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謝三郎的第二個問題,嚴莊連那種可笑的“故作鎮定”都維持不住了!
“安祿山什么時候造反!”
如果說剛才嚴莊周身大震,還有可能是初見謝三郎被虎威所懾,那么現在臉色大變,那就根本沒法解釋了,根本就是被謝直一眼看透,然后一句話把他嚴莊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揭出來所致。
不過,嚴莊在勉強鎮定下來之后,還死鴨子嘴硬呢。
“汜水侯,何出此言?須知我家東平王如今正在塞外為國征戰,如何能夠被人污…”
“哼!”
謝直一見他還在極力否認,也懶得再聽他往下說什么了,冷哼一聲,直接打斷了嚴莊的片湯兒話。
“看來…嚴夫子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吶…
好,那謝某就告訴你一聲,為什么我知道安祿山已經回到了幽州…”
嚴莊聽了,不由得目光閃動。
他縱然沒有明言,不過通過剛才的表現,已經默認了安祿山已經返回了幽州。
不過,進奏院二堂之上的眾人,也都看得出來,他知道歸知道,卻一直將這個消息當做最高機密來對待的,無論如何想,也不知道人家謝三郎等人是如何知道的。
現在,謝三郎竟然愿意主動說出來,由不得嚴莊不動心,他也想知道,到底是從哪里露出了破綻,讓人家汜水侯如此肯定安祿山已經回到幽州。
只聽得謝直說道:
“今日大朝會,安祿山嫡長子,安慶宗,以幽州河東節鎮進奏院留守的身份,向天子奏請隴右出兵助戰…
此事是否可行,且不必多說。
但是,這種調兵的方式,實在是新奇…”
嚴莊聽了,頓時恍然大悟。
此事…缺失不妥!
調兵出塞作戰,乃是軍國大事,大唐立國百年,自然有正規的途徑。
如果安祿山真的需要隴右兵出塞助戰的話,應該在前線寫出來正式奏報,投遞給大唐傳驛系統,八百里加急,一路送往長安城,上交兵部,通過政事堂,正式提交給天子,是直接允諾出兵還是將此事放在朝堂之上討論,天子自有決斷,決斷之后在交于尚書省負責具體推行實施。
這才是正規的流程!
大唐立國百年以來,只要是調兵遣將,就沒有脫離過這個流程過。
結果…
今天,讓安祿山父子給打破了…
安祿山想要調隴右兵出塞助戰,他是怎么干的?寫了封私信,私下里寄給了自己的兒子,在私信的內容中提及軍國大事,希望隴右兵能夠出兵助戰,而安慶宗以此為基礎,在大朝會上,直接奏請天子,請求隴右兵出兵助戰…
這件事兒本身,槽點太多了…
一來,你安祿山統兵在塞外作戰,不好好領兵,還有空寫家信…
二來,你個雜胡出身的馬販子,會寫字嗎?還寫信…
三來,寫信就寫信,說點家長里短,說點兒女情長,也行,畢竟這都是人之常情,你安祿山不要臉,非要在領兵作戰的時候表達人之常情,誰也不好管你,但是,你在私信之中提及軍國大事是幾個意思?這種事兒,嚴格來說,算是泄密好吧?
四來,安慶宗腦子也有坑,你爹跟你扯兩句閑篇兒,你就當真事兒了?還腆著臉到金殿上奏請天子出兵?咋出兵,這算是私事還是公事,說是私事,就不應該在金鑾殿上提出來,說是公事,畫押呢?
五來,堂堂幽州、河東節度使調兵出塞,不用公文,用私信,這是拿兩鎮邊軍當成自家的私兵了?
六來,你安祿山乃是幽州、河東節度使,又不是隴右節度使,人家出兵還是不出兵,輪得著你說話嗎?就算出兵合圍契丹王庭,又為啥要聽你安祿山的指派?
“以謝某對安祿山的了解,他如此違背朝廷調兵流程,必然是在為推卸責任做準備!”
