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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節 輕取

  明軍的騎兵們一直沖到清軍的帳篷邊緣,并沒有遭到任何的有效抵抗,看到鄧名他們殺過來的時候,剛剛鉆出帳篷的清軍士兵大部分還都不知所措,反應最快的那些也只來得及發出示警的大喊聲而已。

  沖進敵軍的營地,輕松地砍倒赤手空拳的敵人,浙軍的騎士們都很興奮,看到面前的敵人背沖著自己逃走后,就自然而然地開始追擊。不過鄧名等人和這些浙軍不一樣,他們已經進行過多次的襲擊,以往鄧名每次戰后都會總結經驗,發現能夠對己方構成威脅的還是那些尚未失去組織的敵人。

  今天雖然明軍騎兵分成幾隊,但每隊的領頭人都是鄧名的衛士,他們沖進敵營一段距離后,就不再繼續追擊那些潰逃的敵人,而是回頭尋找那些還試圖抵抗的清兵,這也是鄧名在戰前反復交代過的注意事項。

  明軍在營外布陣時,把幾百有盔甲的士兵部署在前排的位置,但發起沖鋒后,最早跟著騎兵沖進營地的,竟是一些位置相對靠前、跑的又特別快的無甲兵。他們抵達清軍的營帳前時,鄧名等騎兵已經沖了過去,正在驅趕最早鉆出帳篷的那些清兵,此時又有一些清兵被喧嘩聲吵醒,昏頭漲腦地出來看究竟。不少顆腦袋才剛剛探出營帳,迎面就是一只棍棒帶著破空之聲襲來,重重地敲在天靈蓋上。

  很多從夢中驚起的清兵,被擊中腦殼的時候仍眼光迷茫,“咚”,明軍一棍下去帶著清脆的響聲,棍子從敵人的頭骨彈起來之后,敵兵仍是一臉的茫然。讓攻擊他們的明軍心里也有些發毛:難道遭到全力的一棍,敵人竟然行若無事,他們難道是金剛不壞之身嗎?

  不少明軍見到這個場景,其中有一些人已經想著要舉起棍子,再打一棒看看反應了,差不多在攻擊者升起這個念頭的同時,被擊中的人也會突然色變,發出“哎呀”一聲慘叫,撲倒在地,有的人一聲不吭就此再也站不起身,還有些人則仍有掙扎的余力,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

  至此明軍也都明白過來,不是自己下手太輕,或是對方有金鐘罩之類的神功,而是敵人反應遲鈍,完全沒有進入戰斗狀態。心中大定的明軍更不猶豫,一部分人繼續向前,敲打著前面更多探出帳篷的腦殼;還有一些人則痛打落水狗,棍棒雨點一般地落下,全力向地上的清兵身上招呼過去。

  之前無論是劉體純、袁宗第,還是郝搖旗、賀珍,都常給鄧名講解戰術,其中也有步騎的配合問題,鄧名每次都把對方的談話記錄下來,之后慢慢鉆研。每當這個時候,鄧名常常還會把衛士也都喊上,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一起討論。

  幾個將領各有各的騎兵心得,戰術也有很大的差別,甚至彼此看不上。即使是劉體純和袁宗第這樣關系親密的朋友,盡管他們的戰術都來自于闖營,但私下里也都認為自己的戰法更妙,若是鄧名拿著袁宗第的戰術詢問劉體純,對方肯定會建議他不要再研究袁宗第的戰術了,全盤學習他劉體純的先進方法就是。在鄧名看來,可能也就是爆破這種新型的軍事技術,大家還會開誠布公的進行探討,但估計很快也會各自發展,形成多個門派,各有各的花招絕活——鄧名并不知道其實現在袁宗第、劉體純等四將對爆破技巧已經有所藏私了,原因既有這個時代上信息傳輸不便的原因,也是封建軍隊中各個派系自然而然的行為。

  遇到李來亨后,鄧名發現小老虎也有相似的自負,李來亨認為他對騎兵、步兵的協同戰術是闖營最正宗的嫡傳,袁宗第、劉體純他們雖然是李來亨的叔伯長輩,但絕不能代表闖營一脈的最高軍事水平。

