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6. 人生際遇

　　和長著一張娃娃臉，眉眼清淡，不怎么起眼的小山美穗不一樣，柏木章子是個十足的美人。無論是秀美的臉龐，還是端莊的體態，以及時髦的衣著裝扮，都跟小山美穗不一樣。

　　而同樣是入職公司兩年的職員，小山美穗至今還住在公司的宿舍里，柏木章子卻在外面租了公寓。女子會在柏木章子那里舉辦時，她前往拜訪，見到那棟外觀時髦精巧、內里井井有條的公寓，在心里羨慕柏木章子這樣的生活。

　　華麗、并且因為華麗而顯得不可思議…當然，也許是因為自己太老土了，所以才這么想。

　　相比之下，自己就是個普普通通、連畫個眉毛都笨拙到會畫出界的平凡系女子。就因為不夠可愛，卻偏偏和大明星中山美穗重名，從初中到高中，班上總有人挖苦她，“你也配叫‘美穗’嗎？”

　　“美穗”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

　　小山美穗回家抱怨，一向粗神經的父親大罵豈有此理，一邊擦著魚竿，一邊振振有詞，“叫‘美穗’的女孩子比從東京灣里打上來的青花魚還要多，難道要為了其中一條與眾不同的，從此都不再捕青花魚了嗎？”

　　那時，小山美穗皺起臉，跟父親抗議，“我是青花魚嗎？真討厭！”

　　結果，父親卻理所當然，回道：“我反正不認為自己生出的是一條金槍魚。”

　　…有個喜歡釣魚的爸爸最討厭了！

　　從初中到高中，這期間有兩年左右的時間，小山美穗都因為這個名字而吃苦頭，全靠自己這副笨蛋心腸，才平安無事度過，直到挖苦她的人自己先厭煩。

　　當然，也多虧了一直都有朋友和她相伴。雖然畢業后，大家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小山美穗始終記得曾經的友誼，并且也相信真誠純潔的友情永遠都在。

　　和柏木章子盡管在同一個部門，參加同一個女子會，面對精致的如同電視劇里的都市白領一般的柏木章子，生性靦腆的小山美穗，總覺得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打個比方來說的話，她是普通的青花魚，柏木章子是名貴的金槍魚。

　　今天，小山美穗為了中森明菜的新電視劇，從星期五晚上的聚會里脫身，柏木章子說她也要回家看《可愛的季節》，陰差陽錯，也幫了小山美穗一把。正因如此，她才在剛才的那一小會兒里，誤以為章子這樣的華麗系女子，其實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遙不可及。

　　青花魚和金槍魚，難道就沒有在水里偶然碰個面的時候嗎？

　　但現在，小山美穗看著她顯得心事重重的那張臉，忽然又對章子望而卻步。

　　“那么…”

　　在車站，小山美穗干笑了一下，禮貌地和章子告辭，“周一見哦！”

　　柏木章子也回以客氣的微笑，“再見。”

　　不同路的兩個女孩子，就在這里分別。柏木章子目送了小山美穗輕快離去的步伐一陣，像走了神又回過神來一般的，眨了眨眼睛，邁動步子。

　　這一會兒的功夫，就有個年輕時髦的男子過來和她搭訕。

　　柏木章子當然知道自己是個打扮入時的美女。只要招招手，就有不止一個男人湊過來，對她言聽計從。前兩年，還有個什么企業家揚言，說“現在是女孩子行情最好的時代”。

　　開什么玩笑？普通的女孩子幾時行情好過？

　　長相漂亮、打扮時髦、看上去能給人以可乘之機只要付出了就有可能睡得到，行情好的總是這樣的女孩。把自己放上天平稱斤掂兩，自己掂量自己的斤兩，也被別人估算自己的斤兩，這就是所謂的“好行情”嗎？

　　中學時，在宇都宮老家的章子，還是個被男生女生們集體嘲笑捉弄的對象。

　　“一臉青春痘的死肥豬。”

