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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追逐

  等在譚弘營外的鄧名和趙天霸一直聚精會神觀察著營壘上的動靜,把珍珠射上營墻后他們隱約聽到了從對面傳來陣陣嘈雜議論聲。

  “殿下,要是姓譚的真給我們一條船,但是只能載二十人,我們又該怎么辦?”趙天霸悄悄問鄧名。

  趙天霸“殿下”兩個字讓鄧名感到意外,在眾人面前趙天霸和周開荒這樣稱呼自己被鄧名理解為演戲,是為了避免內訌穩住軍心,但現在身后跟隨的二十名士兵都距離很遠,趙天霸怎么還這樣稱呼?

  沒看出來,趙天霸還真入戲,太敬業了。鄧名微笑著回答:“那我們就得靠這一條船把兩千大軍運過江去了。”

  一條船若是能載二十人,那就需要一百多次來回,如果一刻鐘在長江上走一個來回…鄧名懶得去計算到底要多長時間了。

  駐扎在萬縣的李星漢大概是明軍中對譚弘了解最多的人,他一再告訴大家譚弘是個斤斤計較、貪得無厭的人,事到臨頭總是挑肥揀瘦、推三阻四,不是有信譽、遵守諾言的人。以前歷次出兵時,譚弘就一再違背對文安之和其他友軍將領的保證,明目張膽地保存實力。這次和譚詣一起叛變投敵,他也還是一副首鼠兩端的模樣。周開荒對譚弘的評價同樣很低,袁宗第部和譚文部的軍官們都斷定譚弘不會因為鄧名的財寶就放他一條生路。

  鄧名有些緊張地望著對面的營壘,但是還不能表現出來,要盡量做出從容不迫的樣子。

  “世子的意思本侯明白了,不過現在本侯手中的船都派出去了,要到半夜才會回營。外面天寒地凍的,世子不妨入營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必定送世子平安離去…”譚弘換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沖著營墻下的鄧名喊道。

  不等譚弘再說下去,鄧名就打斷了他的言語:“侯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既然侯爺現在沒船,那我明天早上派人來領吧,”說著鄧名一指身邊的趙天霸:“明天侯爺把船交給我的長吏就可以了。”

  說完鄧名轉身就迅速離開,趙天霸則警惕地面向著譚弘的基地,緩緩后退幾步才掉頭跟上,還不斷回頭張望營地的動靜。

  “他起疑心了!他起疑心了!”見狀秦修采又是失望又是焦急,跺腳連聲叫道:“侯爺趕緊派兵去追,不然煮熟的鴨子就飛了。”

  即使斬殺上千具明軍普通士兵首級,所得的功勞也遠遠無法與抓獲一個明朝親王世子的功勞相比。這些流亡的親王在士紳、百姓中仍然具有很大的號召力,所以滿清對他們最為重視,擒獲親王級別的宗室也是最大功勞。如果韓王世子從眼前溜掉了,對譚弘來說就是一樁天大的功勞白白失去了,他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韓世子也有可能掉頭另尋出路,畢竟和普通士兵不同,韓世子身邊會有護衛,還可能攜帶著一些干糧。如果韓世子被其他清軍拿獲的話,譚弘就更加無法原諒自己——自己絞盡腦汁把守江岸,天上掉餡餅沒有撿著,卻白白便宜了別人。

  “全軍追擊,不要讓他跑了!”譚弘大叫一聲。他這個營地中有兩千多名士兵,駐守在這個大營把守江岸那是綽綽有余了。從營中派出五百多人建立一條封鎖線不讓少量潰兵偷越也不太難,但如果想在崎嶇的江岸搜山捉人,就顯得很不足。

