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進奏院?
當著五個字,從周全的嘴里說出來之后,所有人都傻了。
高明一言不發,臉色變換不定。
小義快步向前,再也不管眼前的是不是自家的淮南大少爺,一下子就把地圖搶到了手里。
連向來心大的周全,都被他們的反應嚇了一跳,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
“呃…是不是弄錯了…其實是別人家,然后寫了淮南進奏院幾個字之后,嚇唬人玩呢…”
不過,這話說出來,周全自己都不信,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幾不可聞。
整個房間之中,誰都不說話,連大氣都不敢喘,靜得怕人。
“錯不了!”
半晌之后,小義突然開口,頓時嚇了所有人一跳。
“這就是淮南進奏院的地圖!”
小義說完,看了看高明,正好高明也回過神來,瞟了地圖一眼,再對上小義的雙眼,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跑不了了,在黑衣人手上找到的這張地圖,正是坐落在平康坊的淮南進奏院的地圖,也就是高明、小義這些淮南人,在長安城的家!
為啥兩人一對眼神,就能確定這地圖上畫的就是淮南進奏院?
因為兩人對那里太熟悉了。
高明自然不用多說了。
自從他幾年之前考中了進士,就一直在長安為官,即便偶爾離開,也不過是公事出行,短則一個月,長則半年,總是要回到進奏院的,這么一算的話,他在平康坊的淮南進奏院,前前后后都住了好幾年了,簡直熟悉地不能再熟悉,雖然不敢說對進奏院中一草一木都清楚,但是大概的格局還是了然于心的。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平日里不會留意,但是今天對著地圖,簡單地一對比,自然就能確定這就是進奏院的布局圖了。
至于小義為啥也對長安城的淮南進奏院這么熟悉,他不是長期坐鎮揚州輕易不出門嗎,不是這次前來長安也是他有限的幾次出動嗎,他怎么也這么熟悉,還敢搶在高明之前確定這就是淮南進奏院的地圖?
其實,說穿了也簡單。
因為這幅地圖,就是出自他手!
這事兒,說來可就長了。
那是開元二十四年,謝三郎帶著謝家部曲和嫡系人馬,已然在揚州城站穩了腳跟。
當時謝直的職務,乃是天下鹽鐵使,這個使職,重要程度,取決于每年向朝廷上繳的錢財數量。
既然已然站穩了腳跟了,就該干正事了。
按照大唐以往的慣例,你派人把錢財送到長安城,該進國庫就進國庫,該進天子內庫就進天子內庫,入庫之后,自然管庫大使給你出具相關文書,拿著文書找戶部核準,然后上金殿,該獎賞還是該處罰的,天子自決。
但是,人家謝三郎就不!
送,肯定是送,但是,送到長安,就不入庫!
這圖啥呢!?
謝三郎要在這些錢財上做文章啊。
做什么文章?
救援張九齡和嚴挺之!
當時張九齡卷入了廢太子一案之中,呃…說是卷入也不準確,應該是李老三聽信謠言,有心廢太子,張九齡作為大唐首相,為了大唐的長治久安考慮,心中不同意,然后替廢太子說好話來著,然后李林甫何如詆毀,武惠妃如何鬧騰,那些就不細說了,反正張九齡這算是把李老三給得罪了。
也是趕巧了,嚴挺之也碰上了一個糟心事。
具體來說,也挺狗屁倒灶的…
你別看嚴挺之在謝直面前總是拿捏這一個長輩的架子,碰上事兒也挺堅決地為謝直出頭,但是這老頭吧…挺新潮還,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還離婚了…
你說你離婚就離婚吧,以后好好過日子不就行了,少干點“藕斷絲連”的事兒不行嗎?
人家不,不但不避諱,還挺走心!
嚴挺之的前妻,再嫁,對方也是一州刺史,貪污,被抓,按律當斬,嚴挺之的前妻,也不知道是實在沒辦法了,還是成心,竟然求到了嚴挺之的頭上。
這要是一般人,躲都來不及呢,人家嚴挺之,挺身而出,不但四處奔走,還敢在金殿上揚言,可以為“前妻的現任”作保!
