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縣驛,平原太守顏真卿,正在設宴為人送行。
參加宴會之人,多為平原郡以及安德縣的官吏。
文官,自然以平原太守顏真卿為主,錄事參軍李澤,平原郡司兵參軍李平,安德縣令范東馥,安德縣主薄穆占,等等,全都在場。
武將,自然是以平原郡兵馬使張奉璋為主,麾下大大小小的軍頭也有不少。
除此之外,還有平原郡、安德縣中的名門、富商,也都悉數在場。
說實話,這場飲宴的規格,很高了,平原郡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基本都在,最起碼,這種規格,在平原郡來說,那已經是最高規格了,就算朝廷派出什么使者,平原郡能夠拿出來的招待陣容,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群人湊在一起為之送行的,卻是一老一少,一對主仆。
老年人,乃是仆從,頭發花白,滿臉滄桑,即便在飲宴如此寬和的情況下,身上甲胄依然未解,手上還懷抱著橫刀,就挺立在自家主人身后閉目養神,對送行宴之上的喧囂熱鬧置若罔聞。
少年人,卻是主人,相對身后老仆的生冷,少年人卻溫和了許多。
本來生就的劍眉朗目,自有一番英氣盤踞在眉眼之間,卻因為少年人言談之時未語先笑,尤其微微一笑的時候,兩只眼睛同時彎起,倒是將那一股英氣,“藏鋒”于眼角之上,讓人在他頗具感染力的笑容之中如沐春風。
與會之人,無不交口稱贊。
尤其平原太守顏真卿,頻頻舉杯相邀,更是在飲宴之上直接稱贊了一聲“好兒郎”。
“清臣叔父過譽了,小子年歲尚淺學識淺薄…
此番出門,一來是前往范陽為盧家老太爺祝壽,二來也是游學幽燕,增長學識…
當不起清臣叔父的贊譽…
小子實在愧不敢當!”
顏真卿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你謝家兒郎行事,向來龍精虎猛,尤其你家三叔新竹,更是有一種當仁不讓的氣概。
不過呢,強橫之余,也多少有些冷硬的做派…
難得你在你三叔身邊長大,還能謹守謙和二字,當真難能可貴!”
少年人聽了,不由得苦笑連連,還不停拱手示意,更是引得與會之人紛紛大笑出聲。
謝家兒郎,管謝直叫三叔,還在他的身邊長大…
那么這位少年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謝文!
謝文乃是是謝直大哥謝方長子,乃是謝家如今存世的第四代之中當之無愧的老大,在謝方投軍隴右之后,一直留在汜水老家,交給謝家老爺子照看,后來謝家整體從汜水搬遷到了揚州,謝文自然也跟著謝家老爺子一起到了揚州。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謝文也從五六歲的孩童,長成了二十多歲的翩翩少年郎。
雖然高明號稱淮南大少爺,但是如果僅僅考慮血脈的話,謝文才是真正的“大少爺”,只不過高明得了謝三郎的傳承,年歲又稍長,不但代表謝家第四代,第一個進入淮南軍服役,還在升任旅率之后退出淮南軍通過科舉考試進士及第,在謝三郎的支撐下官居監察御史,相對而言,要在大唐中名頭更響亮一點,這才被好事之人稱呼了一聲“淮南大少爺”,而謝文終究因為如今還聲名不顯,僅僅憑借這謝家血脈,混了一個“謝家大少爺”的名頭。
不過,人家謝文也不在意。
一來,謝文和高明的關系實在是太好了。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高明八歲,謝文六歲,兩個小屁孩天天同吃同睡一起長大,那關系好得就差拜把子了,縱然沒有血緣關系,高明也真是拿謝文當兄弟,謝文也真是拿高明當兄長,斷然不會因為一個什么名頭而產生什么齷齪。
二來,那名頭也沒啥好爭的。
什么淮南大少爺,有什么謝家大少爺,那是“大少爺”,又不是“太子”!
縱然汜水謝家如今有了點“天下名門”的意思,但是歸根結底,成敗榮辱都集中在謝三郎一個人身上,而他身上最有價值的,卻是天下鹽鐵使、大唐海疆防御使、淮南節度使這三個“使職”,說白了,這是朝廷任命的官職,就算爭奪個什么“淮南大少爺”還是“謝家大少爺”的名頭,難道還能把這些官職繼承了不成?