  譚弘估計從重慶一戰中逃脫的明軍潰兵能有四、五百人——實際上當然是估計低了,因為譚弘深知闖營和譚文所部的矛盾,當然想不到闖軍的水師會幫助譚文的部下渡江;此外從重慶來的使者報告了重慶一戰的大概經過后,譚弘就想當然地認為譚文所部已經全軍覆滅了。而袁宗第的水營被譚詣和王明德的船舟一路追擊,估計只有很少的士兵得以從江中逃生,就算有少量士兵棄船登岸數目也會很有限,譚弘根本沒有想到水營千總拼死為同袍爭取了一線生機。

  既然有了這樣的估算,譚弘就不肯放跑這個韓王世子,與這個重要人物相比,四、五百明軍潰兵的功績根本不值得一提。

  譚弘指望死死咬住韓世子的蹤跡,不讓對方逃出自己的視野范圍。江邊適合通行的只有岸邊狹窄的一條小路,除此之外都是山地的陡坡和植被,山崖峭壁緊貼著江邊。對方若是被追趕得急了,往旁邊一竄,逃進被植物覆蓋的山地,沒有足夠的人手就無法搜山找到他的蹤影。

  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陽,譚弘又加了一句命令:“帶上火把,棉衣。”若是搜山拖延到日落以后,棉衣和火把是能夠繼續下去的保證。

  不等鄧名離開多遠,譚弘的營地就轟然打開大門,最先追出來的是幾個騎兵,他們都是譚弘的親信家丁,帶著家主給予的巨大期望向鄧名一行急追而來。若是他們能夠拿住韓世子最好,若是不能他們就要負責監視鄧名的行蹤,為后面的追兵引路。假如鄧名逃入山林中,他們需要向譚弘報告鄧名進山的具體位置——這么遼闊的山地,手邊只有不到兩千可以動用的部隊,要是漫無目的地搜山那無異是大海撈針。

  騎兵出營的時候,鄧名一行距譚弘大營不過剛走出一里遠,雖然岸邊的路十分難走,但騎兵還是要比步行的鄧名一伙兒人行動快速得多,很快就迫近身后。面對近在咫尺的追兵,前面的一行人顯得十分冷靜,依舊用正常的步行速度撤退而沒有奔跑起來。留在最后壓陣的趙天霸一直在默默估算著追兵的距離,等到最前面的那個騎兵已經迫近到距離鄧名這隊人只有三十步后,趙天霸突然停住腳步,迅速彎弓搭箭瞄準那面孔清晰可見的敵人。

  一箭射出,趙天霸并沒有攻擊敵兵,他的目標是最前面那個追兵的坐騎,這一箭擊中了馬臉,劇痛讓戰馬立刻發起狂來,它不禁把背上的騎士顛下身,而且發狂地跳動、撂著蹶子堵塞住了狹窄的道路。等這匹狂暴的馬終于倒在岸邊的江水中時,鄧名一伙兒人又已經走出了很遠。看著那個被自己坐騎踏斷腿骨,倒在草叢中呻吟的同伴,騎兵們都面面相覷,沒有人能拿得出什么追擊的好辦法。

  如果是在平地或者哪怕稍微寬闊一些的山谷中,騎兵都可以多面包抄,迂回到逃敵的前面去,延緩他們的速度、擋住他們的去路。但此時的情況完全不同,若是從滿是植被的山地間包抄,騎兵的行進速度還沒有步行快,而岸邊的一條勉強可以稱為路的地帶實在太狹窄(這條路是因為江水漲落導致植物無法在最靠近江面的地方大量生長而形成的),沖在最前邊的騎兵是最好的靶子,而且一旦坐騎中箭,它就立刻會成為堵塞追兵的有效障礙物,后面的騎兵根本沒有任何迂回的空間。

  既然無法追上去,那就只好遠遠地跟在后面。騎兵無可奈何,不像剛才那么囂張,再次追到鄧名一行身后時,排頭兵沒有緊緊靠上前來,而是距離在五十步以外,用和鄧名一行同樣的速度尾隨其后。

  得到騎兵進展不順利的報告時,譚弘已經帶著一千六百名士兵開出大營。他還下令給封鎖線上的部下,要他們今夜睜大眼睛,務必不讓一人通過。對于騎兵的進展不利,譚弘早有預料,他志在必得,帶上大部隊出來做搜山的準備了。

