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一棟普通的公寓,自然無需這么為難。
可涉及到她的家人,為家人出錢蓋的公寓,一旦決定出手賣掉,就不僅是房屋易主那么簡單了。
以中森明菜一貫以來對家人的重視,房產管理人提議讓她把公寓賣掉,她沒有拒絕,反而在這時和巖橋慎一商量,已經能說明許多事。
巖橋慎一見過她被父兄逼迫、狼狽不堪卻仍舊要顧及親情的樣子,正因如此,現在聽她說這件事,才更覺得意外。
意外之余,又從她的話里,體會到她內心的矛盾與掙扎。
對她這樣的家庭來說,如果要讓她賣掉房子,與斬斷和家人之間的關聯幾無二致。
中森明菜話說出來,一邊為可以和他商量感到輕松,另一方面,又對巖橋慎一感到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又把叫人為難的麻煩事推到了他面前。
把自己在他面前不保留的攤開,非得對他的信任、還有自身的勇氣缺一不可。但是,這種坦誠,也是她加給巖橋慎一的負擔。
可明知如此,她也不能控制向巖橋慎一傾訴的念頭。
會對房產管理人出手公寓的提議心動,她內心深處,對父兄姐妹的親情已經岌岌可危。
但是,賣房容易,要承受一個可能會撕破臉皮的結果,不知得要多大的決心。
她看著巖橋慎一,他似乎在斟詞酌句,考慮如何回答她。
可是,中森明菜心里,比起期待他的回答,首先想的,是不論他說什么,能夠把這件事向他傾訴,她已經先松了口氣。
“其實,說到房產投資,我也有一小塊地。”巖橋慎一忽然提起來。
中森明菜沒想到話題會如此跳躍,愣了一下。
“在新宿五丁目那一帶,靠近新建的正府大樓。一塊小小的地。”他說,“只有一坪半大小。”
“一坪半?”
比起第一次知道巖橋慎一有塊地,更讓中森明菜驚奇的,是這塊地的面積。
她在心里計算一坪半有多大,隨即想起小時候住在商店街時,街邊賣章魚燒的小店。
中森明菜突然產生一點奇妙的聯想,巖橋慎一扮成賣章魚燒的小哥,站在僅能容納一人的店里,把淋好醬汁的章魚燒遞給她。
“是之前為了開制作公司時買的。”
巖橋慎一和她解釋,因為資金不夠,所以去買了那一小塊地,用它貸款開了公司。
中森明菜聽得一愣一愣的。靠一坪半地貸款開制作公司,然后成了有名氣的制作人,還當了唱片公司社長…剛才在她腦海中那個樸實的章魚燒小哥巖橋慎一的形象忽而煙消云散,換成正裝干練的社長桑。
她的男朋友真的很厲害…
中森明菜浮想聯翩。
巖橋慎一一邊開車,一邊往下說,“現在的地價很夸張,靠投資房產大賺特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反而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種。…但是,房產要不要購入,又要不要出手,還是要看用途和時機。”
巖橋慎一倒也不是故意偏離話題去聊自己的事,只不過,涉及到中森明菜的家事,就算是男朋友,也不好隨便發表意見。
慫恿她賣掉公寓、跟吸血蟲一樣的家人劃清界限,這種話說起來既簡單又過癮,但沒有想出合適的對策就先去鼓動她,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使得被鼓動的情緒無處紓解,進一步把她給推向進退兩難的境地。
他慢慢打定主意,繼續往下說,“如果是用來居住的房產,即使能賺大錢也不能輕易出手。但反過來,如果是一整棟商住混用的公寓,就要另當別論。”
“嗯。”中森明菜聽著。
巖橋慎一慢慢把話題轉過來,把泡沫遲早會破的先見放到一邊,只談論當下的現實,“一整棟公寓,不考慮投資收益,如果經營不佳,長久來說,會成為一種負擔。
每年的稅費就不是一筆小數目,如果不能把公寓利用起來,天長日久,遲早會把人給拖垮。那樣一來,就算公寓再值錢、再有用途,也不會有賣掉之外的第二條路。”
只考慮現實,就算中森明菜把房子送給家里,她的父兄姐妹們如果經營不善,最后也只有倒閉清算一個結局而已。
“嗯…”中森明菜聽得出神。
母親千惠子在和她提到父兄姐們的餐館經營狀況不佳時,就在擔憂,假如生意難以為繼,他們又要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巖橋慎一的話,和千惠子的擔憂,雖然出發點不同,但微妙地在中森明菜心里交匯。
她想起因為怕吵,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的母親。
千惠子是系在她和中森家之間的一根線,可是,為家人蓋的房子,最重要的家人卻沒有去住。
“我在家里,最喜歡母親。”
她忽然沒頭沒腦的嘀咕了一句。
“嗯。”巖橋慎一聽著她的告白。
“最喜歡的就是母親…但是,也常常覺得寂寞。”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巖橋慎一傾訴。
巖橋慎一品味她的話,想了想,提議道:“要不要問一問媽媽?”