李老三聽了之后,氣得差點厥過去。
然后,又是李林甫蹦了出來,一頓長竄下跳,非說嚴挺之結黨營私!
李老三也是氣糊涂了,直接就貶了嚴挺之的官!
欸,精華來了。
李林甫再次跳出來,結黨營私這個罪名,既然是“結黨”,就不能是兩個人吧?
還有誰!?
你說還有誰!?
誰不知道人家嚴挺之和張九齡交情莫逆,在政治上是最堅定的盟友?
李老三一聽,也明白了李林甫的意思,眼神頓時就亮了,這他么是個好機會啊,正好把張九齡的首相職務給免去了吧,省得他天天跟我對著干,弄得我處置我兒子都處置不了…
就這么著,張九齡罷相,嚴挺之貶官。
消息傳到揚州的時候,謝直都驚了,嚴挺之你濃眉大眼的,怎么就愛干這路破事兒,還把張九齡這個大唐首相也連累沒了,當然,張九齡你也大哥別說二哥,也夠意思。
埋怨歸埋怨,不管是不行啊,這倆老頭對謝直多好了,開元二十三年在洛陽城,要不是這兩位爺罩著,就謝直自己干的那點子事兒,沒讓李老三當場砍了就是占便宜,哪有能到揚州重新打天下的機會?
那么問題就直接了,怎么管?
這個具體的辦法,就回到了剛才提到的,要在錢財上做文章。
錢,送長安去,就不入庫,然后他上書,為張九齡、嚴挺之表功,當初要是沒有人間二位的力挺,咱們就不能重開大唐鹽法改革,既然沒有鹽法改革,就斷然不能有這么多的錢財送到你面前,李老三,你說怎么辦吧?是卸磨殺驢,還是從輕發落?咱也別玩虛的,張九齡既然罷相了,那就算了,一個破首相而已,不干就不干,但是你得給人家一個基本的體面,這么著吧,這兩位你不是看著煩嗎,都給我送到揚州來,天下鹽鐵使府,用得著…
李老三看了,差點氣吐血,你這是要威脅我啊!?我就不從輕發落,你能怎么著?
謝直能怎么著,又不能直接造反…那也有招。
謝直下令,緝私營全軍出動,護送萬萬貫,進京!
據說抵達長安的時候,運送錢財的車輛,從早晨開城門開始,一輛接一輛,連綿不絕,直到晚上關城門,這才停下!
三天!
僅僅運送錢財進入長安城,就用了整整三天!
整個長安城都轟動了,這特么得多少錢啊!?
謝三郎,用行動,質問李老三,眼饞不!?想要不?!聽話不!?
李老三當然不想聽話啊,但是面對萬萬貫這個數字…嗯,真香!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李老三認慫,張九齡和嚴挺之被謝直接到揚州奉養起來,自有他們安定幸福的晚年生活。
不過呢,在謝三郎營救張九齡和嚴挺之的這個過程之中,有個細節。
萬萬貫,送到長安城,不入庫,放哪?
謝直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把事情甩給了小義,讓他在平康坊中買下足夠的場地,建造府邸。
一來,放置錢財。
二來,營造進奏院。
這種事情為啥交給小義?
因為太重要了。
萬萬貫,不是就開元二十年的那一錘子買賣,每年都要往長安送,而且都是不入庫,先放置,對于安保這塊的要求,實在是太高了。
況且這地方要發展成進奏院,除了把謝二胖子和杜甫兩個人擺在明面上,替天下鹽鐵使府、大唐海疆防御使府、淮南節度使府,向朝廷上報相關的奏章,還要肩負著為淮南方面打聽朝廷各種情報的重任,在營建之初,就得做相關的準備,比如弄倆地道,建造個暗室啥的。
這些事兒,交給誰?
淮南諜報司老大,謝小義,當仁不讓!
