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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功名

  本來鄧名還考慮進行一些經濟規劃,不過掂量了一番自己的數學水平,以及能夠在這個時代找到的數學幫手后,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秀才功名的給予問題,成為了成都周圍軍民最熱衷于討論的話題。自從新政策發布后,現在無論是城外種地的秀才,還是成都府的駐軍,幾乎人人都把“秀才”和“欠條”掛在嘴邊。熟人見面,互相問好之后,不出三句話就會討論起這個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現在成都附近的百姓都是散居而沒有形成村落,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也沒有德高望重的族長出來進行總結性發言。臨時搭建的宣講臺一下子變成了居民聚集的場所,加上現在又是農閑階段,眾多秀才終日聚集在一起議論這項政策。

  得知此事后,鄧名立刻找到了仍毫無反應的劉晉戈,讓他派人去各個宣講臺站崗。這些宣講臺都是提刑衙門的兵丁在荒地上搭建起來的,鄧名認為它們應該是成都官府的財產,因此每個登臺講話的秀才要收一元作為演講半個時辰的費用。付費后會有提刑衙門的兵丁幫助維持秩序,不許別人搶奪付費者的使用權力,還可以提供一個鐵皮擴音器。由于欠條剛剛開始印刷,所以如果演講者手中沒有,可以在提刑衙門記賬。

  半個時辰一元,這當然并沒有多少收入,可鄧名希望借此進一步鞏固欠條的信用。此外,一元就相當于一升糧食,肯花一升糧食上臺說話的,大多都是比較有政治天賦的秀才,既需要進行鼓勵,也值得把他們的姓名記錄下來跟蹤觀察。

  白天用于演說的時候,這些講臺是免費旁聽的,但從傍晚開始也許會有收費演出——這個主意依舊是鄧名想出來的。劉晉戈多日來苦苦思索,但一個收費項目也沒想出來。

  劉晉戈按照鄧名的建議,從成都府軍中挑了一些士兵組成演出隊,去遠近的宣講臺巡回表演戲曲和雜耍,每個觀眾要收一角的門票錢。雖然表演的水平相當一般,但觀眾們還是提前趕來占個好位置,看得津津有味。事先鄧名曾和劉晉戈和衛士們說,現在欠條的信用度比較低,所以百姓很愿意用來消費——以前若是讓百姓隔三差五地花幾個大錢去看戲,多半沒有多少人愿意去——事實也證明了這個判斷,雖然收入有多有少,但各個集合點的演講費和表演門票收入加起來,一天也能給提刑衙門掙回百來元錢。

  實施后的第二天,鄧名又去視察了一遍。鄧名對劉晉戈說,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等到農民更富裕了,可以根據座位的前后區別收費,比如第一排三角、末排一角,通過消費者對消費質量的追求和攀比心理提高收入。見到鄧名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一個又一個回收欠條的辦法,劉晉戈佩服得五體投地,并且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勝任行政長官的能力。

  不少衛士都覺得劉晉戈確實沒有什么悟性。任堂雖然略有同感,但還是好言安慰劉晉戈說,在這個世上,恐怕很少有比鄧提督更會做買賣的人了,輸給鄧提督實在不是什么丟臉的事。

  半個月后,先后從江油和綿竹返回的劉曜、楊有才二人,從兩地帶回了五千多男丁,還有兩千婦孺。得知成都的巨變后,劉曜和楊有才暫時都采取了觀望的態度。這一年來,鄧名的種種政策給二人帶來不少好處,讓成都恢復了一定的自衛能力,因此他們對鄧名的任何新政策都不會立刻反對。

  剛剛抵達成都的五千多男丁,他們的身份大都是隸屬于將領的輔兵,住下幾天以后聽說了鄧名的法規,立刻就掀起了退軍還民的狂潮。

  大批的軍戶紛紛奔到劉晉戈的提刑衙門前哭訴,說他們本來就是大明的百姓,是被江油、劍閣等地的軍官強逼著從軍的,現在他們堅決要求鄧提督為民做主,恢復他們的平民身份。不少人還表示愿意按手印,保證繳納雙倍的保護費給提刑官衙門,如果還不行,三倍、五倍也可以商量,只要能換到欠條成為秀才就好。