“哎?”中森明菜的反應,像被什么東西給撞了一下。
巖橋慎一和她說,“去和媽媽商量,聽聽看她的想法…公寓是為了家人才買的,既然考慮出手,還是要和家人商量。”
何況,在租住同權的曰本,如果正在使用那棟公寓的中森明菜的父兄姐們不同意搬離,這棟公寓也根本沒辦法賣掉。
要出手公寓,就要直接面對她的家人們。
巖橋慎一讓她去和家人商量,卻只提了母親。
中森明菜有種被他看穿了的感覺。又或者,是她心中微妙的想法,傳達給了他。
“其實,”巖橋慎一又開口了,“那棟公寓,對明菜桑的家人來說,也是種束縛。”
“束縛?”
“因為有那棟公寓在,家人們就像是被看不見的鎖鏈給拴住了一樣,認定自己的一方天地就在那里。即使經營狀況不佳,也還是固執守在那里。到頭來,其實只是一種負擔而已。”
為了能把這個大家庭繼續凝聚在一起,她為家人蓋了這棟公寓。
結果,非但沒有凝聚起來,被無形的鎖鏈拴住手腳的家人,反而像是等待喂食一樣的動物一樣,不斷對她索取。不僅如此,連她自己,也掉進陷阱,被鎖鏈拴住。
中森明菜聽了,心里不是滋味,像被說中了心事。
巖橋慎一也點到為止,沒有再繼續往下說。
要解決問題,光靠一時的爽快沒用。比起慫恿她賣掉公寓,而后繼續陷入家人新的陷阱里,還是要從根源來處理。
說來說去,她現在之所以有這樣的煩惱,是因為被養育之恩綁架不能脫身。不從根源解決問題,即使處理了這套公寓,也有別的事等著。
除此之外,還要考慮到,如果處理不好,到時,可能招來她父兄一時沖動的報復。
“頂級歌星中森明菜是個跟父親關系緊張的不孝女。”
不管實情如何,雜志小報絕對不會放過送上這樣大肆渲染過后的報道的機會。
再說了,要是處理不好,也有可能讓她背上被父兄姐妹指責的負罪感。
慢慢來。
“唉。”中森明菜嘆息一聲。
她撅起嘴,瞄著巖橋慎一的臉,“我果然是個很麻煩的女人吧。”
身后有這樣亂糟糟的家庭,卻無法斬斷這種關系。一邊是吸血蟲一般貪婪的索取、另一邊還有二十多年相處的骨肉親情,兩邊同時拉扯著她。
中森明菜自我貶低的話語當中,有一種叫人心酸的羞恥感。仿佛把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被他給知道了以后,自己給自己打圓場。
“這些事聽起來是有點麻煩。”巖橋慎一說。
中森明菜嘴巴越撅越厲害。
“不過,”他目視著前方,專心開車,“即使麻煩,麻煩的也是事情,而不是明菜桑。”
出身是無法選擇的。
巖橋慎一頓了頓,“你沒有錯。”想了想,“要說麻煩,我就算偶爾覺得你麻煩,也是在被你牽著鼻子走的時候…”
中森明菜沒忍住,笑了一下。
一邊笑,一邊覺得鼻子有點酸,趕緊鼓起腮幫子,跟他較勁兒。
“被我牽著鼻子走很麻煩嗎?”她不依不饒。
巖橋慎一想了想,“那倒也沒有很麻煩…”其實還挺享受的。
“就算說有也無所謂。”中森明菜氣勢開始高昂,“慎一君不是說過,要照單全收嗎?…我還記得呢。”
“我也沒有忘記啊…”
巖橋慎一嘀咕了一句,把手遞給她。中森明菜飛速握了一下,拍拍他的膝蓋,“專心開車哦。”
“知道了”巖橋慎一照單全收。
關于房產的話題暫且打住,沒有再往下說。
這個時間,回東京的路比想象當中要通暢一些。快到東京的時候,東一句西一句有的沒的聊了一堆的中森明菜,忽然又想起來,問:“慎一君是因為缺資金,才去買地貸款?”
“是的。”
她有點在意,多問了一句:“沒關系吧?”
似乎挺關心巖橋慎一的經濟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