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作繭自縛(一)
于是圖靈將手放在了她柔順的后腦上：
“我把他關起來了，在克羅恩駐地，接受迷光公司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治療和檢查。”
卡恩鼓起的胸腔略微平復了下去：“圖山先生有螢火蟲么？”
“嗯，我給他了。”圖靈注視著她的眸子，無知覺的手掌捏住蔥白的指節，“今晚的大火，那個叫蜒鴆的納米蟲人，他將擁有奧爾芬輻射血脈的邦加人變成了‘白蟻’。我知道這很殘酷，卡恩，但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不知道在和一個蟲巢的高級首腦相處了半個月后，薩克斯會變成什么樣子。”
“是，我知道。”
翹起的睫毛順著眼瞼一起下沉，卡恩拿過一旁的酒杯，將里面的液體全部灌入自己的咽喉中，白皙的脖頸鼓動著沉默。
“我不想騙你，謊言會輕而易舉地摧毀人與人之間的聯系，無論它是否存在善意。”
“我明白。”卡恩點了點頭，嘴角勉強勾了勾，“他在迷光公司那邊是么？今晚的戰爭結束，我去接他回來。”
“沒問題，我們可以一起去。”
“我有向你提起過我的父母么？”
卡恩看向本應該是窗外的方向，可惜的是，這里是地下。哪怕裝潢做的再漂亮，也沒有真正的窗戶。
“沒有。”
“威爾遜家族曾經是法爾斯的貴族，雖然在現代我們失去了封地，但是還有好幾座葡萄酒莊園。”
“我的父母都是學者，他們為法爾斯首都研究院工作，我的叔叔們，一個經營酒廠，另一個經營信息技術公司。至于爺爺…他在大學擔任正職教授。”
“如果沒有那場瘟疫，或許我的家族也會像過去和現在的法爾斯貴族一樣，過著敗絮其中的腐爛生活，也許我本應該是一個單純的貴族小姐，站在法爾斯的社交晚宴上，看著那些走上來搭訕的貴族子弟向我諂媚，如果沒有那場瘟疫的話。”
“瘟疫爆發的時候，我站在弗蘭克廣場上，看著人們的皮膚變得干癟，失去光澤，浮現老年斑，就像邦加的風沙一樣消逝在空氣中，仿佛時間正在快進，讓他們變成一攤枯骨。那時我的母親還牽著我的手，我能感受到，那只溫暖的手掌從飽滿變成干枯的骨頭。當我的父親從禮服店里沖出來將我抱走時，我的手上還拽著她枯黃的手骨。”
“整個街道都淪為了地獄。那是一場沒有鮮血和火焰的煉獄，人們無助地看著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一個個倒下，就像我手里緊捏著我母親的手骨，但卻茫然無力。”
卡恩的神色淡然，如果不是那逐漸見底的伏特加酒瓶，她更像是述說著與自己無關的歷史災難。
“最后，我的父親將我放入了爺爺的懷里，他也沒能挺過多長時間。整個街道上站立的只有爺爺一個人。他抱著我回到莊園，將我交給當時還是管家的庫特，四處奔走。那段時間，陪伴我的只有爺爺，庫特，還有那只母親的手骨。”
“在葬禮的時候，爺爺想要將那只手掌放進墓穴，但我怎么也不撒手，他也就任由我那樣了。我曾經單純地認為他要奪走我對父母的唯一眷念，但后來我才逐漸明白，他是因為痛苦。”
“每當他看到那只手骨，他就會想到我的父母，這讓他痛不欲生。”
隨后卡恩沉默了下去，似乎陷入了回憶。
“那枚手骨，現在還在么？”
卡恩勾勒出笑容，挺直優美的脊背拉開脊柱中心的拉鏈，扯開包覆著脖頸的領口，露出一枚藍色的寶石。
圖靈還記得卡恩酒保大小姐的穿著，這枚寶石就鑲嵌在胸前美好的弧線上方。
