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蒙蒙的雙眼呆呆地望著天空,看云壤飄零,看日隱日現,看彩鳥飛翔,方白羽茫然不知所措——如果自己的猜想是真的,那么這雙天啟之眼,也是為了葉飛而開啟的嘍。
可怕的想法如枝蔓一般,在他內心深處蔓延開,很快便占據了整個心房,方白羽望向葉飛,見到他尚未完全長開的臉上,既俊朗又干凈,見到他黑漆漆的雙瞳炯炯有神,見到他的表情充滿擔憂,一瞬間,方白羽冷靜了下來——即便為他而活又能如何,我倆可是兄弟啊。
旭日清風,松枝擺舞,白衣、青衫相容而立,如果你從山下望過去,會驚訝的發現,根本分不清楚,站在那里的究竟是兩人,還是一人。
無論命運如何,無論葉飛的真實身份是什么。自己都要成仙,都要變強,用這雙手向炎天傾發起復仇。血債須由血來償還。
方白羽重新堅定了信念,望過來的眼神變作柔和,“忽然想起了背負的血仇,不知何時才能伸張。”
“很快的,只要能走出通天路,我們便是蜀山重點培養的對象,掌教真人肯定會親自授業的,以你、我的資質,戰敗炎天傾不成問題。”
“恩,很快。”
方栦山頂,人世至高之所在,日月更替之處,四座凝聚了人類最高智慧的神殿依勢聳立。
玄青寶殿是其中最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一座,教派中人習慣稱之為主殿,傳習舊統,掌教真人若有事論,六峰峰主須馬上趕來。
今年是開皇二十六年,再有半歲便是創教千年的“重日”,掌教的口諭早已隨翠鳥傳至六峰,幾位峰主卻遲遲不見蹤影,實是大大的不敬。
老乞丐依然邋遢,負手站在殿門前,遠眺云海:“這些家伙,也忒不知輕重了,掌教真人的傳召竟然也敢視若無睹,都要自立門戶不成。”
他的師兄,蜀山掌教李易之,端坐在大殿正中的位子上,雙手各捏了道印平放于膝尖,似睜似閉的雙目中精光蘊涵內斂,眼皮稍一抖動,便是幻霞靡影。百年前,他與云烈順恩師的指引逃離通天路,自那時起,整個蜀山的所有事項便圍繞著他倆展開,即便六名師兄同樣身懷絕艷之資,也只能屈居二人之下。
“這樣的日子,他們想必是不開心的吧。”
李易之睜開了眼睛,幻霞靡影收斂于瞳孔之中,凝縮為一柄不定型的道劍,只要你與他對視,哪怕離的再遠,都會被劍意灼痛。
老乞丐仍不轉身,略帶責備地說道:“一閉關就是八年。這八年里,蜀山諸峰一一自立,諸派離心,你這個掌教早不負前輩們的榮耀了。”
李易之沉吟了一聲,道:“你是在責怪我嗎,師弟。”
“不敢。”
“不敢可不是不責。”
“哼。”
“師弟,你應該知道,八年前我受了重傷。”
老乞丐身軀微微一顫,不再插話。
李易之道:“九龍之火邪惡至極,于我體內噬咬的時候,如同幾萬只螞蟻在經絡間爬行。我以無為、不爭為名放任各峰自由,實則是在養傷。”
“這我知道,但你明明可以在閉關之前做出妥善的安排。”
“妥善安排?怎么妥善。當時你為情所困,意志消弭;親傳徒兒資歷淺薄,大道未成;六峰峰主各個自私自利,包藏禍心。這樣的環境下,你要我怎么做。”
老乞丐沉默地低著頭,不發一言。
“其實,我身上的傷,你們都知道,所以,六峰峰主才敢有恃無恐,蜀山諸派,才敢自立門戶。不過,既然我已出關,這種狀況便必須被改變。”
“既然你決心已起,師弟我定會全力配合的。”
話音未落,李易之右手向上翻起,絢爛劍光長虹般飛起,直沖云霄。密云糾纏,神異的獸影忽隱忽現,于萬里之外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一直在觀望的六峰峰主,遙望云間巨獸,心生震撼,同時低下了頭。他們都是經歷過正邪大戰的人,此獸風采歷歷在目,怎敢不敬。
倒是跟在身邊的童子不明所以,無知問道:“師父,不過一只神獸而已,有何可懼。”
“你哪里知道啊。”其師雖有責備,但語氣中難掩寵愛之意,“這不是一般的神獸,是“夐弘”代表萬壽無疆,與天地同在的夐弘神獸啊。”
他并沒有將話說透,但其徒聰慧,立刻明了了其中的意思,悶悶地應了一聲。
師言:“既然夐弘出現,壽劍必已認主,走吧,上蜀山。”
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般,下一個瞬間,六道炫光同至方栦山頂,于玄青殿外凝立,炫光散去,露出古樸的劍身,上面載著六峰峰主和各自珍愛的徒兒,他們都以足尖點劍,身輕如燕。
