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靈大師,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沈飛瘋了般沖上前,將仙丹從芥子袋中倒出,不計代價的放入凈靈和尚嘴里。在那生死關頭的最后一刻,他分明看到了凈靈和尚的嘴角洋溢起一絲安然的微笑,看見本來應該先一步到達,割去自己首級的刀斧停留在半空中,看到凈靈和尚面容上的釋然,是那種贖罪完成之時的釋然和充滿寄托的希望并存的感覺。沈飛明白了,沈飛終于確定了,徹徹底底地確定了,面前的凈靈和尚,這個看起來貌不驚人的小僧,才是真正懷有大慈悲,真正悲憫世人的佛宗禪師,是用自身的肉軀,踐行佛道之慈悲的第一人。
沈飛很愧疚,愧疚于生死之間自己選擇了生,而對方選擇了死!凈靈和尚之死,為他帶去了極大的震撼,在這一場戰斗中,不僅僅自己輸了,道法也輸了,輸的很徹底,很徹底。
“大師,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活過來吧大師,求求你了。”最為珍貴的仙丹被沈飛一把把地送入凈靈和尚口中,可惜仙丹能夠鑄長生,去病灶;卻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凈靈和尚終究是死了,死在沈飛手中,帶著他至死未能道盡的秘密死去了。
仔細想想,從汝陽城郊第一次見面,到林間辯法,到和自己一起醫治受傷的梅花鹿,再到金陵城斗技場內的重逢,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妥當的。目的,是要借著他的死,將一個重要的信息傳達給自己,同時希望能夠借著他的死最終感化沈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遵循佛祖的教化,兼愛世人,無好無壞,無惡無善,唯此世和來世。
沈飛明白大師真意的時候已經太晚,或者說,現下的結局是凈靈大師從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決定好的,是真真正正的舍身的慈悲,是他望塵莫及的慈悲。
因此沈飛羞愧,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同時悔恨,悔恨自己曾經懷疑凈靈大師,悔恨自己質疑佛法的慈悲,悔恨自己被欲望所支配,與渾濁的人間同流合污。
金色的甘漿流盡,滲透入地面深處,滿目瘡痍的競技場,那些深可見底的裂縫緩緩愈合,直到死了,凈靈大師也沒忘了悲憫人間!
擂臺之上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跪拜下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所有人虔誠的合十雙掌,齊呼:“阿彌陀佛。”
沒錯,凈靈和尚用自己的死證明了佛法與道法的優劣。
能夠被觸摸到的身體化作星星點點的光芒,化作一條圣潔美麗的游魚,甩動尾巴,往空中去了,黑暗的夜空被點亮,他便是,指引前路的一盞明燈。
沈飛跪在地上,捧著凈靈和尚死后化出的舍利子,無法抑制地哭泣,哭的很傷心,很傷心。
“沈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千萬不要為了一己私利,而讓人間被戰火和鮮血吞噬,化作阿鼻地獄啊。”游魚在半空中回頭,向著沈飛靜靜回首,仿佛是凈靈和尚死去的靈魂在天上看著他…
這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沈飛閉門不出,終日活在內心的自責和煎熬之中,無法自拔!
