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封閉的審訊室里燈光昏暗,四周包著米色的長方形的防撞軟包,并不顯得陰森,里面并沒有沈幼乙經常在電視上面看見過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紅色大字,只有一塊能夠顯示年月日以及時間的紅色的電子掛歷,紅色的時間正在一秒一秒跳動。
坐在白色木椅子上的沈幼乙的腦子里一片亂麻,心中各種滋味五味雜陳。來警察局之前傷勢不明的五個外國人被擔架抬上救護車,這讓沈幼乙難免擔心成默會惹上大麻煩。
此刻她很是后悔答應成默來尚海,覺得如果她不來尚海的話,就不會出這些事情。即便成默安慰她不會有事,沈幼乙還是頗為焦慮。
不過想到成默毫不猶豫的為她站了出來,沈幼乙又覺得甜蜜,當時她聽到成默說自己是他的女人時,心中的幸福感快要爆炸了,雖然隨之而來的就是害怕被其他人知道的羞恥感,但也抵不過那一秒幸福感的萬一。
沈幼乙已經意識到了不對,按道理來說她應該是在錄筆錄的地方,而不是在審訊室,不過她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如果說能幫成默分擔罪責,她會毫不猶豫,她甚至在想等下該不該說第一下酒瓶子是她砸的,如果是她先動手的話,成默的罪責就會小很多 實際上不管沈幼乙的腦海里多么混亂而擁擠,都只有一個中心,那就是成默。
成默完完全全的塞滿了她的心臟,此時此刻只要能讓成默無罪離開警察局,估計不管多荒誕和徒勞的事情,沈幼乙都會愿意為成默去做。
就像成默曾經為她站上禮堂一樣。
莫名的沈幼乙的腦子里竟然跳出一些零碎的記憶片段,全都是關于成默的,那些記憶像是黑白膠片一樣貼滿了審訊室,以至于這個封閉的空間都變的溫馨了起來。
沈幼乙情不自禁的微笑了起來,即便她正在一間審訊室里,面對著好幾個攝像頭。未來在此時顯得如此的渺茫,甚至看不到去的路途和方向,可沈幼乙并不曾害怕,她心里謹記著成默告訴她的話——活在當下。
當電子掛歷上的時間恰好跳到0100時,審訊室的房間門被推開了。
沈幼乙收斂紛雜的思緒轉頭望向了門口,進來的卻是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高月美的嫂子——白秀秀。
雙手抱胸的沈幼乙挺直了腰,她因為重心比較靠前,坐著的時候總有點含胸,其實沈幼乙很少坐抬頭挺胸的動作,除非遇到了讓她覺得需要戒備的人。
此刻她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
沈幼乙透過緩緩變窄的門縫看見了替白秀秀把門拉上的中年男子肩上警銜,劉東強案時她曾經跑過警察局,因此知道佩戴這樣警銜的男子至少都是局長。
如果是在星城看到這一幕沈幼乙不會覺得驚訝,可尚海市的警察局局長和星城警察局局長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即便沈幼乙屬于政治小白也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沈幼乙不由的想起了成默所說的神秘組織,也想起了成默提起過白秀秀是他的上司,這讓沈幼乙的手心里緊張的出了點汗,她捏了下拳頭,逼仄的審訊室里響起了輕輕的關門聲,接著是高跟鞋敲打木地板的聲音。
沈幼乙目不轉睛的瞧著白秀秀慢慢的向她走過來,心中忍不住感慨,實在很難相信眼前這個女人已經三十多歲,她沒有表情的面龐上居然一絲皺紋都沒有,走過日光燈的直射時,晶瑩剔透的皮膚竟然會像鉆石一般發光,蜂蜜棕的長發流光溢彩,一側掛在耳朵后面,當真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
一般來說,容貌保養的好會騙人,但發際線和發量到了歲數就會退后和減少,可沈幼乙看白秀秀分明正值女人最美的二十出頭的花信年華。
不過與花信年華的女人不同的是,穿著灰色直筒西褲,肩披灰色小西裝,里面穿了件黑色絲綢襯衫的白秀秀有著年輕女性完全不具備的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
沈幼乙沒少從高月美那里聽一些關于白秀秀的事情,每每提起這個嫂子,高月美就一臉的驕傲,很明顯白秀秀就是高月美最崇拜和尊敬的女性。
原本沈幼乙對白秀秀也很有好感,但現在不知為什么,全都煙消云散。
審訊室里的空氣靜謐,白秀秀走到深棕色的審訊臺邊停住了腳步,不過她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一手撐著桌子,居高臨下盯著沈幼乙半晌沒有說話。
白秀秀不說話,沈幼乙也就不出聲,她半仰著頭與白秀秀對視,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對撞,于是氣氛詭異了起來,像是兩個劍客在屋脊上狹路相逢不期而遇。
月色溶溶,劍光如霜,兩個人都在等著對方讓一讓。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秀秀迎著沈幼乙的目光走了過來,她伸手抬起了沈幼乙的下巴,端詳了一下沈幼乙溫婉靜美的面容,嘖嘖有聲的說道“還真長著一張禍國殃民的臉,倘若我是你的學生,怕也會對你產生非分之想。”
看到白秀秀那一刻沈幼乙就知道成默肯定會沒事,被白秀秀挑起下巴,沈幼乙也不生氣,笑了一下說道“白董事長這個‘禍國殃民’用的不對,‘禍國殃民’的出處是清代史學家齊召南的《歷代帝王表》,評價的是宋欽宗相信投降派,一味求和,所以不但自己做了人家的階下囚,還使國家和百姓都蒙受其難,所以齊召南說他禍國殃民我沈幼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老師,既沒有能力禍國殃民,更沒有資格禍國殃民。”
稍作停頓,沈幼乙溫柔的推開白秀秀挑著她下巴的右手,柔聲說道“倒是白董事長比幼乙更有資格禍國殃民呢!”
