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安祿山來說…
論爵位,東平郡王,已經是大唐爵位的最頂點。
論官職,幽州、河東兩鎮雙料節度,統領這大唐邊軍中實力最強的東北軍事集團。
論恩蔭,安慶宗被高明在長樂驛強行留在長安城之后,朝廷直接給了這個安祿山長子一個太仆寺卿的恩蔭,那可是朝廷九卿之一,就這么被用來安撫安祿山父子了。
論賞賜,一座奢華堪比皇宮的宅院,天子內庫中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全送到了安祿山的府上,就等他回到長安接收。
論信重,都說王鉷是天寶年間天子面前的第一紅人,那是安祿山不在長安城,天子李老三和楊貴妃一起收他做“干兒子”,還鬧出一出“洗三”的鬧劇,就連“祿山之爪”都能夠輕易放過…
嚴莊看著安祿山,就問了一句話。
“如果你再次出征塞外,大勝而歸的話,天子還能如何賞賜以酬功?”
一句話問得安祿山久久無言的。
爵位到頂了…
官職已經足夠高了,難道借著任命為其他方鎮的節度使?安祿山能耐再大,還能統領大唐所有邊軍不成?
恩蔭,嫡長子都成朝堂九卿了,再賞賜啥?再高的官職,那就是朝堂大佬才能獲得的本職了,就算李老三再迷糊,也不可能用來恩蔭…
這么一算,好像只有金銀珠貝了,正好,安祿山自己也喜歡…
可是問題是,這一次賞賜東平郡王府,為了讓安祿山高興,已經把天子內庫都掏了個半空…
再賞賜,用啥?總不能把天子內庫搬空了吧?
人家李老三如此拉攏安祿山,因讓他鎮守邊疆,好方便自己在長安城中享樂,如果把天子內庫都搬空了…那,李老三享樂個什么…窮樂呵?
安祿山仔細一琢磨,還真是,天子李老三今年賞賜了這一座東平郡王府,日后如果再需要封賞的話,還真不知道能賞賜什么了…
安祿山雖然是個雜胡出身,本身又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功高震主”這四個字還是聽說過的…
現在他的處境是“功高難賞”,下一步就是“飛鳥盡、良弓藏”,這兩步合在一起,就是標準的“功高震主”!
功高震主的臣子,誰有好下場?
韓信了解一下?
蕭何三薦韓信,漢王正式拜將,韓信以“多多益善”的無上天資,在九里山擺下十面埋伏,逼得楚霸王項羽自刎于烏江,幫助漢王劉邦一舉奠定一統天下的基礎。
結果呢…
漢朝初年,被丞相蕭何誆騙進了未央宮,紅羅遮天,紅幔鋪地,一柄玉刀捅死了他這個三齊王!
這就是“功高震主”的下場!
安祿山就算再厲害,還能厲害過韓信去?
韓信對大漢那么大的貢獻,到了最后都死在了劉邦和呂后的手上,他安祿山何德何能,能夠以“功高震主”的姿態在長安城中任逍遙?
別忘了,未央宮,就在長安城!
這不就兩難了嗎?
自家乃是鎮守邊疆的節度使,出兵放馬乃是根本,人家李老三也正是看重這個才對自家如此拉攏,如果現在塞外胡人不穩,需要他這個節度使提兵出塞作戰的話,如何選擇,是打贏還是打輸?
打輸了,死!
打贏了,還是個死!
怎么辦?
“要不我給他來個不敗不勝…?那叫什么來著,養什么,自什么?”
“養匪自重?”
“對對對,養匪自重!”
“這個,也不行…”
嚴莊在安祿山滿是期盼的目光之中搖了搖頭。
為啥?
“因為謝三郎!”
所謂養匪自重,就是出兵塞外之后,戰勝胡人之后,僅僅進行有限的殺傷,依舊讓給他們保留著相應的力量,勝了嗎?小勝,可賞可不賞的那種,然后還不能拿下安祿山,因為胡人的實力還在,真把他拿下了,害怕下一任節度使控制不住局面…
“這不過是維持你現在這個尷尬的局面而已,并不是從根本上來解決問題…
對別人可能可以…
但是,對于你,不行。
還是那句話,因為謝三郎。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拖不起!”