  在與衛士們探討各種闖營戰術時,周開荒是最堅定的擁護者,他認為袁宗第的各種手段尤其精妙,而趙天霸就多有不以為然之處,常常引用西營晉王系的一些戰法來攻擊闖營的思路。鄧名衛隊中人數最多的是舊川軍系,這個派系的首領李星漢認為:在戰術方面,無論是周開荒還是趙天霸都擺脫不了一貫的流寇作風,其它戰術,比如步、騎的配合,李星漢認為鄧名最應該相信的是川軍的經驗,畢竟這是正規戰術,在堂堂對陣方面,川軍的方法顯然要比流寇的野路子要強很多。

  為此李星漢和趙天霸、周開荒常常爭得面紅脖子粗,當著鄧名的面大喊大叫,這是大明官兵三百年的沉淀積累,是價值連城的知識財富。

  李星漢的話雖然引起了鄧名衛隊的一片嗡嗡喝彩聲,但也導致趙天霸和周開荒同仇敵愾,周開荒立刻冷嘲熱諷:三百年的沉淀積累,被闖、西兩營打得滿地找牙,這么沒用的知識不要也罷;而趙天霸則挖苦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堅持傳統的明軍都被韃子消滅了,現在剩下的都是闖、西兩營的人馬。

  最后還是鄧名出來打圓場,同時嚴禁互相批評——鄧名發現如果允許互相批評,最后就會變成無休無止的互相貶低,各個派系的人都會拿著顯微鏡(如果他們有的話)去尋找其他派系戰術上的缺點,然后進行無限放大,上綱上線,以偏概全,稱其為一錢不值;而在維護本派系戰術時,即使明知是錯誤也要堅決捍衛,強詞奪理,極力狡辯,一定要把本派系的理論說成是完美無缺…雖然夔東眾將和這些衛士都不是文人,但鄧名發現他們給本派系戰術文過飾非的本事其實一點兒也不差。

  因此鄧名的戰術研討會,只研究各派的共同點,絕不涉及差異點。任何理論或是思路,鄧名覺得只要能被各派都采用,那就說明有合理之處——當然如果與科學相違背,可以被證偽的共同點,比如類似和尚能導致火藥威力大增之類的,鄧名也毫不猶豫地摒棄。

  突擊涉及到騎、步戰術,鄧名發現各派似乎都講求一個配合問題,就是騎兵和步兵原則上要協同作戰、互相掩護。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明軍四川系、西營晉王系以及闖營各個系統都給出了大量例外情況。很難驗證這些例外的正確與否,因為一旦討論到這種理論差異,衛士們就會發生激烈的爭論,并且都是對人不對事的態度。即使同屬川軍系統,李星漢陣營內部也有很多不同的聲音,而且水火不容。因此鄧名只能認為,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把步、騎協同視為最重要的作戰原則,具體戰術應該圍繞著這個中心來實施。

  今天鄧名就抱著這樣的打算,在進攻前他寧可犧牲一些馬隊的襲擊突然性,也要保證步兵的跟進速度。而在馬隊殺入敵營后,明軍的騎兵屢屢回頭,協助己方步兵作戰。每一個明軍騎士都睜大眼睛,在戰場上尋找著正在組織起來的敵軍。如果發現這些抵抗核心正在明軍步兵前方形成,明軍騎兵就會立刻發起攻擊,與本方步兵兩面夾擊,在其尚未形成前就予以摧毀;而如果是在明軍騎兵眼前形成,那就可以稍微放一放,鄧名認為明軍幾十名騎兵的最主要工作不是獨自擊潰、消滅全部的敵軍,而是保證明軍的步兵能夠不斷前進,順利壓倒對手。

  在騎兵的配合下,明軍步兵的進展很快,零星試圖進行抵抗的清軍,不僅要面對人數處于絕對優勢的明軍步兵,而且馬上會受到背后的騎兵突襲。每次看到有清軍軍官模樣的人,在聲嘶力竭地聚攏身邊的士兵時,明軍騎兵就會把他當作重點目標,盡快趕來攻擊,在這些清兵形成團體前就將其打散。

  明軍鋒線向前推進的時候,后面的步兵正在和殘敵交戰。與騎兵不同,步兵的行動鄧名并沒有進行太多的規劃,總的設想就是喊一聲,然后全軍發起沖殺。這個思路和在長江邊伏擊譚弘時并沒有太大的不同,浙軍現在的情況和那時鄧名身邊的軍隊也差不多,缺少武器、裝備和軍官,而且戰斗經驗比那時的明軍還不如。