再說了,人家謝三郎有親兒子,倆呢…
所以,謝文和高明,對于什么名頭根本不在意,什么淮南大少爺、謝家大少爺的…怎么叫都行,只要把兩人給區分開就行…
不過呢,無論是淮南大少爺,還是謝家大少爺,在安德縣驛的正堂之上,所有送行的平原郡官吏,可不敢對謝文有任何慢待的地方…
不說謝文這位翩翩少年郎本來就招人喜愛,只說人家乃是汜水侯的親侄子,真要是得罪了他謝文,人家謝三郎能干嗎?別說是一個小小的平原郡官吏了,就是大唐首相又怎么樣?讓人家謝三郎在金鑾殿上一炮轟出了政事堂!就平原郡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估計除了太守顏真卿之外,誰也扛不住人家謝三郎那一炮。
不慢待,不得罪,難道就夠了嗎?
可能對于無欲無求的官吏來說,可能已經夠了,但是對于還有向上爬的官吏來說,遠遠不夠…
怎么不夠?
還沒說好話呢…
“文少爺…”
開口的是安德縣主薄,穆占,官職不高,卻八面玲瓏,在這一場送行宴上妙語連珠不斷,著實幫著活躍了不少氣氛…
“文少爺這一次途徑我平原郡,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墨寶一副,好讓我等一睹瘦金體的風采…”
穆主播看謝文要搖頭拒絕,趕緊開口,故作一副委屈的樣子。
“文少爺,我平原官吏,苦啊…
我等大部分都是進士及第,即便出身差點,如我一般,也都是明經出身…
我等都是讀書人,喜好書之一道,也是人之常情吧?
早知道瘦金體乃是汜水侯獨創的一種字體,最是華美異常,可惜字帖存世極少,即便心心念念,也終究難得一見…
實不相瞞文少爺,在我整個平原郡之中,唯有太守府上有真跡一副…
但是,誰都不敢去觀摩啊…”
說著,還頗為“幽怨”地望了顏真卿一眼。
眾人聽了他的言語,再看他的眼神,無不紛紛大笑。
這是當然的了!
為啥不敢去太守府去觀摩?
且不說顏真卿貴為太守,平原一郡之中,能有多少人登門提出這個要求…
就算有這個資格,也沒人去啊…
為啥?
因為人家顏真卿本身就是書道圣手,你上門去不求字,直接提要求,要看謝三郎的瘦金體…
啥意思?寒磣顏真卿去了?就差指著鼻子告訴顏真卿,我就不喜歡你寫的字!
這不成了當面罵大街了么?
就算人家顏真卿乃是至誠君子,不會當面甩你倆大嘴巴,但是心中難免不快。
可別忘了,人家還是平原太守,乃是在座眾人的父母官和頂頭上司…
你這么干…這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么?
穆主薄這么一說,眾人無不領會了他的意思,就連顏真卿都聽明白了,不由得一陣搖頭苦笑。
“所以啊…”
穆主薄趁熱打鐵。
“這一次文少爺途徑我平原郡,正是我等有幸觀摩瘦金體的最好機會…
我等也知道,如今汜水侯回歸朝堂,正是一心一意為朝廷謀劃的時候,自然沒有多少空閑時間用于書寫一道,另外我等這身份地位,也不敢奢求能夠求得汜水侯的一副真跡。
所以,還請文少爺萬勿推脫,讓我等也能在有生之年領略一番…”
說著,竟然起身離座,更是向謝文連連叉手。
在場眾人見了,也不知道是被這位安德縣的穆主播勾起來對瘦金體的念想,還是誠心起哄,反正驛站正堂之上的眾人,不由得紛紛出聲,七嘴八舌地向謝文求字。
謝文一見,連連擺手,最后不得不提高音量,高聲說道:
“諸位聽我一言…諸位聽我一言!
承蒙諸位厚愛,小子愧不敢當!