  這種思潮當然給剛剛抵達成都的外地將官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他們根基不穩,只能跑來向鄧名訴苦,稱這些輔兵多年來都在他們的軍中吃糧,本人不但堅持抗清,而且還響應號召來到成都投奔鄧名,要求鄧提督看在他們這些功勞、苦勞的面子上,讓提刑官衙門回絕輔兵們的無理要求。

  至于成都的本地官兵,目前還暫時持觀望態度。劉曜和楊有才的控制力相對要強一些,所以成都兵打算先看看外地兵的鬧事結果,如果外地兵得手,他們再參與鬧事不遲。

  察覺到自己身下是一座醞釀著噴發的活火山,劉曜和楊有才也坐不住了。和自己的手下以及外地軍官進行了充分交流后,二人聯合任堂一起找來。鄧名知道這就是成都軍方和士人集團的聯合反抗,對此他不敢掉以輕心,早早就打定了分而治之的念頭。

  請劉曜和楊有才坐下后,鄧名首先笑容可掬地再次稱贊了一遍他們執行焦土抵抗的功績,對他們帶回如此眾多的男丁表示了極大的欣賞。眼下大敵當前,鄧名根本不愿意觸怒任何軍方勢力,更不用說代表軍方勢力而來的劉、楊二人。

  民政是軍事將領不該插手的,否則就會引起君父的猜忌,除非民政嚴重影響到軍心。正是因為這種思維慣性,所以劉曜一開始并不打算在秀才功名上對鄧名指手劃腳,直到軍中暗流涌動,讓大小軍官都驚慌失措。

  劉曜首先質疑的就是平民享有的權利是否過高。當然,大明幾百年來平民的地位一直要比當兵的地位高,不然也不會有充軍這樣的刑罰或是“好男不當兵”這句話。但兩者相差并不算太多,因此靠軍餉和口糧可以拉攏一部分平民自愿從軍,數量適合的糧餉也可以讓士兵安心地留在軍中當兵。

  但鄧名推出了新法令后,平民的地位就比士兵高得太多了,再想讓士兵安心呆在軍中,那無論賞罰,需要付出的成本就不是將領們能夠承擔的了。

  “劉帥所言極是。”鄧名聽得連連點頭,這當然不表示他贊同劉曜的意見。公民的平等權利,提高婦女地位,提倡法治與科學,這些都是鄧名想做的,也被他視為一個五四后的新青年應有的社會理想——要不是根本行不通而且反彈太強,鄧名倒是很想授予所有擁有欠條的婦女秀才功名。

  見劉曜進展順利,任堂也急忙搖旗吶喊:“買賣官職,亡國之兆,提督三思啊。”

  “好像我不給他們秀才的名義,大明的國勢就如日中天一般!”鄧名腹誹道。在他看來,賣官鬻爵并不是亡國之兆,而是國祚將盡的結果——不賣官鬻爵就沒法茍延殘喘下去,趁著還有人買,賣一點是一點,等到國亡了就徹底一文不值了。

  不過兵法有言:欲取先予。好比做買賣時的討價還價,顧客開口要求打折后,要是一點折扣都不打,那就是不給顧客面子,容易攪黃了買賣,所以賣家怎么也要抹去點零頭——我都這么給面子了,你還不買未免也太不仗義了吧?除非遇上真正深諳兵法的高手,一般人還是會掏錢的。

  “嗯,那就改稱同秀才怎么樣?以顯示區分。”鄧名先讓了任堂一步。不過他料定這點小讓步不可能讓任堂滿足,不等對方做出反應,急忙向劉曜說道:“那我也給予士兵一些秀才待遇,怎么樣?”