直到十日以后,近乎臭了的房間內忽然之間冒出亮光,被沈飛抱在懷中已經整整十日的舍利子居然在門窗緊閉的屋子里閃耀出了至為純凈的光芒。
十天沒有合眼的沈飛,眼袋已經浮腫到夸張的地步,光芒亮起的時候,兩眼都有些睜不開了,不能直視忽然出現在屋子里的亮光,不得不用手遮擋。倒是那舍利子從他懷中緩緩升起,在光芒的映照下逐漸化作透明的樣子,仿佛有什么東西隱藏在其中。
舍利子是佛門高僧死后化出的圣物,并不是內丹,不擁有能量,卻是信仰的傳承,佛宗之內,所有叫的出名號的高僧,死后化出的舍利子都要放置入靈隱寺后院森羅棋布的靈塔內供奉,無一例外。
凈靈大師身為云游僧,又死在斗技場,所以死后化出的舍利子暫時被沈飛保管,沈飛也確實將這枚舍利子當成了凈靈大師的化身,日夜懷抱著,為其哀傷。凈靈大師以自身的死作為點透沈飛的引子,如此悲壯的做法著實讓人佩服,更讓沈飛羞愧,羞愧自己一念之差,殺害了對方。
此刻,舍利子忽然釋放出光芒,如同黑房中點燃的明燈,讓沈飛的心中產生了一絲希望,充滿希望地說:“凈靈大師,你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要告訴沈某嗎,你盡管說吧,沈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幫你得償所愿。”
沈飛真是被凈靈大師舍身的慈悲感動到了,被至今為止從未出現過的悲傷感覺籠罩,至今無法自拔。
卻是那枚舍利子兀自凝立空中,散發光芒,光芒從最初的柔和逐漸轉強,達到極盛再轉弱,逐漸籠罩五尺之地,在這份至凈光芒的映照下,凈靈和尚的身形緩緩出現。
真如沈飛所想,大師還有何未了心愿需要囑托?
卻不是,因為光芒逐漸化作了實體,化出血肉,將舍利子完整的包裹了進去,凈靈和尚五尺的身軀,可以觸摸到的血肉之軀便這樣不可思議的,超越常理的重新出現在沈飛面前。
近在咫尺的地方,沈飛能夠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心中如被驚雷掃過,充滿震驚的同時也含著懷疑,據他所知,被天道主宰的九州大地之上,還沒有任何一種活死人,肉白骨的方法。
連修習了逆轉乾坤之道術的無涯道祖都不能做到,難道凈靈大師可以?
沈飛充滿震驚和不解,同時也覺得高興,畢竟無論如何,凈靈大師都是活過來了,他甚至能夠清晰感受到對方的心跳,這種切實存在的感覺絕不會有假。
“大師,你真的復活了嗎?”沈飛上前抓住對方的肩膀,感受到寧靜的氣息,凝視凈靈和尚的眼睛,從其中看到了慈悲的目光。
“凈靈大師,這真的是奇跡啊,難道你真的便是從命運門中逃出來的靈井,可以不死不滅,不老不壞?”
卻被對方久久地凝望,不做任何回答。
“怎么了凈靈大師?你到底是活人,還是尚未投胎轉世的靈魂,你是為自己的死感到不甘,前來報復我的嗎?”
可惜還是沒有得到回答,那雙滿含慈悲的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凝視著沈飛,卻沒有任何言語的表達,情感的流露,憤怒、怨恨、或者悲哀,一概沒有,只是那樣近乎默然地看著,像是在打量一件造價不凡的工藝品,或者某件價值不菲的古董。
這種感覺讓沈飛有些害怕,如同被兜頭潑下了一盆冷水,開心的感覺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的畏懼,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兩步,“凈靈大師,你?”