小子雖然在三叔身邊長大,也有幸得了我家三叔的悉心指點,怎奈小子生性魯鈍,于書法一道實在是天賦平平,我謝家瘦金體的傳承,到了小子手上,難得我家三叔父之萬分之一,實在是慚愧得很…
倒是我家三弟,謝斌,頗得我家三叔真傳,一手瘦金體寫出來,頗得我家三叔瘦金體的精髓,就連我家二叔也贊不絕口,也就是我家三叔生性清冷,又實在不便自行夸耀我家三弟…不過以小子來看,我家三叔對三弟謝斌的瘦金體倒是滿意非常…
諸位,這樣吧…
感謝諸位一片拳拳之心,小子雖然不敢保證求我家三叔賜下一副真跡,但是讓我家三弟寫上幾副,應當不算是難事…
諸位稍待一些時日,小子回了揚州,就命我三弟書寫,寫好之后,一定派專人送來平原…
至于小子自己,就獻丑不如藏拙了哈…”
眾人一聽,紛紛搖頭。
那穆主薄更是直接出言。
“文少爺自謙過甚了…
這樣吧…
且容我等貪心一番啊,斌少爺的墨寶,我等過些時日再看,文少爺的瘦金體,我等卻今日一定要見到…”
眾人一聽,紛紛叫好,這個不賴,還多弄一副…
謝文一聽,臉都綠了,這不是賠了么…
在這種鬧哄哄之中,顏真卿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本來也是大唐書法大家,一手顏體風骨極佳,到了現在,也難免見獵心喜。
“既然如此,小文不如就寫上一幅吧…
正好我也看看你的瘦金體,得了你家三叔多少真傳…”
謝文聽了,不由得無奈要求,知道再也推脫不過了。
早有安德縣驛的驛長準備好了筆墨,趕緊送了上來。
這驛長也雞賊,他也看得出來,穆主播想謝文求字,不過是湊趣而已,明著求字,實則在吹捧謝文和他身后的汜水侯,至于謝文這幅字到底寫出來如何,這位穆主薄根本就不會關心的…那么,這幅字如果真寫出來,自己未嘗沒有機會把它留下!
要是把這幅瘦金體裝裱出來,往縣驛大堂這么一掛,不說名氣怎樣,就沖這格調,都能把臨縣的各個驛站都比下去…
且不說驛長是如何考慮,謝文提筆在手,刷刷點點,片刻之間,一幅瘦金體已然寫就。
顯然,謝文自陳“難及謝三郎之萬一”,明顯是自謙之詞。
一幅瘦金體寫出來,頓時博得滿堂喝彩,就連顏真卿這個書法大家,看了之后也是連連點頭。
“果然字如其人!
小文,你這底子,絕對沒問題,一看就是你家三叔,嚴苛要求給你打下的好底子…
就顏某看來,你家這瘦金體,初看花團錦簇,實則風骨冷硬,倒是跟你三叔所謂六親不認的勁頭相當契合…
反倒是你小文寫出來,相對于你三叔那種鋒芒畢露而言,更顯中正平和…不過,也正是這種平和之氣,少了瘦金體之中的硬、冷、脆,反倒流于平庸了…”
謝文聽了連連點頭。
“清臣叔父說的正是,我家三叔也說過,小子為人雖有風骨,但是外化過于溫和,與瘦金體的硬、冷不符,就算再練下去,也是只得其形,難得其神…”
顏真卿聽了,不說話,繼續細心瀏覽手上的這幅瘦金體,然后抬眼看看謝文,又低頭看字,再抬頭看人,一來二去重復了好幾遍,隨后突然展顏一笑。
“小文,我看著你這內有風骨、外化寬和,倒是跟我顏體頗有想得之處…要不,你跟我學字吧?”
謝文聽了,頓時一愣,隨即也展顏一笑。
“清臣叔父,能夠跟您學字,小子求之不得…
不過,這事兒,小子還要回家跟我家三叔商量一下…”
說著,一臉古怪地看著顏真卿。
“您不會是…要以小子作伐,好跟我家三叔一較高下吧?”
顏真卿被謝文一眼看破,不由得老臉一紅,隨后“惱羞成怒”。
“胡說!他謝三郎別的自然厲害,當官,破案,掙錢,我都不如他,但是單單書法一道,顏某什么時候還需要跟他一較高下,他配嗎?”
謝文聽了,嘿嘿一笑,不敢接話。
驛站正堂眾人聽了,也都是嘿嘿地笑,誰也不敢說什么…
為啥?
那是謝三郎!
乃是和顏真卿齊名大唐的書法大家,他們兩人之間相互“詆毀”,那叫文人相輕,說出大天去,也就是士林之中一笑談而已。
但是其他人,誰敢接話?套用顏真卿一句話,他配嗎!?
況且,人家謝三郎現在如何,四月初一威震朝堂,即便他們這些官吏遠在平原也轟雷貫耳了,誰敢在謝三郎親侄子面前說他壞話?忘了人家“睚眥必報”的名聲不成?
說實話,在整個平原郡,敢開口臧否汜水侯謝三郎的,恐怕,只有太守顏真卿了…
為啥?
并不是因為顏真卿的官職最高,而是因為,顏真卿和謝三郎交情莫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