  “不妥啊。”劉曜立刻反對道:“不能實行肉刑…僅此一條就行不通。”

  見劉曜已經出聲反對,他的同盟軍任堂覺得沒有必要沖鋒在前,就高興地坐在邊上樂觀其成。

  “對,軍隊中講究的是令行禁止,我也不會干涉軍中的事。但當士兵不在軍中的時候,他們享受和同秀才完全一樣的待遇,見官不拜、不需要路引,不能受肉刑…不但是士兵,就是軍官也都一樣。”鄧名特意指出一點:“同秀才和秀才不完全一樣,徭役中的兵役是不能免除的。”

  “所以,各軍可以征兵,也可以把同秀才征為士兵?”劉曜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楊有才卻突然驚喜交加地問道。

  “什么?”任堂一聽就急了,把平民收入軍籍是一種懲罰,強拉壯丁雖然是大明殘余領土上的常見現象,但并不符合法理。他聽楊有才的意思要把這種違法的行為合法化,急忙出聲阻止:“這當然不行了。”

  楊有才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有些異想天開,以前把非軍戶征為士兵都不合法,更不要說征秀才;任堂出言呵斥的時候是出于義憤,認為鄧名只是沒有仔細考慮,失言而已。

  但出乎他們兩人意料的是,鄧名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仰天開始看屋頂,顯然在鄭重其事地思考這個問題。

  “提督,提督!”見到鄧名開始思考楊有才的提議,任堂已經非常不滿,他連聲呼喚著。

  鄧名思考了一會兒,覺得現在立刻拋出兵役制度震動太大,一次給百姓太多的信息容易造成思想混亂。高明瞻的軍隊可能已經越過劍閣,眼下不是拿出太多改革方案的好時機。

  “楊帥說得有理,我認為原則上是沒錯的,軍隊應該可以根據需要從平民中征兵。不過這個比例一定要把握好,因為如果征兵過多,就沒有人種地了。”鄧名覺得將來如果實行兵役制度的話,那服役一定年限后退伍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這種底牌要等開始討價還價的時候再拿出來,暫時沒有透露給軍方的必要:“我覺得,士兵可以視為服兵役的同秀才,為了軍隊的戰斗力,需要在軍中取消一部分同秀才的待遇,而為了獎勵他們放棄這部分待遇,官府會付給軍餉。除了你們給士兵的那一份外,我還會支付給他們一份軍糧,不過暫時可能要先付欠條。”

  如果鄧名有二十年的準備時間,他就會嘗試教育百姓質疑封建等級制度,不過現在他沒有時間來消除百姓對士人的仰視心理,所以干脆把底層提升到高等級的位置上。不是小民要給士人磕頭么?好,現在大家都是士人老爺了。

  在軍隊中鄧名也打算照此辦理,以后從軍官到士兵,可以擁有一個等同縉紳的身份地位。想到這里,鄧名忍不住走神,想到了自己畫的那幾張高跟鞋草圖,直到現在為止,鄧名還沒有想出什么辦法來提高婦女地位,這可是對勞動力和創造力的極大浪費。

  把士兵的待遇提高到可以和平民相比的水平上,鄧名再出一份軍餉幫助穩定軍心,劉曜和楊有才覺得基本達到了此行的目的。

  “那給官兵的這個功名該叫什么呢?”楊有才關切地問道。即使身為高級軍官,但只要是軍人身份,在縉紳面前就會感到矮人一頭,因此這個待遇楊有才也很想要:“比同秀才又差了一些,那再加一個‘如’字怎么樣?”

  “如同秀才?可以,就用這個名字吧。”鄧名答應了。

  “此外還有一事。”劉曜一欠身,又道。

  “請講。”

  “末將聽說同秀才不可以持有弓弩,但可以佩戴刀劍、火器?”