  聽到騎兵報告對方的舉動后,譚弘感到一些擔憂,現在他感覺自己在和太陽賽跑,一旦太陽落下山,那韓世子逃脫的可能性無疑就會增加很多。

  “要是韓世子膽小如鼠,一見追兵就迅速逃進山里,那就方便得多了。”譚弘在心里想到:“可他們還在不急不忙地步行,一點也不肯耗損體力。”

  若是鄧名已經進山,那譚弘的部下就可以迅速追到他進山的位置,因為在江邊比在山里行動要快得多,所以譚弘的先頭部隊很快就能多跑出兩里,抄到鄧名的前頭,然后全軍在附近的范圍一起進山,拉網式搜索,一定能夠把鄧名捉出來。

  若是鄧名他們張皇失措地奔逃,那很快體力就會耗盡,等被譚弘的步兵追上后,他們就算進了山也逃不了很遠。但像現在這樣,等追兵到了近前他們體力也還保持得很好,而天已經快黑了,脫險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韓世子的那個侍衛官很有本事,也很冷靜,箭術更是蠻不錯的。”譚弘不認為一個年輕的宗室子弟會如此沉著冷靜,所以把功勞都歸到了趙天霸頭上,他心里甚至有了愛才之心:“若是他肯投降,我也不用把他交上去,可以讓他在我營里先做個小校看看。”

  在譚弘看來,當務之急是把韓世子逼進山中,在山里隱匿、逃竄消耗體力很大,而且行動遲緩,譚弘已經下令士兵攜帶棉衣和松脂,只要韓世子進山,哪怕是夜里,只要派遣一部分士兵跟蹤搜索,一部分士兵沿岸前行展開拉網,一定能夠不讓這些人逃出生天。

  眼下譚弘最擔心的是,韓世子在太陽下山前留下一批人斷后死戰,利用狹窄的地形拖延一會兒時間,自己則趁機竄入山中。如果不知道他準確的入山地點,那么夜里找起來就要費勁得多,因此譚弘下令前軍加速追擊,盡快趕上韓世子一行。

  “活捉韓王世子,全軍加酒加肉!捉獲韓世子者,賞銀五百兩!”在傳令兵聲嘶力竭的鼓動聲中,譚弘的軍隊士氣大振,那些對追蹤有心得的士兵一個個都摩拳擦掌,打算去博取那五百兩銀子的賞格。幾個獵戶出身的家伙更是躍躍欲試,覺得憑借自己追蹤獵物的本事,跟蹤幾個大活人的蹤跡完全不在話下。

  看到有步兵的身影出現在身后,鄧名和趙天霸等人立刻加快了速度。如果趙天霸射倒一個騎兵,受傷的馬匹能夠阻擋追兵很久,但是射倒一個步兵則完全沒有什么效果。沒有時間停下來射箭形成對追兵的威懾,那就只有加快腳步盡可能地拉開距離。

  “幸好江邊的路這么窄,不然我們早被追上了。”看著身后的追兵,趙天霸慶幸地對鄧名說道,此時他們仍在走路而不是跑步,但身后追兵拉近距離的速度并不快。

  對此鄧名不太理解而且充滿好奇心,趙天霸一邊走一邊簡單解釋道:“若是在平地,敵兵從后面追來,體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靠近前來,迫使我們也要跑起來;但現在只有一條道路,前面的擋著后面的,就算后面有體力好的,也被擋住抄不上來。殿下請看,他們的騎兵現在都被自己人擋在后面了。這樣人擠著人,最是消耗體力不過,照目前這個樣子,三、四里內他們還是追不上來。”