“爺爺燒了那骨頭，將骨灰鑄進了這枚工業寶石中，在我十四歲生日的時候送給了我。你看，她就像煙霧飄在里面。”
卡恩解下了那枚寶石吊墜，里面有一些渾濁的灰白色，像是被風吹拂的霧氣。
“瘟疫改變了我的命運，也改變了薩克斯·威爾遜的命運，更改變了整個威爾遜家族的命運。從那之后，威爾遜家族只剩下了卡恩·威爾遜和薩克斯·威爾遜。爺爺將悲痛化作了對衰老的無盡探究，最終得到了碳變。他曾經魔怔般地恐懼著那一天，總是會半夜驚醒，失聲痛哭。他害怕那一切發生在我身上，于是毫無保留地給了我一切…”
圖靈將這具柔軟的身軀抱入懷中，他能感覺到那些堅強和自信如蛋殼般剝落，將支離破碎的過去呈現在自己眼前。卡恩用力地擁抱著他，將腦袋抵住圖靈的肩頭，圖靈能感受到她的悲傷，只是這具身體聞不到這濃郁的酒香。
“如果薩克斯出了問題…我會治好他的，我保證…”
卡恩抬起頭來，親吻這具全息影像構筑的臉頰，當雙眸再度睜開的時候，里面只剩下了平靜：
“現在我有些討厭這具身體了。”
“無論這些星星點點的紅色蟲子多么漂亮，它們也只是冰冷的工業造物，沒有人類應有的觸感，以至于連親吻和生理行為都無法滿足。圖靈，你知道當我把你按在這張椅子上，卻反應過來下面只是一具冰冷的假人時，心里有多么失落么？”
“是，我明白，但我的靈魂就在這里。”圖靈撫摸著綠色的發絲，一根世界樹根須從墻面探出，鉆進了他的手中。另一只手則抬起卡恩纖細的機械長尾，“在這種生理反應周期中出現的興奮和緊張狀態，它們積累到頂點時便會爆發。但本質上，這樣的生理反應由神經系統和內分泌系統共同作用，而你的尾巴，它在你的身體中，連接著大部分神經系統…”
下一刻，根須和長尾對接，卡恩的雙目驟然瞪大，猛然深吸一口氣整個癱倒在圖靈的身上，隨后雙目微閉：
“我…我記得…你的鉍網絡…你有賽博空間，可以去那里…”
圖靈睜開雙眼，他已經回到了安靜的克羅恩基地車中。
老爹就坐在他前方不遠處，神色詭異地看著他，就像在打量著什么珍奇異獸。
“克羅恩情況如何？”
“你離開了十多分鐘，現在我們已經能看到沙丘上的中部堡壘了。不過你剛才的狀態有些古怪的…是神經連接出問題了么？”
“我搭建的網絡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穩定，不然我也不需要人看著我的本體了。”圖靈搖頭糊弄過去，但老爹不這么想：
“但是你剛才那狀態明顯就是在…”
“冰堡人還在路上，但是安全時間已經快到了，準備動手吧。”
“行吧，我尊重你的小秘密…”圖山嘴角一勾，露出了微不可查的竊笑，隨后語氣一轉，“先別慌，那兩個你抓住的罪策局處刑人，你先告訴我，你準備怎么處理他們？”
“等到今晚這場戰爭結束，邦加就是我們說了算了。至于那兩個罪策局的干員…他們是一道小小的保險，我自有用處。”
彈性物質密集撞擊的聲響和刺耳摩擦的鋼骨聲從角落傳來，體型龐大的沙加拉和諾特斯款款而來，依附上圖靈的身軀。一層層生物組織和鋼骨蛋白包裹而上，一組高速旋轉的感官目鏡陣列排布在了面甲上：
“我們走…”
嗡——
急促的警報響徹整個房間。那并防空警報般刺耳的聲波，而是一種急促的，存在召喚意義的信號，意味：
發現敵蹤。
此刻的作戰指揮室已然有些混亂，站在熒幕戰略地圖旁的龍脊正在高速下達各種命令，滴滴作響的儀器聲和操作員噼啪作響的鍵盤聲交織在一起，偌大的房間顯得異常忙碌。
圖靈父子倆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怎么了？”