  由于地形、敵軍的缺乏防備、還有鄧名的表率作用,今天浙軍發起進攻時的速度倒是要比伏擊譚弘那次強,但沖進敵營后的表現則相差不多。前面的浙兵勇猛突進,緊緊跟在騎兵的后面,甚至沒有時間去檢查那些拋在后面的營帳中還有沒有敵人;后面的明軍士兵沖進敵營后,就開始撩起帳篷檢查是否還有殘敵。隨著鋒線迅速向前推進,跟進的明軍也發現了越來越多落在鋒線后的敵人。

  明軍就開始與這些敵人交戰,再后面的一些明軍上來幫忙,還有一些則完全沒有把這些散兵游勇放在心上,揮舞著棍棒,高呼著向前追趕鋒線去了。眼下的形勢就是,前鋒繼續高速推進,后方也發生了大規模的混戰,進入營地后,浙軍的將領們迅速失去了對部下的控制能力,他們只能對局勢自行作出判斷,或是招呼身邊的士兵繼續突進,或是停下來收拾躲藏在帳篷中的敵兵。不管他們做出什么樣的決定,這些將領能夠控制住的士兵數量都在迅速地減少,很快他們能夠指揮的部下就僅限于他們視野所及的范圍內。

  由于不知道敵軍的中軍帳位置,所以鄧名今天并沒有計劃突襲敵軍首腦,他原本估計清軍很快就會開始形成抵抗線,阻擋明軍鋒線的快速推進,隨著明軍鋒線受到阻擋,更多的清軍得以組織起來,進一步減緩明軍的推進速度。鄧名認為這是必然會發生的局面,尤其是他強調過,騎兵今天的第一任務是掩護步兵。

  戰前的研討中,明軍軍官們都認為這條抵抗線會把明軍遠遠地擋在清軍的中軍帳外。假如清軍主將的帳篷位于營地正中的話,樂觀估計,明軍能夠順利突破三分之一到一半距離的外圍營地。這個時候清軍將領的親衛應該就已經披甲趕到參戰。浙軍缺少兵甲,這些裝備精良的將領親衛能夠爭取很多時間,讓清軍的防線得以組織起來,最后形成一道堅固的戰線,把主將大營保護在身后。

  因此戰前明軍也是盡可能地展開,形成更大的包圍弧圈,希望能夠讓清兵的抵抗線變成一個凸出的弧形。等形成僵持后,明軍的騎兵當然就不再可能輕松突入敵后,然后與步兵前后夾擊敵軍,那時明軍的騎兵就會從兩翼包抄,力求把清兵包圍起來,或是給敵方施加足夠大的壓力,迫使對方主動后撤,給明軍以趁勝追擊的機會。

  但出乎鄧名意料的是,清軍的抵抗線遲遲沒有建立起來,現在明軍的鋒線已經橫掃整個清軍營地的三分之一,清軍的抵抗依舊顯得十分凌亂,面前沒有一道堅固的戰線,而是松散凌亂的一團團敵人。雖然這些抱團的敵兵已經有了一定的組織,但總體上依舊是各自為戰,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縫隙,明軍的騎兵依舊可以從有組織的敵兵身邊突入,把零散的敵兵追得亡命奔逃不敢回頭,然后轉身協助步兵攻擊那些成團的敵兵。

  由于清兵沒有組成抵抗線,明軍的弧形包圍圈也形成不了,混戰的局面讓前后明軍愈發脫節。很多明軍士兵在消滅了帳篷里的敵人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他們的盔甲穿上,其他的明軍士兵看到了,也顧不得追趕鋒線,而是四下尋找兵器和盔甲,起碼要把手中的棍棒換成一把鋼刀。

  這時鄧名已經越過了清軍營地的中線,在營地中心位置,鄧名才剛剛看到幾個披著盔甲出來應戰的清兵,這幾個屈指可數的甲兵軍服也很亂,頭盔好像都有些歪,顯然是匆匆系上的。看到這些甲兵后,鄧名猶豫了一下,放棄了直沖進去,尋找對方主將蹤跡的沖動,而是按照事先的計劃繞過清軍營地中心,繼續向前擾亂敵營——既然局面已經如此混亂了,那就讓它變得更混亂一些吧——鄧名感覺眼下的局面越來越像是伏擊譚弘時的場面,兩軍都雜亂無章,那這個時候如果能夠驅散更多的混亂敵軍,明軍最后就是依靠人數也能壓垮對手。