  趙天霸不慌不忙地給鄧名普及軍事知識的時候,譚弘卻是越來越焦急,日頭一分一秒地偏西,而前頭部隊此時還沒能追上韓世子。一千六百名士兵全副武裝地追擊了好幾里路,部隊在這條路上拉成了一字長蛇陣,還把這條路擠得滿滿的。心中焦急的譚弘不停地催問著前線情況,他手下的騎兵無法從滿是步兵的岸邊通過,就紛紛驅趕坐騎下水,踏著近岸的江水往復傳遞著消息,在水里沒有跑上幾個來回,這些騎士的坐騎也都疲憊不堪。

  譚弘看著大概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下山的太陽,離開身邊的步兵縱隊,帶著衛士們和剛才的傳令兵一樣驅馬進入岸邊的淺水中,超過走在岸邊路上的縱隊,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縱隊前頭,親眼觀察前面的動靜。

  “輕裝前進!”看到先頭部隊距離韓世子只有一里多一點的距離了,譚弘立刻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前面士兵頂盔貫甲地追趕了快十里路了,譚弘看到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的在泥濘的路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顯然體力也快耗盡了,而前面的韓世子一伙兒似乎還有余力。似乎那個韓世子本人顯得最為疲憊,被身邊幾個衛士拽著胳膊拖著向前跑。譚弘決定立刻把這些人逼進山里,不讓已經近在咫尺的功勞有任何閃失:“把韓王世子逼進山里,你們這隊每人賞銀二兩。”

  在二兩銀子重賞之下,這些士兵也不在乎危險了,他們聞令就三下五除二地褪下沉重的鎧甲和頭盔,大呼小叫一窩蜂地追趕上去。反正距離不遠,把敵人轟進山里這個任務比較簡單,不需要節約體力了。自詡善跑的士兵紛紛沖進植被區超過前排的同伴,個別士兵為了爭取賞銀甚至踩著冰冷的江水向前趕。至于這些士兵褪去鎧甲后是不是會被韓世子的衛隊弓箭殺傷,譚弘一點兒也不在乎。

  在迅猛的追擊下,鄧名、趙天霸也顧不得保存體力,在前面全速奔跑起來。鄧名這二十幾個人之前就已經拋棄了穿到譚弘大營前的盔甲,現在更是把手中的武器也統統拋下,為了減輕重量,趙天霸把弓箭都毫不猶豫地拋在地上。

  “騎兵何在?快追!追!”見到韓世子的衛隊把武器都扔了,譚弘著急地叫喊著,不過擋在前面的全是自己的部下,后面的騎兵就是想撲上去也沒有可以通過的道路,只能看著對方飛也似地逃走,消失在一塊凸出的山巖后。

  譚弘看到的這塊山巖,正是此前周開荒和李星漢相遇并且差點發生火并的地點。根據剛才的經驗,周開荒和李星漢都確定他們憑借眼前的地形很難協調全軍打好一場進攻戰,就算有良好的旗號和相當數量的騎兵,想要控制一支沿著江邊延展數里長的軍隊也是很困難的,更不用說現在手里什么條件都沒有。

  跑在最前邊的追兵繞過那塊擋住視線的山巖后,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直徑二十米的半圓形江灣,在左手也就是鄧名等人逃走的方向上,有幾十個手持長槍的明軍士兵堵在道路的最寬處,為首者握著一把長劍,一只腳上穿著軍靴,另一只腳上則是樹皮裹的草鞋。

  在江灣的對面,十幾名明軍弓箭手沿著岸邊站成一排,剛才被苦苦追擊的“韓世子”正雙手按在膝蓋上,彎著腰劇烈地喘息,望著被弓箭手瞄準的追兵——鄧名后悔以前自己實在運動鍛煉得太不夠了,他身上什么裝備都沒有攜帶,但卻遠沒有其他士兵的體力好,是一群人中最狼狽的一個了。一路狂奔下來,只感覺心跳得都快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了。而這種表現卻被視為理所應當,要是譚弘剛才見到嬌生慣養的宗室子弟健步如飛,說不定反倒會起疑。

  “放箭!”就在這時,那個一只腳綁草鞋、一只腳穿軍靴的明軍領頭人發出一聲大喝。

  筆者按:下午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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