龍脊瞥了眼說話的圖山，目光落到了猙獰的三位一體身上：
“還有幾公里就要到達中部堡壘了，我們已經能夠看到貴方世界樹的信號燈了，但是…”龍脊話鋒一轉，“位于邦加東北方向的偵查網絡中傳來了最新消息，發現了米克頓人的蹤跡，我想那就是黑曼巴…”
“已經來了么。”
“千面先生，我想他們應該是來找你的…”
“你也覺得響尾蛇部隊全滅以及菲斯克的死是我做的？”圓環陣列紅光一亮，龍脊訕笑一聲，抬起兩只手掌：
“不…我沒那么說。但是…黑曼巴部隊已經出現，想要強攻的話，我們就必須在三十分鐘內解決戰斗，那些彈頭空襲艙可不是開玩笑的，所以我提議，等多米諾工業的人到了就嘗試向對方談判…”
“那我們就在三十分鐘內解決戰斗。”
圖靈的話語讓作戰指揮中心四處磨起一陣陣窸窣的聲音，無數目光轉了過來，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
“…千面先生，您應該不是那種喜歡開玩笑的人…”
“你知道就好。”圖靈點了點頭，走到了大型水池般的熒幕戰略地圖旁，“我們不等多米諾的人了。世界樹目前已經拿下中部堡壘，諸位只需要在我方的掩護下穿過中部堡壘，配合我的生化部隊攻入布尼提沙丘，這部分只需要十分鐘不到就能完成…”
“不好意思…我想確認一下，您是認真的？”龍脊抽著嘴角說，“十分鐘？”
“沒錯，十分鐘。克羅恩部隊無需考慮對布尼提沙丘的戰略問題，配合我的部隊正面強攻即可。這條最后的防線一破，前方就是黃龍要塞。”
“不知道您的自信出于何處…千面先生，但我有必要提醒您一句，十分鐘的規劃…太短了。如果您有計劃，不妨全盤托出，我軍也好配合你們的行動…”
龍脊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刺耳的警報已經響徹整個作戰指揮室，龍脊猛然一怔，連帶著幾名參謀在內沖向了一側的操作臺：
“發生什么事了！？”
“前方檢測到大范圍沙暴正在匯聚，災害等級為九級，當地最高！我們必須要規避行動！”
圖靈看向戰略地圖，一大片黃色的示警正在朝著中部要塞席卷而來，大量的黃色驚嘆號將在一分鐘內覆蓋整個中部要塞以南。
“氣象勘測隊伍探測到多枚超級沙塵暴…‘南風魔鬼’，‘群體自殺’，‘二十四號天空’和‘觀鳥臺’都在其中…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出現這么多的暴風點！他們關閉了所有的氣象干擾站臺！！！”
龍脊面色一沉，手掌拍在驚恐的操作員肩上示意其冷靜下來：“距離正面接觸還有多長時間？規避路線呢？”
“‘群體自殺’已經波及到了中部堡壘…我們無法進入中部堡壘規避，只能繞行！”
布尼提沙丘防線搭建了氣象干擾站臺，和黃龍要塞四周其他的防線城市構成風暴阻隔，將除去暴風點“黃龍”之外的大部分知名沙暴隔絕在東北方，所以沒有沙暴煩擾的中部堡壘，其氣象防御等級根本不足以抵擋眼前的超級沙暴。
龍脊和幾名參謀用憐憫的目光看向圖靈，因為這代表著，那些在布尼提防線作戰的世界樹部隊將會全軍覆沒。
“千面先生，你的計劃可能要泡湯了，我們現在必須要繞行…不過我還是想問一下，您的十分鐘計劃有將這些集群沙暴算進去么？”
副官的鄙夷讓一兩名參謀忍不住笑了出來，沖淡了些許警報下有些肅穆的氣氛，但圖靈的回答卻讓他們面色一僵：
“當然。”
邦加南部大多數時候并不指代真正的“南部”，而是南部上端的位置。
真正的邦加南部，實質是從格馬城（圖靈初來邦加的城市）為起點，經過中間大范圍的無人區，到達邦加和夜州的入境關卡城市。