  “正是。”

  “哎呀,提督有所不知,這條規矩是國朝初期定下的,秀才可以持刀劍,但不能有盔甲、盾牌、弓弩和長矛。只有刀劍在身,秀才固然能夠對付劫道的山賊土匪,但沒有盔甲、盾牌、弓弩、長矛,就無法對抗官兵。”劉曜急忙給鄧名解釋起來:“其它的也罷了,這火器卻不可小覷,如果制作精良,威力恐怕比弓弩還要大!”

  鄧名心道:“我怎么會不知道,我衛隊中還有好幾把火銃呢,不過我的目的沒有必要現在就說出來。”

  “應該禁止同秀才擁有火器。”劉曜和楊有才異口同聲地說道:“雖然好的火器難尋,但萬一民間擁有了,那就是非同小可。”

  “祖宗之法不可變!”鄧名斷然拒絕道:“祖制里不禁火器,那就不能禁。”

  “正是,祖宗之法不可變。”任堂剛才已經徹底失去語言能力了,聽到這句話后感覺突然恢復了活力,大叫起來:“提督明鑒,功名不可輕授,就是同秀才和如同秀才也不可以。”

  “事急從權。”鄧名不為所動。

  他對劉曜和楊有才說道:“將來官兵如果受傷致殘的話,我覺得不一定還要呆在軍中,可以離開軍隊。”鄧名的最終目的是要在將來推出服役的年限問題,但這個傷殘問題可以用來做一個突破口:“還有那些勞苦功高的將官,將來若是歲數大了騎不了馬,都應該允許退伍免除軍籍。我在考慮,朝廷可以授予這些退伍的軍人舉人…不,同舉人功名。”

  “同舉人功名?”楊有才和任堂一起大叫起來,當然他們兩人的喊聲表達出來的感情完全不同。

  “敢問提督,同舉人功名是什么樣的?”楊有才提問的時候不由得聲音微微發顫。舉人擁有比秀才更多的特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免稅,所以一旦中舉,就會有大量百姓投其名下。

  “我還沒有想好,不過既然在軍中是如同秀才,為了保衛朝廷放棄了一部分功名待遇,那么退伍后給同舉人待遇作為補償,也是完全應該的。嗯,傷殘再議。我想,軍官若是免去軍籍后,根據軍中的等級,給予幾百畝到幾千畝的同舉人待遇是很合理的。如果是將官級,上萬畝的同舉人功名也是完全應該。”

  任堂和楊有才的身體都在發抖,原因當然是完全相反的,不過鄧名并沒有放在心上。相比同秀才功名,同舉人功名在他看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首先,鄧名并不打算只提拔有功名的人為官;其次,雖然現在劉曜他們因為慣性思維還沒想到、短期內也不會意識到,但實際在低賦稅的情況下,一個同舉人功名并沒有什么了不起。鄧名口中的一萬畝同舉人待遇,聽起來好像很不少,但其實只是一年一千元的退休金而已。

  只要欠條的信用能建立起來,鄧名覺得再多給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件事可以慢慢議,規矩不要由我一個人來說。等打退了高明瞻后,無論是同舉人功名還是征兵問題,軍中各級將官可以先商議,然后報告給我,我雖然無智但可以御眾智嘛。”

  “先生!”任堂再次鼓起勇氣反對:“大家都知道您是為了鼓舞軍心民心,所以要給一個同秀才功名,但有些待遇實在沒必要給,比如徭役,比如攜帶武器,再比如不需要路引。”

  “祖宗之法不可變。”鄧名絕不妥協。

  “不對啊,”任堂立刻指出:“同秀才不免除兵役,可祖制是要免除的。”

  “事急從權。”

  “既然如此,那就不一定要給同舉人免稅!”

  “祖宗之法不可變。”

  “沒有科舉就不能授予功名!”

  “這是事急從權。”

  此時,高明瞻已經在廣元誓師,帶著上萬綠營兵馬向劍閣進發,他還不知道鄧名已經趕到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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