　　章子還記得，在被幾個惡名遠揚的男生拖出教室，把臉摁在地上一頓羞辱以后，自己回到家，哭著求母親帶自己去看醫生，想要一張沒有青春痘的、漂漂亮亮的臉的情形。

　　升入高中，章子拼命減肥，畢業后，像要逃離宇都宮似的，一定要去東京讀短大。她學習化妝，讓自己脫胎換骨。東京沒人知道她的過去，聯誼會上認識的名牌大學的男生們，也只會夸她漂亮可愛，對她大獻殷勤。

　　柏木章子，終于成了人人追求的美女。

　　但現實是，要美麗，要時髦，就要為了扮演這個角色拼盡全力。從宇都宮的小地方到東京來，短大里又多是東京人，在真正的東京人面前，章子自慚形穢，打腫臉充胖子。

　　短大畢業，入職現在的公司。早在短大時期就鍛煉的游刃有余的章子，立刻就成了公司里的明星新人，在每次的聚會里都如魚得水，成為注目焦點。

　　新人試用期一過，章子就從公司宿舍里搬出來，住進了現在的公寓，房租每個月要付七萬五千日元。然后是買新款的衣服、去高級餐廳約會、假日飛去韓國一日游…

　　讀短大的第二年時，聯誼會上認識的剛入職證券公司的新人上班族邀請她周日和自己一起去陪上司打高爾夫，報酬有五萬日元。

　　大公司之間的應酬要撐門面，僅僅本公司的漂亮女職員不夠差遣，就從外面雇傭漂亮的女孩子，宛如在白瓷瓶里插入一支新鮮的玫瑰花，令整間屋子增光添彩。

　　章子直到入職現在這間公司的第一年，還在悄悄兼職高爾夫女郎，因此手頭才算闊綽。但去年年底，形勢忽然急轉直下，高爾夫女郎派遣公司大減員，章子失去了這份兼職。

　　不僅如此，當她試圖再找新的兼職時，忽然發現，這樣的機會不知不覺間少了很多，想體面一些的去兼職多賺一點，已是十分困難。倒是公關俱樂部、酒廊這樣的地方，對年輕女孩子們敞開了大門。

　　章子還不想滑到那個地步。

　　但生活卻還要繼續，生活水平也不能驟然下降。憑她的薪水，支撐不了漂亮的公寓、新款的衣服、第一時間品嘗人氣名品。

　　明明看上去是她在享受東京的生活，但其實只是被推著跑來跑去，像在一條不會停下的傳送履帶上，一旦停下來，就會被拖進地獄。

　　捉襟見肘的日子，有一天，章子走在街上，從發印著的紙巾的人手里，接過了小額貸款的。她只想借三萬日元渡過難關，撐到發薪日。但貸款公司的人卻塞給了她三十萬日元，告訴她不必客氣，相信她一定能還上這筆錢。

　　…結果一不留神，三十萬就變成了一百七十六萬。

　　今天晚上，要是再硬撐著去玩一個通宵，那她就得臨時先去路邊的自動借款機借一點。內心已然搖搖欲墜的時候，小山美穗第一個先說，她要回去看電視劇。

　　正給了章子一個臺階。

　　或者說，她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在小山美穗的話之后，立刻跟著脫口而出。

　　也許是因為今天早上出門時，還看到了那部《可愛的季節》的海報，所以才下意識說了出來。電視劇開播之前，鋪天蓋地的宣傳，章子在外都能看到。

　　“女性之間的友誼”，有那種東西存在嗎？

　　女人就是像斗雞一樣的生物，只會分出個勝負。章子不相信女性之間會有什么友誼。如果有的話，為什么她的人生當中，從來沒有遇到過？

　　電車搖搖晃晃，送章子回家。

　　走下站臺，車站大廳里，還有《可愛的季節》的海報放著光。海報上的中森明菜和安田成美，兩個人的笑容一個率直燦爛，一個溫柔真誠。

　　要是換成一男一女，那就是純愛劇了。

　　章子走出車站。人行道旁的欄里，堂而皇之張貼著貸款公司的。她看到那張，眼睛像被燙到了似的，立刻移開了目光。

　　回到自己那間井井有條的漂亮公寓，章子關上門，長出了一口氣，毫無形象的把高跟鞋踢掉，把名牌手提包丟掉。

　　…得救了。

　　不、也許該說，待在這么漂亮的公寓里，已然是一種壓力。

　　章子換了衣服，打開冰箱，才發現已經沒有啤酒了。她躺回床上，抬起手腕，現在是九點四十五分。

　　再有十五分鐘，那部《可愛的季節》就要開始播出了。

　　今天晚上，也算是多虧了這部電視劇。這個想法在章子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在地毯上落座，打開了電視機。調到TBS電視臺，畫面里還在播出綜藝節目。