“阿彌陀佛,無論心中懷有怎樣的愧疚,待恐懼到來的時候,仍然會產生退縮和自我防衛的意識,這便是人類內心深處的貪婪。對于自身生命的保護,可以凌駕在他人生命之上的,不可被磨滅的貪婪。沈施主哦,小僧之所以一直不回答你,是因為小僧并非你所熟悉的凈靈大師,不過,小僧真的得感謝你,替我除掉了那個礙事的家伙。”
慈悲仍然存在于目光之中,隱含在其中的瘋狂卻較心懷鴻志的凈靈和尚猶有過之,聲音也產生了變化,變得空靈靈的,像是沒有心一樣。
沈飛心中恐懼極了,同時也好奇極了,顫抖著手指指著面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問道:“你…你不是凈靈大師?可你怎么會從凈靈大師的舍利子當中顯化出來,又為何和他擁有著相同的面貌,你和靈井又有什么關系。”
“阿彌陀佛。”雙手合十的姿勢倒是未曾更改,只不過目光間的虔誠隱含著瘋狂,“我愿以南柯一夢,解世間紛紛擾擾。準確的說,小僧既是凈靈,又不是凈靈;小僧既是靈井,又不是靈井。”
“你你你…你到底在說些什么。”沈飛直視著對方,看到對方眼中的瘋狂逐漸斂去,逐漸消失在溫柔的慈悲里,回憶起了凈靈大師臨死之前曾經說過,在他死后,一切謎團都將解開,謎底將要被徹底揭曉。
“阿彌陀佛,沈施主,有些事情你永遠不會懂,也永遠不必懂,因為弄懂了之后非但不會讓你的心中產生任何的輕松,反而會從此擔負起更加沉重的負擔。如果你愿意的話,還是叫小僧凈靈吧,我便是你心目當中的云游僧,僅此而已。”在目光中的瘋狂斂去之后,凈靈和尚似乎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擁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慈悲、和善、以及最為堅定的信仰。然而沈飛卻知道,他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站在面前的那個人并不是凈靈和尚。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沈飛的目光終于堅定了起來,聲音化作冷冽:“你,到底是誰!何必遮遮掩掩呢。”
“阿彌陀佛,沈施主,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繼續稱呼小僧為凈靈。”
“我想知道你在此以外的身份,我想知道有關凈靈大師的真相,為什么你能夠借著他的舍利子復活,為什么你不是他,凈靈大師費勁心力,一直努力想要傳達給我的信息到底是什么,我要知道這一切。”
“阿彌陀佛,沈施主呦,知道的太多只會讓你充滿煩惱,其實凈靈的死是他一心所求,你完全沒必要介意,唯一值得你關注的一點是,從今以后,一個全新的凈靈,也就是我,將要成為你的對手,成為你們道宗在人世間傳道的絆腳石,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凈靈大師,我就姑且稱呼你為凈靈大師吧,人活于世,皆有煩惱,無一例外,你行走在九州大地上,想必也有著自己的煩惱,否則也不會在復活之后,長出一口氣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擔心為身邊人增加煩惱呢。”
“沈施主高見,小僧佩服。”
“既然如此,凈靈大師可否解答沈某心中的疑惑了?”
“沈施主想要知道些什么?”
“你到底是誰。”
“阿彌陀佛,沈施主可還記得,你與凈靈斗法到了最后時刻,所展現出的三頭六臂之相。”
“怎么?”
“凈靈當時和你說過,那是佛祖與當年橫行在九州大地上的兇獸八岐大蛇對戰之時顯露出來的,為三頭六臂,觀天、觀地、觀人,戰兇、戰惡、戰邪的懲戒姿態。三顆頭顱,六條手臂組合在一起便是三種法身,即是大慈悲身、大善良身和大功德身。三身合一,所為凈靈,小僧只是其中之一,所以真的說起來,并不能被稱為完整的凈靈。”
“這么說…”沈飛露出驚疑之色,驀然想起了自己最后一劍刺出的時候,將凈靈和尚前后兩面貫穿,獨缺一面留存。
“施主你已經想到了嗎。”凈靈和尚合十雙掌,眼中的光芒狡黠,“果然是個聰慧無比的人,難怪凈靈對你如此看重,認定了你能夠完成他做不到的事情。”
沈飛眉頭反而蹙起,問道:‘你是三法身中的哪一個?”
“沈施主天資聰慧,何不猜一猜。”
“是大慈悲身吧。”
“呵呵,為什么這么說。”
“凈靈大師臨死之前講述了一個有關靈井的故事,靈井是生活在輪回門中的游魚,由于憐憫世人的苦痛離開熟悉的地方來到九州,希望救贖人間。為此,他的旅途是從慈悲開始的,也就是大慈悲身。之后悲憫世人,割肉賑濟災民、無怨無悔;化作凡人救贖以身體供養女兒的妓女,心中充滿善良,也就是大善良身。在失明的盲童身上了解到了濟世救人的真正方法,從此開啟新的救世旅途,完成自己的道業,成就近乎圓滿的大功德身,就此三身合一,我說的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