…
第二眼掃過去,這哥們怎么被打成這樣,兩邊臉都腫了,看五官…有點熟悉…
第三眼掃過去,我再細看看…臥槽,魏六!
高明下令,周全執行,二十個大嘴巴子,那是實打實的抽在魏六的臉上,剛開始的時候還好,不過片刻之后,魏六兩邊的臉,全腫了!
被說粱十六了,就是魏六的爹娘老子過來,也得看好幾眼才能認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等粱十六認出魏六來,劉全已經開始扒他外袍了…
粱十六頓時就老實了,扒了就扒了唄,雖說不穿外袍,站在關中初春的灞水岸邊,著實有點冷,但是他也不想讓人打得連爹娘都認不住來!
再說了,眼前這事吧…恐怕還真不是幾個大嘴巴就能解決的…別的不說,魏六乃是灞水碼頭之上的小吏,別的地方管不著,但是在灞水碼頭上,那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結果,這樣的“人物”,就被拎起來,說一頓大嘴巴就是一頓大嘴巴,魏六連個屁都不敢放…他都這樣,自己一個小小的灞水幫幫眾,平日里沒事還得給魏六上貢的小人物,能有啥折騰的余地?真折騰起來,能有好!?自己要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還用得著今天一只肥雞明天幾十銅錢地往魏六家送?自己吃了不香嗎?買點酒喝不痛快嗎?
所以啊,魏六既然都慫了,自己也老實點好,省得受皮肉之苦。
要不說小雞尿尿各有各道呢,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存智慧,粱十六剛到岸邊,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呢,一眼看到魏六的慘狀,直接“躺平任嘲”,我服了!你說什么都行,別說扒我的外袍,你現在讓我跳進灞水里面,我都不帶打個磕絆的!
他的這種表現,全部看在高明的眼里,初時驚慌失措,隨后羞怒交加,然后看到魏六,周身一震,就是不可置信,最后不言不語,全然認命,時間不長,情緒變化倒是不少,看得高明都覺得有點意思了,不由得一笑。
“給他一件外袍御寒…”
身邊隨從就是一愣,咱們是出門辦案來了,誰沒事還多帶一件衣服啊?好在如今正是正月,雖然過了關中最寒冷的時節,卻也春海料峭,高明今天出門之前,都不用謝二胖子特意吩咐,自有進奏院的管家,特意交代給高明多預備一套衣服兩條毯子之類的…
現在高明有命,身邊的隨從自然領命行事,隨手改過來一條毯子。
“老家伙,好運道!這是我家少爺自備的毯子,給你御寒…看好了,狼皮!這是我家大老爺從隴右派人送過來的,全家一共才幾張啊?你仔細嘍,敢弄臟了,要你命!”
粱十六管那個?接過毯子趕緊裹在身上,沒口子道謝的同時,也有點懵圈。
這位監察御史…有病吧?扒了我的外袍,還給我條狼皮毯子…啥意思?換啊…那可好,這狼皮毯子老值錢了,雖然不知道具體多少銅錢,反正比我外袍可值錢多了…這么說,我這還占便宜了…吧?
高明不理會他的小心思,見他裹上毯子之后,淡淡開口。
“粱十六,某家乃是國朝的監察御史,奉命徹查漕船失火的原因…
魏六說,昨天灞水大火,第一艘船只起火,就在此處水面上,乃是你親眼得見…
你是聰明人,把昨天夜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這條毯子,就換你那件外袍了…”
粱十六一聽,頓時大喜。
“多謝御史賞賜!多謝御史賞賜!”
高明一擺手,不聽他廢話。
“說事!”
粱十六謝過高明之后,穩了穩心神之后,這才說道:
“啟稟高御史,昨天夜里,小人回家,恰巧路過這里…
您也知道,昨天夜里大風,關中十多年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風,那真是鬼哭神嚎一般…
啊,對,說起火的事兒…
其實也沒啥,大風嘛,這些船只,停靠在岸邊,雖然有纜繩、錨繩限制,卻也不能讓船只一動不動啊…
大風一吹,灞水流淌,上面一個勁兒,下面一個勁,就把船只弄得歪歪斜斜的…
再加上纜繩、錨繩控制移動…
我這么跟您說吧,昨天停靠在這里的船只,全晃蕩了一宿…
晃蕩得老厲害了,別人不說,小人在水面上跑生活也有十幾二十多年了,就昨天晚上那晃蕩的勁頭,小人上了船,估計也站不穩…
這不,就在這,一艘船,掛得是兩支旗子,一支是蜀地的旗子,另外一支,是咱長安城邢記商行的旗子…
我就眼看著這艘船啊,晃蕩得比別的船都厲害…
船上那燈籠,晃蕩著、晃蕩著…它不就著了嘛!