至于如何推卸,謝三郎今天在大朝會上,曾經當著天子和滿朝文武的面兒,對安慶宗詳細說過,如今面對嚴莊,也就言簡意賅地說了個大意。
朝廷如果同意隴右出兵,一旦戰敗,安祿山就可以找到很多理由,比如朝廷出兵不及時,比如隴右將領不聽將領,比如隴右軍與幽州軍配合不力等等,都可以把戰敗了責任推脫,至少一半兒都推脫在隴右軍的身上…
而如果朝廷不出兵,那就更簡單,突襲契丹王庭,朝廷并沒有派兵相助幽州軍,即便戰敗,安祿山縱然有作戰不利責任,不可推脫,但是,也可以說正是由于朝廷不信任他、不幫助他,所以才造成失敗的結果…
說到這里的時候,謝三郎冷冷一笑,對著嚴莊說道:
“安祿山為什么要做好推脫責任的準備?
他好歹也是幽州河東的雙料節度使,正在塞外領兵作戰,不思如同一戰功成,反而琢磨如何推脫責任?
如果他有把握一舉擊破契丹王庭,他會如此嗎?”
說到這里,謝直死死盯著嚴莊,沉聲說道:
“所以,謝某估計,安祿山如此行事,不僅是沒有把握,而是…已經大敗虧輸!
你說對不對呀?嚴夫子!”
嚴莊聽了,無言以對,
謝直見他不說話,不由得一聲冷笑。
“謝某不才,也算薄有威名,所謂大唐辦案第一能手,那是過譽。
但,謝某人從開元二十三年開始,直至今日,審案辦案不知凡幾,早就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有的時候案犯沉默,也是一種答案,
嚴莊,你不說話,更是讓謝某確信,安祿山,必然已經大敗虧輸,甚至他投遞給安慶宗的那一封私信,就是他帶著殘兵敗將回到幽州之后才發出來的!”
嚴莊一聽,不說話不還不行了,按照人家謝三郎的這意思,你不說話你就是默認了…
“汜水侯,嚴某一直滯留長安,這東平王提兵出塞之后,嚴某和東平王世子安慶緒就一直留守長安進奏院之中,塞外戰斗結果如何,嚴某和世子一樣,只能通過信件往來得知…
您說東平萬已經戰敗回到幽州…嚴某并不知情。
但是,我必須多說一句。
即便東平王兵敗塞外,已經退守幽州,他也不會造反!
還請汜水侯以國事為重,莫要將于東平王的個人恩怨帶入到這件事情之中…”
謝直一聽,笑了,沒有回應嚴莊暗指的“因私廢公”,反而直接問了一句。
“你說安祿山不會反?”
嚴莊不置可否,反問道:
“東平王因何會反?”
謝直哈哈一笑,直接給出了答案。
“因為太子!”
“太子”二字一出,嚴莊的臉色,徹底變了。
雖然嚴莊剛才既沒有承認安祿山已經戰敗塞外,也沒有承認他退回幽州準備造反,但是在場都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嚴莊不過是利用話術死不承認而已,卻也被謝三郎拋出一個又一個不爭的事實,把他逼迫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最后只能耍無賴一般死不承認而已。
現在,謝直提及“太子”,直接讓嚴莊變顏變色,連耍賴都耍不下去了。
因為,這正是安祿山的“痛點”!
說太子,就得先說天子。
李老三不到二十登基,迄今為止當政將近五十年,乃是赫赫有名的“開元天子”,其威勢自然不用多說,尤其在開元十三年封禪泰山之后,其威勢更是達到了巔峰,說一句“一言九鼎”,一點也不為過,事實上,在他懶政之前,也就是謝直這樣的頭鐵臉黑的敢在他面前蹦跶兩下,別人,無不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別的不說,只說天子對太子的態度。
說實話,真談不到好…
開元二十四年,李老三親自廢了當時的太子,連帶著其他兩個已經封王的皇子,也被他貶為庶人。
開元二十六年,新任太子,也就是當今太子李亨,又惹得李老三大怒,下令將太子妃貶為庶人,將太子妃的哥哥,也就是太子的“大舅哥”貶黜出京,甚至僅僅和太子關系不錯的皇甫惟明,也被一同拿下…
當時,太子李亨都嚇壞了,以為李老三要消防開元二十四年故事,將他這個太子一同廢掉呢…
好在,李老三僅僅處理了李亨身邊的一干人等就偃旗息鼓了。
不過,經此一事,也讓朝廷百官看明白了天子對太子李亨的態度。
從君臣這個角度來說,不待見…
從父子這個角度來說,如仇人!