白秀秀虛了下眼睛,沈幼乙的態度遠比她想象的有韌性,似乎不是那么好恫嚇,也不是那么好說服的樣子,她收回手,背在身后,輕笑了一下說道“要不是沈老師教誨,我還一直以為‘禍國殃民’這個詞出自章炳麟的《正學報緣起·例言》,真是長見識了那我想請教一下沈老師‘門當戶對’這個成語又是出自何處呢?”
沈幼乙不卑不亢的說道“恰好這個成語我記得很清楚,應當是出自王實甫的《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雖然不是門當戶對,也強如陷于賊中’,不過‘門當戶對’這個成語雖然是出此《西廂記》,說的卻是個門不當戶不對最終收獲圓滿的愛情故事”
白秀秀心中感慨難怪成默喜歡沈幼乙不喜歡高月美,她向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沈幼乙齊平的側面,才開口說道“沈老師是專攻文學的,應該知道每個時代的故事核心都不一樣,自唐宋科舉制以來,比如《鶯鶯傳》、《西廂記》、《聊齋》等書生上京趕考的故事,都是強調男主人公的功名,告訴人們只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倘若書生們考取不了功名,也肯定得不到大團圓結局不止是我們華夏文學,歐洲文學又何嘗不是如此,從英雄史詩到騎士文學再到童話故事,都是在說公主與王子與故事,除非你屠了條龍才有可能填平階級的鴻溝,而龍代表什么?財富和武力。”
白秀秀又挪了幾步走到了沈幼乙的身后,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輕聲說道“故事里的男女主角要在一起都如此的困難,現實中呢??憑我的經驗可以告訴你,門不當戶不對的戀情都不會有好結局。”
白秀秀說話也沒有刻意的加重語氣,但沈幼乙聽起來卻覺得異常的刺耳,她不動聲色的微笑道“也許是白董事比較年長,還抱著幾十年前的陳腐觀念,不太了解我們年輕人,如今流行的不是廢柴逆襲就是灰姑娘嫁入豪門的故事,門當戶對這種觀念早就過時了。”
沈幼乙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諷刺白秀秀年紀大,按照她的包子脾氣,要是以前她也就一笑而過了,可今天從白秀秀從門口走進來的那一刻,沈幼乙心里就升起了“不能慫”的念頭。
說白秀秀年紀大可真是戳到了白秀秀的疼處,不過表面上白秀秀當然不會露出任何端倪,她拍了拍沈幼乙的肩膀,笑著說道“沈老師是不是看了太多的愛情故事,所以把愛情想象的太美好了?說到年紀,成默才十八歲,可你已經二十五、六了吧?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馬上他就要上大學,然后進入社會,即便他是個普通人,你們之間也存在著太多的變數,更何況你也清楚,他不是普通人,你和她之間有難以逾越的鴻溝!并且這個鴻溝會越來越深,越來越寬,你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離你越來越遠。”
“我不覺得我們之間有難以逾越的鴻溝,我也不害怕時間所帶來的改變,我知道成默會不停的向前走,我相信我能變的更好,追上他的腳步。再說,我和成默的事情與白董事長沒有關系吧?你作為上司難道還能管成默的私生活?”沈幼乙語氣堅定的說。
白秀秀走到了沈幼乙的前面背對著她淡淡的說道“沈老師不要太天真了,如果你真的愛成默,就不要成為他的累贅和枷鎖,成默需要的是能夠幫助他快速成長的人,他所處的世界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神奇,而是滿布著漩渦和陷阱,稍不留意就會粉身碎骨你能為他做什么?洗衣做飯掃地帶孩子?”