整個邦加南部下端，就是以“邦加”命名的沙漠，即邦加大沙漠。不僅是無人區，還是巨大的風帶。因此，邦加南部上端的黃龍要塞環繞著大量的沙暴氣候，必須要修筑被稱為“沙暴防線”的七座城市，環繞中心的黃龍要塞。這自然不可能是邦加人修筑的，而是夜州資助的，這也是身為前夜州九科的巫氏重工為何能輕易進駐黃龍要塞的原因之一。
也就是說，只要巫氏重工關閉七座城市的氣候干擾，以部分堡壘和小城為代價，就能構筑一圈無比巨大的自然防護網。
而在松軟的沙地上，就算是幾十上百噸的戰爭載具和轟鳴機也會被吹飛，九級沙暴將會毫不費力地從縫隙摧毀它們的環境防護系統，并將它們帶入天空飛上那么一兩個小時，如果進入風暴中心，推進器將會完全失效，一切都會被碾成碎片。
“你覺得，這些因素，我會考慮不到么？黃龍要塞失守本就是一個陷阱，現在不過是圖窮匕見罷了。”
看著千面以極快的語速分析出南部的戰略局勢，龍脊咽了口唾沫：“也就是說…您要在十分鐘內，穿越沙暴，沖破布尼提沙丘防線，在三十分鐘內完成對黃龍要塞的突破和控制？”
先不說沙暴…你把那一千多個單兵作戰和配合度極強的巫氏重工處刑人忘了嗎？！
但圖靈已經懶得再理會他，抬頭看向高纖維防爆網格窗，眺望著滾滾而來的黃云，利爪燃燒著紅光，輕輕捏下——
轟！！！！
伴隨著沖天而起的沙瀑和扭曲增殖的世界樹根須，整個作戰指揮中心爆發刺耳的紅色警報，在無數克羅恩參謀和龍脊驚愕的目光中，一簇簇世界樹根須高頻突破地表，飄灑著紛紛揚揚的黃沙刺向高空，盛開密集的金屬枝條，將前行的天頂完全阻隔！
“這他媽的是什么東西？！！”
龍脊瞪大了雙眼，一邊的圖山表情也差不多一個樣。整個勘測室外戰場的屏幕上，前方的天空已經被完全阻隔，密集的增殖聲響不絕于耳，朝著中部要塞高速邁進，一分鐘不到的時間便將其完全裹入了金屬防護帶。
“這就是世界樹。”圖靈看向戰略指揮熒幕，上面大量的黃色感嘆號和大量鮮紅的襲擊警報撞擊在一起，密密匝匝地擁擠沖擊著，“它們會將這些亂跑的沙暴引流，阻隔，將整個風帶降低到就算跳傘也能安全落地的級別。”
“現在全速前進，穿過中部堡壘，進攻布尼提沙丘防線。在對方主動放棄氣象干擾的情況下，我們甚至要不了一半的時間就能攻入布尼提沙丘防線。現在，諸位還有異議么？”
看著大量的根須已經將天頂遮蔽，和洶涌沖擊的風帶撞擊在一起，傳來呼嘯刺耳的聲響，龍脊愣愣地搖了搖頭。
“現在發布整備命令，準備正面強攻。另外，也許你們應該調整一下敵我識別程序。”
負責氣象勘測的指揮室人員看著連接到視覺傳感器上的畫面，有些怔然地取消了即將下達的沖擊警報。
“我說…這些，世界樹，能直接從布尼提防線后方鉆出來么？”龍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急速收縮，回頭便看到一輪旋轉的紅色傳感器陣列：
“你以為我們要怎么在十分鐘內沖破布尼提防線？哦不，現在可能只需要五分鐘了。”
“但是我們還要面對防御系統…防，防御…”說道最后，龍脊自己閉上了嘴巴。
巫氏重工自己關閉了氣象干擾，整個黃龍要塞將會被超級沙暴完全籠罩。
也就是說，所有遠距離打擊武器，包括布尼提防線和黃龍要塞的防御系統，將會接近完全癱瘓，所有的炮彈和實彈武器會被吹得漫天亂飛…
而且，米克頓的彈頭空襲艙也會失效。
這TM是放了個橫跨邦加南部的超級沉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