　　小山美穗現在應該還沒有到家。

　　章子心不在焉，對電視里搞笑藝人鼓噪的喧嘩沒有興趣。她在心里回想自己的新人期，住在公司宿舍里的時候，回去需要用多長的時間。

　　因為沒有直達的電車或是地鐵，還要轉乘一次巴士。現在這個時間，小山美穗大概正坐在巴士車廂里。以那個女孩的天真，和她對電視劇的期待，說不定已經開始連連確認手表的指針走勢了。

　　…怎么有那么天真、不諳世事的女孩子呢。

　　這樣的女孩子，一定是無憂無慮、在愛里面長大的，也從來沒有體會過被人侮辱與傷害的滋味。所以才可以保持那份天真，所以才能那么隨意，就算把顯得幼稚的T恤穿在身上，叫人一眼就看出根本不怎么化妝，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章子心里，其實有些嫉妒小山美穗那樣的隨心所欲。

　　但是今晚，總歸是借了她的光。

　　發著呆的功夫，綜藝節目結束，開始切入了。章子愣愣發呆，直到的聲音戛然而止。

　　電視劇開始播出了。

　　竟然一不留神，就真的等到了電視劇開播。章子心里覺得滑稽，把目光投向電視屏幕，帶著一絲戲謔的心意，想看看，那位大歌星到底主演了怎樣的一部電視劇。

　　過著普通生活、認為平靜安寧的人生最為可貴的商社上班族直子，重復著自己日復一日的日常，并且不希望遇到什么突發情況。與此同時的另一邊，一心向往東京、率性自由的花音，對生活中的每一個突發情況，都輕而易舉的化解。

　　章子看到安田成美扮演的直子，心里想，小山美穗有點像是這樣的女孩子。

　　電視劇的節奏非常明快，直子從車站里出來，走在人行道上。她小心禮貌地接過發的人遞過來的紙巾。

　　看到這一幕，章子心頭一跳，想起自己就是這樣接過了貸款公司的。

　　接過印著的紙巾，是直子的涵養。但是，當一名女性忽然出現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口中念念有詞，“打擾了。為了你的健康和幸福，請讓我為你祈禱。”

　　普通生活中的突發情況出現了。

　　意料之外的事，讓直子開始思忖，應該怎樣婉拒，“對不起…”

　　“真煩！”

　　不遠處，一聲抱怨響起。直子看過去，是一名無論是衣服還是妝容，都十分時髦前衛的年輕女性。

　　一個是普通本分的上班族，另一個看上去像個不好惹的大姐頭。

　　怎么看，這也是身處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電視里，中森明菜扮演的花音，對纏住她試圖傳教的男子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將嘴里的口香糖不耐煩地嚼了嚼，拿出包裝紙，就著男子手里拿著的簽名簿，在上面仔仔細細攤開后，把口香糖吐出來，揉成一個團，隨意地塞進男子的風衣口袋里。

　　男子鍥而不舍，拿出筆來，請她在手里的簽名簿上簽字。她一把奪過那支筆，一手扶著男子的肩膀，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的膝上，用那支黑色的筆涂抹鞋跟上褪了皮的地方。

　　這番動作一氣呵成，一個不講規則、全憑心情的形象躍然而出。

　　除此之外，把已經開始蛻皮的鞋子穿在腳上，可見經濟不是很寬裕。而穿著高跟鞋還能做得到單腿站立這樣的高難度動作，絕非是普通人。

　　只是開場初次亮相的這一小會兒，便已傳達出了相當豐富的信息。

　　電視畫面里的直子，有些愕然的看著這個不按理出牌的、另一個世界里的女人，好似看到一條闖進青花魚群里的金槍魚。

　　電視機前的章子，看著直子的表情，一瞬之間笑了出來。

　　這樣的兩個人，要成為朋友？怎么可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