安祿山當時就有點不明白了,“為什么拖不起?”
“原因有三…”
其一,朝廷又不傻,能讓你沒完沒了地拖著。
之所以建立邊疆十大方鎮,就是要為大唐駐守邊疆,在保證中原腹地的安全之外,未嘗沒有集中力量向外開疆拓土的意思在里面,幽州方鎮,本就是十大邊疆方鎮之中實力最強的,按照一般的邏輯,如果十大方鎮能夠向外開疆拓土的話,首選自然是幽州。
在這種朝野共識之中,你安祿山“不勝不敗”得養匪自重?鬧呢!
還打贏了胡人之后不追擊,刻意讓胡人保持實力?做夢呢?
一回行,兩回行,回回如此…朝廷那些官員還看不出來嗎?就算是天子李老三偏向安祿山也不行——幽州方鎮幾萬人人吃馬嚼的,難道就為了養一個“養匪自重”的安祿山出來嗎?天子信重安祿山也是因為他能打仗,現在你安祿山連仗都不打了,天子還能信重你嗎?
真到了那時候,朝廷申飭之類的就不用多說了,最簡單的一個辦法…
換防!
你安祿山不是不舍得追殺胡人嗎?
行,北庭都護府吃沙子去吧!
那時候,你安祿山,怎么辦?
其二,天子歲數大了。
就算天子李老三對你安祿山毫無原則地信重,就認頭你在幽州這么維持著,又能維持幾年?
天子李老三如今都六十多快七十的人了,還天天“享樂”,他還能活幾年?
就算他真護著你安祿山,又能護到什么時候?
等李老三駕鶴西去,太子一登基…可別忘了你安祿山跟太子李亨之間的關系,人家就算是大度,不拿以前你得罪過他的事情當回事,也斷然不會像李老三那樣毫無原則地信重你,你再接著“不勝不敗”,人家李亨能干嗎?
真等著李亨上脾氣了,恐怕就不是一個“白衣軍前效力”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其三,你安祿山想“不勝不敗”地維持眼前的局面,問過人家謝三郎同意了嗎?
關于這一點,嚴莊就問安祿山一個問題,“你知道你和謝三郎最大的區別在哪嗎?”
安祿山還真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猜測著問了一句:“他年輕?”
嚴莊搖頭。
“你和謝三郎最大的區別,在于身份。
不提什么幽州、河東雙料節度使之類的,歸根到底,你的身份說白了,就倆字,胡將。
而謝三郎呢,他是漢人,他是明法出身的讀書人…
這樣的身份不一樣,你知道會演變成什么樣子?”
安祿山神色頓時變得凝重。
嚴莊也沒賣關子,直接揭曉了答案。
“他的身份,可入相!”
一句話,讓安祿山的臉色巨變。
他和謝三郎結怨于開元二十三年的洛陽城,他被謝直追到黃河中砍了兩刀,謝直被史思明射了一箭在肩頭,那真是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也就是這十八年來,安祿山坐鎮幽州,謝三郎駐節揚州,兩人之間根本沒有見面的機會,要不然的話,恐怕在見面的第一時間就得動刀子…
即便這兩人在這一十八年之中一直沒有機會見面,但是也沒少了明爭暗斗,與此同時,雙方也在不停地積聚這自己的力量,就等著下一次見面一決生死了。
在這一十八年之中…
安祿山成就了幽州、河東的雙料節度使,還被封為東平郡王,頗得李老三的歡心…
謝三郎也沒閑著,天下鹽鐵使,大唐海疆防御使,淮南節度使,雖然在爵位上不過是汜水侯,遠不如東平郡王聽起來提氣,但是他一手掌握著大唐財賦的半壁江山…
安祿山一開始還琢磨著,兩人這種情況,也算是勢均力敵了…吧?
結果,嚴莊一句話,就掀開了這張遮羞布!
身份!