先是掉在自家的船上,大風一吹,不知道引燃了什么,火勢一下子就起來了…
真的,不跟您瞎說,那真是火星子亂竄啊!
然后大風這么一吹,嘿,就竄到旁邊的那艘船上去了…
一艘,兩艘,同時起火…這不就燒起來了嘛…”
粱十六雖然說得顛三倒四的,在場眾人,也都聽明白了,按照他的意思,昨天那場大火,也真是倒霉催的。
船上點著燈籠,不管是照亮還是什么,忘了熄滅了,被大風吹到船只之上,引燃了船只上的貨物,然后在大風的吹拂之下,把火吹到了相鄰的船只之上,一傳十十傳百,就這么燒起來了。
昨晚大火,直接原因,燈籠著了。
而造成這么大的火勢,說到底,還是因為大風!
要是必須評價一下的話,只有四個字,天威難測!
但是,高明卻不這么看!
從粱十六一張嘴,高明的臉色就不好看,隨著他的敘述,變得越來越難看,等到粱十六說完了,高明的一張臉,已然黑得如同鍋底一般。
高明冷冷地看著粱十六,一雙狹長的雙眼之中,寒光四射,就這么直愣愣地盯著粱十六。
粱十六都被他看毛了,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狼皮毯子,眼神躲躲閃閃的,嘴里面還嘀咕呢。
“不是,我聽說狼皮御寒最好,怎么不管事兒啊…今天這大風也停了…這么還這么冷…”
還沒等他嘀咕完呢,高明頓時就是一聲冷喝。
“粱十六!”
嚇了他一激靈的同時,高明已然手指魏六。
“看見他沒有!?
你認識吧?
魏六!
灞水碼頭上的小吏,前來這里配合高某查案。
他也不說實話!
第一次沒說實話,高某下令,打得他吐血!
第二次沒說實話,高某下令,打了他二十個嘴巴!
高某明確地告訴了他,如果第三次,還不說實話,高某就要他的兩條腿!
他這才說了實話,把你供了出來!”
說到這里,高明微微瞇起狹長的雙眼,死死盯著粱十六。
“現在,到你了!
我在給你一次機會,要是再不說實話,我可就不客氣了!”
粱十六一聽,頓時大驚,隨即撞起了天屈,“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高御史,小人說的是實話啊!
大風,昨天夜里,真的!
燈籠,沒滅,真的!
蜀地旗子,邢氏商行的旗子,真的!
燈籠掉在船上,燒起來了,真的!
火燒起來了,火星子亂竄,引燃了旁邊的船只,也是真的!
高御史,他魏六怎么供的我,我老十六不知道,但是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高明一見,冷哼一聲。
“還敢狡辯!?
我來問你!
昨天夜里,一陣鬼哭神嚎的大風,你跑到灞水岸邊,干什么來了!?”
粱十六聽了,頓時周身一震,說話都不利落了。
“回…回家…”
高明見了,哪里容得他再胡說八道!?
“放屁!
你家在長安南城!
昨天夜里,那都什么時候了,凈街鼓都響了,你還想回家!?你他么進得去城門嗎!?”
粱十六眼珠子一頓了亂轉,剛想說話,卻被高明打斷。
“老十六是吧?
我給你提個醒!
灞水幫的十六爺,認識嗎!?”
粱十六聽了,頓時亡魂大冒。
“高御史在上,您可不能聽別人胡說八道啊!
什么十六爺,全是幫中小崽子吹捧,也有江湖上的朋友給面子,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高明冷哼一聲。
“我不管你是十六爺還是十八爺…
我就問你一句話!
大晚上你不睡覺,你跑到灞水邊上干什么來了!?”
粱十六一聽,嘴唇動了動,沒敢開口。
高明生生給氣笑了,伸手一指。
“啊!”
頓時就是一聲慘叫!
卻是魏六!
原來,高明沒有指粱十六身邊的劉安,卻指向了魏六身邊的周全!
周全一見高明示意,想都沒想,聽命行事,攥住魏六的一根手指。
用力!
斷了!
魏六都哭了,一個是疼,二一個是委屈,他粱十六不說實話,你掰我手指頭干啥!?
粱十六也嚇傻了,什么情況這是!?說掰手指頭就掰手指頭,這也太狠了吧!?
高明看著他蒼白了臉色,冷冷一哼。
“我再給你最后一個機會,再不說實話,下一回,就是你的手指頭了!”
猛然間一聲暴喝!
“說不說!?”
粱十六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這才說了實話。
原來,他昨天晚上沒回家,到了灞水岸邊,是為了灞水幫辦事來了。
灞水幫養了不少的幫眾,一來要漕船弄舟,二來,要在灞水上,向來往的商船收取一些過路費用。
前面的不多說,后面的這一項,這種類似抽錢設卡的事情,正是粱十六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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