看明白這一切的滿朝文武,下一步怎么辦?懟太子唄!以此來討好李老三…
說句不好聽的,在開元后期以及天寶年間,“懟太子”甚至成了一種政治正確!
李林甫、安祿山、楊國忠、王鉷…
這么說吧,只要是在朝堂上有頭有臉的朝堂大佬,除了謝三郎遠在揚州,又因為張九齡、嚴挺之的關系,一直保持著一個中立的態度,根本不饞和到朝堂上那種蠅營狗茍之外,就沒有一個朝堂大佬,沒有站在這種“政治正確”的立場上懟過太子…
而且,簡直是各種花樣翻新啊…
王鉷,在李林甫的授意之下,直接發動了那一場對太子的圍攻…
楊國忠,為了配合楊玉環,就沒給過太子好臉色,而且他身在御史臺系統,在朝堂上蹦跶的時候,一只眼睛就緊緊盯著太子,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必然上本彈劾…
安祿山,更是把“政治正確”演繹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見了太子之后,連行禮都沒有…
當時李老三都震驚了,指著太子問安祿山,你知道他是誰嗎?這是太子,等我百年之后,就是他登基當皇帝,你就這么不給他面子,連行禮都省了?
安祿山大腦袋一卜楞,我雜胡出身,不懂禮儀…我就知道,在大唐,我只認天子,不認得什么太子…
說實話,謝直遠在揚州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都替太子李亨窩囊得慌…
不過呢,“政治正確”這種事,只能管一段時間,或長或短,沒準,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不可能亙古不變。
現在,就要變…
天子老了!
在位將近五十年,如今也是七十上下的老人了,他就算是開元天子,難道還能長命百歲不成?
天子如果龍馭賓天的話,必然是太子登基,那么,那幫一路玩“政治正確”的哥幾個,怎么辦?
王鉷,今天已經被謝直拿下了,不必再說…
李林甫,歲數比李老三還大呢,估計玩到最后,應該會早早駕鶴西游,替李老三打前站去…
楊國忠,好歹身后還站著楊玉環,以楊貴妃如今受寵的程度,在天子臨終之前,向李老三求一份恩典的話,也不是不可能,即便太子李亨再不樂意,也不得不認下了,畢竟,沒有了李老三,楊氏一家,什么都不是,楊貴妃最好的結果,就是被李亨奉為太妃奉養在深宮之中,至于楊國忠等人,說白了,就是一家子外戚,把他身上的官職一拿,當個廢物養起來就是了,只要他們自己不作死,李亨也懶得搭理他們。
但是…
“安祿山,怎么辦?”謝直嘿嘿一笑,問嚴莊。
你不是不知道太子是誰嗎,李亨一定會讓你認識認識的!
“不造反,等死?”
面對這樣的問題,嚴莊無言以對,沉吟半晌之后,無奈一聲苦笑。
“汜水侯,果然名不虛傳!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
這么說來,東平王如果不造反的話,等太子登基,還真是死路一條…”
謝直竟然跟著點了點頭。
“不錯,對于安祿山來說,不造反,還真是死路一條…
至于具體時機…
就在當下!
安祿山雖然戰敗于塞外,不過他終究還是幽州、河東雙料節度使,多少要有點大義的名分,能夠指揮得動手下的兵力,但是,如果他戰敗的消息傳入長安的話,天子一定會讓他回京受審,只要安祿山離開幽州,那就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就算想造反,恐怕也沒有機會了…
所以,如果要造反,當下,就是他最好的機會!
你說對不對,嚴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