安祿山雖然權勢不小,但是那主要是來自天子李老三的信重,朝臣們給面子,不過是因為不愿意因為一點小事就得罪了安祿山背后的李老三而已,簡單的說,就是一句話,安祿山在朝廷中的權勢,僅僅來源于天子李老三一人而已…
但是謝三郎卻不同,別的不提,只說他掌握著大唐財賦的半壁江山,每年萬萬貫地向朝廷進獻,那就是朝廷的財神爺,誰敢得罪?
無論是六部九卿御史臺,朝廷之中的所有官員,沒有財賦支撐,誰能把手上的工作推進下去?連工作都推進不下去,又如何保持住手中的權勢?
你是兵部官員,你得罪了謝三郎,今年進獻,只有九千八百萬貫了,明確地說,兵部的財賦,我不管了,你讓兵部自己想辦法!
不得全傻眼?
當然,謝三郎也不會使用這么幼稚的手段,但是,人家不用,不代表人家不能用!無論是誰,面對大唐朝廷真正的財神爺,都得小心!
這么說的話,如果說安祿山的權勢,全是來自于天子李老三,那么謝三郎的權勢,根本不用通過李老三的同意,人家的權勢,根本就是來源于整個朝堂!
而且,“可入相”三個字,徹底擊垮了安祿山。
他縱然有著李老三的信重,在朝堂之中權勢滔天,但是他也不敢在李林甫面前恣意妄為,人家獨柄大唐相權一十八年,豈是浪得虛名?就連跟安祿山同為天子面前紅人、難分伯仲的王鉷,見了李林甫也跟老鼠見了貓一樣,跟何況他一個遠在幽州的胡將?
如果…把大唐首相,從李林甫換成謝三郎…
安祿山都忍不住一激靈!
謝三郎,可不是口蜜腹劍的李十郎,那是出了名六親不認的鐵面閻王,他會看在天子李老三的面子上,對安祿山多少有些放縱嗎?
不可能!
嚴莊說到這里的時候,都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謝三郎,厲害!
入仕之初,就有一副天下名臣的架子…
瘦金體,三郎茶,種種戲劇,讓他大名鼎鼎,這些且不多說,只說改革鹽法一項…
因為定價太高,就敢硬扛著當時的大唐首相張九齡,就不干,即便后來不得不接任了天下鹽鐵使,這么多年過去了,在他的謀劃和運作之下,鹽價也從來都沒有超過三十文這個他當初劃下的紅線。
更不用說人家大唐辦案第一能手的名聲,甚至比他在鹽法之上的舉措更加出名…
現在都流傳他六親不認、睚眥必報,可那都是大唐官宦,怕被人家謝三郎盯上,這才肆意詆毀,真正的百姓,聽到這樣六親不認的官員,都恨不得把他當做青天大老爺…
這樣的名臣,在民家名聲好,手上掌握著大唐一半以上的財富,還一直都在律法一項上揚名天下…
如今,年不及四十!
現在他不入政事堂,不是身份能力不足,而是年歲太輕了…
試問,等他五十的時候,誰還擋得住人家入主政事堂?
別說當今天子還能不能活十年,就是能活十年的話,恐怕也擋不住了…”
說著,嚴莊看向安祿山。
“你想養匪自重維持眼前的局面,能不能維持十年?就算能,等人家謝三郎入主了政事堂,你又如何與之相抗?”
安祿山一聽,真的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如果塞外胡人不穩,他就要提兵出戰。
輸了,白衣軍前效力,必死無疑!
勝了,功高震主,還是必死無疑!
不勝不敗,對別人是一種策略,拖到自己功成身退回家養老,對自己來說,卻是溫水煮青蛙,拖來拖去,等人家謝三郎入主政事堂,還是死無葬身之地!
“這可如何是好!?”
“造反吧…”
嚴莊直接給出了答案。
“自古以來,功高震主的臣子,其實就兩條路可走,一來,等著天子把找個由頭把你弄死,二來,就是造反來爭奪那一線生機…
如今的情勢就是這樣,不造反,不管你如何做,都死無葬身之地…
不造反,必死無疑!
造反的話,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在天寶十載冬季中原大地蕭瑟的寒風之中,安祿山看著嚴莊,沉吟了半晌,最后一咬牙,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