小義一想起了這事兒就想死,他當時才多大,開元二十四年,謝直剛剛在揚州站穩腳跟,剛剛組建了淮南諜報司,剛剛讓小義統領諜報司,他還遠遠不是“淮南笑面神”,他謝小義不過是謝家第二代部曲而已,原來幫著二老爺在洛陽城看個門,認識了三爺之后幫著跑跑腿,就算到了揚州之后,也是拎著刀子砍鹽梟來著,什么時候干過這個!?
當時謝直可不管那個,話說得也重,三天,圖紙拿出來,然后帶人到長安城去實施,有現成的買過來改造,沒有現成的,推倒重建,咱們老謝家,這一次能不能成功地救援張九齡和嚴挺之,就看你能不能早日完成了…
說實話,開元二十四年,乃是謝小義這一輩子最黑暗的時期,淮南進奏院,簡直就是一片傷心地,弄得他成了“淮南笑面神”之后,都寧可在揚州忍著都不愿意啦長安城,就算到了長安城,明明能進城,也寧可帶著手下在城外多住一天,為啥?躲進奏院呢…心里實在是膩歪…
膩歪歸膩歪,他能對進奏院不熟悉嗎?圖紙是他畫的,宅子是他起的,哪天晚上做噩夢不夢見…
所以,小義僅僅看了這張地圖,就已經確定了,這絕對是淮南進奏院!
“我的天啊…原來他們的目標…是進奏院啊…”
得到了小義、高明兩人的肯定,就連跟這件事情關系不大的任海川都驚了。
小義僅僅攥著手上的地圖,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很有可能!
一來,黑衣人被強攻了張守珪的廢園之后,偏偏找了光宅坊落腳,這里固然距離皇城不遠,其實距離平康坊的進奏院更近,在這里落腳,倒也方便行事。
二來,手上這張地圖就是明證,淮南進奏院的意義極其重大,要不然當初小義也不能拼了半條命才把它建造出來,相應的,有關進奏院的一切,都在諜報司里面掛號了,這樣完整詳細的布局圖,更是重中之重,說句不好聽的,絕對不是誰想弄到就能弄到的,既然出現在這里,要說沒有人處心積慮地對付淮南一方,誰信!?
三來,小義和高明之所以能夠追蹤到劉神威的這處舊宅,就是因為黑衣人在安祿山的府邸里面漏了風,這才讓任海川任老道一路追蹤找到了這里,不管怎么說吧,很難讓人不懷疑,這群黑衣人和安祿山之間有關系,說到這里,邏輯就通了,就安祿山和謝三郎之間這些恩怨,雙方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都不奇怪,更不用說用火藥把進奏院給炸了這種…
四來,剛才那個黑衣人,自戕之后,在臨死之前,對高明,說了一句話,等死吧…啥意思?且不說高明身為國朝的監察御史,只說他身邊,自身的護衛四五個,還得加上諜報司行動隊的上百名好手,等死?就憑逃竄出去的那五六個黑衣人,可能嗎!?既然不能強攻的話,自然就要用計了,炸毀進奏院,好像是一個非常好的方式…
想到這里,小義都不愿給黑衣人找理由了…
“少爺,回吧!
看來黑衣人的目標,就是咱們進奏院了!
咱們趕緊回去,里里外外都得好好檢查一番…
您可別忘了,二爺謝正還有舅爺杜甫,現在還都在進奏院呢,一旦讓黑衣人得手的話,咱們的損失可就大了!”
出乎小義的預料,高明卻在沉默之中搖了搖頭。
“小義哥,您回去吧…我不回!”
小義一聽都懵了,不回去?啥意思!?難道就看著黑衣人把進奏院給炸了不成!?要不是剛才高明一馬當先地帶著諜報司的好手沖進了這處舊宅,小義都差點以為高明變了,變得不想親臨險地了呢…
“少爺,您這是…?”
高明又瞥了小義手中的地圖一眼,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地吐出來,仿佛是在這一瞬間下定決心一般,這才開口說道:
“小義哥,您回去,以防萬一!
至于我…
我要繼續追查黑衣人!
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們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