“你們來了。”掌教李易之的聲音,似與頭頂上的巨獸幻影重疊,悶聲悶氣,嗡嗡作響。
“掌教大人。”六峰峰主站劍行禮。
“蜀山以禮為尊,拜見掌教不知道應該落劍嗎。”云烈一改往日靡廢,擺出氣勢洶洶的架勢。
“今日乃掌教召集六峰峰主議事之日,又與你何干。”末日峰峰主方翠崖不甘示弱地說道。
“可笑,我乃師傅親傳弟子,掌教真人的師弟,站在這里有何不可。”
“師尊在時,你恃寵而驕,擁有諸多特權也就罷了。如今,師尊仙逝,你還想胡作非為嗎。”
“你放什么狗屁。”
一絲奇異的波動,驀然劃破空曠的長殿,猶如投入平靜湖面的一枚石子,正在爭吵的兩人同時回首,見掌教真人平伸的右手指尖上,一個奇異的光點上下跳躍,都是露出震驚的神情。
“師弟在教內雖沒有明確的職位,但愛教之心無人能及,玄功道法舉世無雙,我將他請來,你有什么意見嗎。”掌教的聲音充滿威嚴。
末日峰峰主方翠崖外表粗獷,內心細膩,見掌教真人凝劍意于一點,毫不費力,深知此人神功已然大成,不敢太過放肆,悶哼一聲道:“在你眼里,就只有這么一個師弟了。”
“師兄說笑了。我初入教時,您的點滴恩情,也是銘記在心。”
“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不過,我既然承接師命,榮登掌教之位,便該以蜀山劍派之興盛為己任,以造福人間為擔當,往日的恩情也只能記掛在心里,來世再報了。”
“哼。”
“諸位峰主凡事操勞,我是知道的,今日請各位前來,實有大事相商。”眼見諸峰峰主仍不欲落劍,掌教李易之不禁慍怒,平伸的右手向上抬起,一股莫可名狀的強大氣勢自云端傾落,天上地下最強之獸夐弘于云端盤踞,俯瞰人世,躍躍欲試。
局勢僵持,若六峰峰主再不妥協,今日玄青殿內,怕會掀起一番驚濤駭浪。當此之時,六人中唯一一名女性,明月峰峰主須彌子納蘭明珠主動站了出來,拱手抱拳道:“掌教真人既已出關,我等自無推脫之由,為蜀山劍派之繁榮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古樸長劍載著她降落在殿外青石之上,云烈拱手相迎,李易之的臉上現出笑容,“師姐真乃識大體者,明月峰由你掌管,我心甚安。”他這話有兩個意思,其一,夸贊納蘭明珠識大體,為教派和睦做出了貢獻,這份情誼會牢牢記掛在心里。其二,明示其余五人,若再不妥協,峰主之位便會不保了。
五人都乃仙上之仙,怎會聽不出其中的隱意,怎會看不透當前的形勢,但,要似納蘭明珠那般順順當當的歸順,實在也是很不甘心,畢竟,這八年來,他們已是以“尊”自居,要再位居人下,很是難受。
納蘭明珠一看幾位師兄仍在躊躇,把心一橫,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諸位師兄,聽我一言。人有五指,攥緊方有力量;蜀山有七座主峰,七峰凝聚,方能震古爍今;今日若因己利,惹七峰分裂,且不說前輩之辛勞毀于一旦,若外敵來襲,恐怕也難以力敵啊。”
她這番話正說到了幾人的痛處,誰都知道,正邪之戰雖然以魔教的戰敗為終結,但也恰恰成了正邪雙方的分水嶺,這些年來,魔道以冥王宗為首,勵精圖治,廣納人才,勢力大增。反觀正道這邊,一向以魁首自居的蜀山劍派,因為掌教真人提出的無為而治,惹得各峰自立,諸派離心,一盤散沙。且七座主峰遵照舊統,仍以仙人指路的方式選拔人才,小字輩或許都是資質上乘者,但人數不足,若以勢論,只怕已無法和魔教相提并論了。
確實,在正邪對立的大環境下,只有七峰凝聚,才能與魔教抗衡。
五位峰主都是心如明鏡之輩,選擇登山就是選擇了七峰凝聚的大勢,只是,在此之前,誓要逼掌教下放更多特權。令他們所料不及的是明月峰峰主納蘭明珠過快倒戈,使得本來平衡的局勢被打破,五人陷入被動。毫無疑問,拒不妥協已經不是明智之舉。
五人互相望著,最終選擇順從,落劍于青石,拾階而上,走入玄青寶殿。
掌教收指,自云間俯瞰的夐弘以云流方式,回到后殿某未知之地。
六峰峰主及其貼身徒兒,同時行教禮,拜見蜀山掌門。
此為開皇二十六年晚春里的一日,距離葉飛和方白羽進入通天路,剛好一百一十三天。這一天的不平凡之處,并不在于六峰峰主八年來首次拜見蜀山掌教,而是入座之后所進行的一番激烈論戰,這番論戰的結果,直接關乎到通天路內兩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