  縱馬從一個營帳前馳過時,有一個清兵從里面撩帳而出,鄧名馬劍揮落,那個敵人應聲向后倒去。鄧名注意到被殺的敵人雖然沒有披甲,但穿著上好的馬靴,應該是個軍官之流。現在已經深入到清軍營地的中心地帶,周圍很多營帳可能都是屬于軍官或是親兵所有。在這一片大亂中,鄧名還聽到好像有女人的驚呼聲。

  很快鄧名的懷疑就得到了證實,繼續向前沖擊的時候,他的坐騎差點就撞上了一個女子,這個女人剛剛從一頂帳篷后面鉆出來一半。鄧名的戰馬貼著她的額頭沖過去,當時鄧名的馬劍就舉在空中,見到人影后本能的就要斬下,但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女子的長發,還有她仰起的面孔。

  是個年輕的女子,雖然只有一瞬間的對視,鄧名還是從她眼中看到強烈的恐懼和淚光,也看到這個剛從帳篷中爬出一半的女子,已經露出來的上半身是赤裸的。

  戰斗前后持續了大半個時辰,結束的遠比明軍預想的要迅速,清將在中軍帳進行的垂死掙扎,也沒能堅持多長時間。

  “這些韃子是揚州綠營,五天前剛到的南京,他們到的時候延平郡王已經退兵了,得知蕪湖有警報后,就從南京出發,要趕去上游方向。”審問過俘虜后,鄧名把眾將召集到一起,給他們介紹情況:“他們本來就是要去對付我們的,結果在這里被我們打了。”

  這些綠營希望能夠乘船去蕪湖,但是水師剛運送另外一撥綠營去上游,一時沒有船只,他們就在大勝關扎營,想等水師返回再說,省得自己走路。

  “揚州綠營有一千二百披甲,大概是我們甲兵的兩倍半,營中有一千五百輔兵,其中三百是到南京后郎廷佐撥給的。今天我們消滅了兩千左右的韃子,逃走了六百至七百…俘虜供稱他們有二百匹軍馬,其中一百匹戰馬,現在我們繳獲的數字是一百八十八匹,剩下的可能是被逃兵帶走了。”現在浙軍正在清點繳獲,雖然逃走了幾百清兵,但他們的盔甲大多沒來得及帶走,鄧名估計繳獲數差不多也該是這么多:“這是一支比較強大的綠營,所以南京才會派他們去蕪湖,無論是要防備還是伺機奪回安慶,都能起大作用,至少要比在黃池攔截我們的那些地方綠營要強大得多。”

  停頓了一下,鄧名對眾人說道:“在黃池堵截我們的綠營韃子,可能也就幾百披甲,肯定沒有騎兵,但我們與他們交戰,就算僥幸得勝也會傷亡慘重;但今天消滅了揚州綠營,我們卻是易如反掌。這就是有備和無備的區別,有備即使兵力弱小,一樣能讓強敵忌憚;無備,便是兵強馬壯,也不堪一擊。諸位,將來我們領兵,便是在安全的地方,也萬萬不可忘了修營墻、挖戰壕,就是每天少走點路,也不要疏忽了工事,以致追悔莫及。”

  眾人紛紛應是,只有穆潭想起閩軍的十幾萬精兵強將,偷偷地嘆了口氣。

  戰后明軍還發現了不少婦女,其中不少都是鎮江人。鄭成功撤退后,清軍“收復”鎮江、瓜州等地,管效忠、蔣國柱就以光復城市為名,把城中的婦女賞賜給軍士,揚州綠營適逢其會,也分走了一批。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撫蔣國柱,在尾隨鄭成功東進的路上,就把鎮江、瓜州等地的婦女賣掉,然后又把無錫等新光復的城市的婦女擄走;現在他們在蘇州,打算等離開蘇州時再把這些婦女也賣掉。清軍每過一處,后面就有大批的“光復”城市的百姓跟來,在城市里貼滿榜單,尋找被擄走的妻女,想花錢贖回親人。

  揚州綠營本也打算照此辦理,但南京是省城,又沒有被鄭成功攻陷,自然談不上收復,所以不允許客軍擄掠,揚州綠營就打算把這些女子先帶去蕪湖,在開戰前賣掉,等收復了安慶后,可以再擄掠新的,這些女子最后也會在南京或是揚州出售。

  聽完了這些女人的遭遇后,鄧名只是搖頭嘆氣,下令為她們建立一個女營,不許士兵前去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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