白秀秀轉身看著沈幼乙搖了搖頭,“不,這樣的女人對他來說毫無意義,我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不到你們有任何未來可言,他走的路和你走的完全不一樣,你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她是天選者,時間越往后,你們距離的就越遠,總有一天,他就會不喜歡你,厭倦你,當你舍不得離開的時候,他就會無情我如果是你,寧愿把這份愛留在當下最美的時刻,而不要到以后分手的時候互相怨恨”
沈幼乙暗中捏緊了拳頭,白秀秀也戳中了她的軟肋,她想指責白秀秀冷酷無情,只權衡利益,所以犧牲了高月美的感情,可她終究是個有些心軟的姑娘,說不出這么誅心的話。
白秀秀盯著沈幼乙似乎有些動搖的眼眸,冷冷的說道“原本我沒必要跟你說這么多,可你是小美的閨蜜,我也必須顧忌到成默的感受。眼下他也許耽于欲情,但只要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就必須放棄你沈老師,成默的前途不可限量,而你除了能和他討論下詩詞歌賦,還能夠為他做什么?就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你能把成默保下來?將來他還要參與各種你難以想象的危險任務,你不具備天選者的資格,你連幫助他保護他的能力都沒有,那個時候你就會無比的后悔,你就會無比的痛苦,你只能在家里煎熬著等待,你會怨恨自己為什么沒讓他找一個能夠幫助到他的人。”
白秀秀再次轉了下身,不讓沈幼乙看見她有些落寞的面容,她放低聲音輕輕說道“看著對方陷入險境,卻因為自己的能力不足無法施以援手,是比離開他更加痛苦的事情”
說完白秀秀就向著審訊室的門口走去,打開門的同時,她頭也不回的說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沈幼乙咬了咬牙說道“我是不會放棄成默的。”
白秀秀停在了門框里,她頭也不回的說道“我只是給你一些忠告,放棄不放棄是你的事情,你一定要成為他的枷鎖,我也只能慢慢的幫他擺脫枷鎖,你不處在我們的位置,大概不會明白有些時候我們別無選擇,就像李斯七十歲和兒子一起被押赴刑場,說了這樣一句話‘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其可得乎?’,沈老師認真想想,成默到了這個階層,想要過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生活,還可能嗎?”
“在他進入天選者這個世界的時候,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碼。”
白秀秀關上門,將沈幼乙獨自留在審訊室里。
沈幼乙低下頭,忽然覺得有點冷,她想或許愛情這份禮物的價格對于她和成默來說都過于昂貴,沒有恒心和毅力的人很難得到 但她一定會有。
白秀秀并沒有離開警察局,她在兩個警察的帶領下直接去了拘留室,成默正被關在一個單人間里,白秀秀站到欄桿外面的時候,抱著膝蓋坐在水磨石地板上成默都沒有抬頭看白秀秀一眼。
白熾燈底下有黑色的小蟲在飛舞,鐵欄桿在白色的墻壁上投射下平行的陰影,成默的呼吸聲平靜而悠長。
“你要是沒什么要說的我就走了。”白秀秀說。
成默沒有轉頭去看白秀秀,只是冷冷的問道“為什么叫顧非凡過去?”
白秀秀冷笑,“你以為我叫他過去,是讓他抖出你和沈幼乙的好事,然后讓你們難堪,讓沈幼乙知難而退?”
成默沒有說話,他就是這么想的,所以才會主動捅破這件事,免得到時候沈幼乙更加尷尬。
“你實在太多疑,而我白秀秀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小氣我只是告訴顧非凡,那里有他必須結識的人。”頓了一下白秀秀問道“你知道你師傅為什么要我照顧你嗎?”
成默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難不成他覺得我資質平庸,相比之下顏復寧更值得栽培,所以把我這個包袱甩給你?”
白秀秀沉默了一下說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和顏復寧確實是競爭關系,不過你并不是包袱,你也太小看你自己在太極龍之內的評價了”
“呵?”
白秀秀對成默的冷哼不以為意,她背著手站在欄桿外面繼續說道“你師傅的李家和共濟會的關系非常好,建國初期的烏洛波洛斯幾乎全是李家從通過共濟會從黑市上買來的,由此共濟會通過李家和我們華夏建立了不錯的關系,不僅幫助了太極龍初期的發展,還為華美關系做了重大的貢獻,甚至不少國策都是在共濟會的影響之下做的”
聽到白秀秀這句話,成默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轉身看著白秀秀,“比如說人口控制?”
白秀秀點了點頭,“這個幾乎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了。”
“所以我爸加入共濟會是李叔叔牽線搭橋的?”成默抓著欄桿問。
“這個我不清楚,我沒有權限解密你爸爸的資料,他和你的資料同樣是紅色一級如果你想看到你爸爸的資料,就必須在太極龍中爬到比我更高的位置”白秀秀看著成默沉郁下來的面孔淡淡的說。
成默的呼吸稍稍急促了幾下,不過瞬間他就平靜了下來,“剛才你的話還沒有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