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體者的遺體,不僅僅只是一具尸體而已,還意味著可以從尸首內萃取出一定量的妖質,如今是個妖質缺乏的時代,可不能浪費了。
一般成為變體者,迫入體內的妖質約莫是一公升左右,但迫出時約只能取回三分之一的量,就算萃取尸體時不用擔心對方生命受損,也頂多取出半數。
今日偶遇山魈,共聯就損失了四十余人,換算過來少說也有二十多公升,當然不能扔著不管。
共聯的人們,花了一天的時間迫出妖質,然后在路旁挖了一個大坑埋葬這些遺體,而這段時間,那緩緩前進的大隊人馬,終于走過這狹長的海上走廊,正式踏入了噩盡島。
當晚扎營讓人們進食休息后,和過去幾個月一樣,白宗眾人遠遠離開人群,聚在一個營火旁,過去這種時候,通常都是在賴一心指點下,一起演練功夫,葉瑋珊則和奇雅在一旁觀看,一面研究著道咒之術的諸般竅門,狄純不練功夫,但常常變形了在空中飛翻,她雖因為體內妖質不多,也沒有洛年之鏡,妖炁強度不如眾人,但因體型輕巧,單論靈巧騰挪閃避的功夫,幾不下于張志文。
至于沈洛年,有時會在旁邊看看,揮著匕首陪著大家胡練,有時候躲到凱布利里面,也不知道是睡覺還是練功,更多時候他會跑出去亂逛,不知蹤影。
不過今日和平常有些不同,共聯張士科等三人,晚飯后不久,隨即過來拜訪,葉瑋珊請三人在營火旁坐下,另外拉了比較穩健的奇雅、黃宗儒作陪,瑪蓮、吳配睿兩人愛湊熱鬧,拉著狄純,擠在三人后面旁聽。
賴一心倒不管這么多,自顧自地在營火光芒可及處揮動黑矛演練,而侯添良、張志文感覺今日毫無建樹,也想多練點功夫,倒沒跟著瑪蓮湊熱鬧,至于沈洛年,則早已鉆進凱布利里,躺在不遠處,也不知是睡是醒。
兩方見禮之后,張士科望著并在一起的兩個帳篷,首先開口說:「沒想到諸位居然在此扎營,真是讓人意外。」
眾人對視一眼,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何昌南接口說:「諸位把引仙部隊的大小事情都交給了那位印上尉?不怕日后不易管束嗎?」
葉瑋珊這才明白對方的意思,也不是她反應不夠快,實在是一直沒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中,這才慢了半拍,葉瑋珊露出笑容說:「不管在哪個國家,武裝部隊都該為國家所用,而非個人…印上尉應該也很明白這個道理。」
「如果是帝制的國家呢?」張士科說。
「那當然是例外。」葉瑋珊頓了頓說:「過去也許還有一些這種國家,但未來…不大可能吧?」
張士科笑問:「所以如果有人想要當皇帝,白宗會全力阻止?」
「這是當然的吧?人類努立了數百年才逐漸建立的民主觀念,怎能開倒車?」葉瑋珊說。
「對了,諸位和昌南兄一樣來自臺灣。」張士科想了想說:「臺灣這數十年來,一向以自由風氣、民主成就自傲,所以葉宗長這么想,也不能說錯,但民主真的好嗎?」
葉瑋珊微微一怔,說老實話,她一年前也不過是個高三女孩而已,連投票權都沒有,雖不能說從沒注意過政治新聞,卻也沒十分用心,而且民主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怎會有人問這種問題?她一時還真不知該怎么回答。
而白宗之中,瑪蓮且不提,奇雅年紀總算稍長一些,她微微皺眉說:「張盟主問這問題,有什么用意?」
「那我便直說吧…」張士科說:「近代百余年,人人口中都是民主共和與自由,甚至全世界都往這方向走,但民主自由其實是一種仿佛鴉片般會上癮的毒物,不只迷醉人心,還讓人受苦受難而不自知。」
眾人雖然都是年輕人,但越是年輕人越不能接受這種話,自由有什么不對?但葉瑋珊也不想隨便得罪人,想了想開口說:「張盟主的想法,十分特殊。」
張士科對葉瑋珊的反應,似乎也不意外,他微微一笑說:「民主,意味著人民的未來由人民自己決定,決定的方式,通常都是透過投票或代議…而因為沒有帝皇王侯的階級統治,意味著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發聲和監督政府的權力,對吧?」
眾人同時點頭,張士科一笑說:「真的是這樣嗎?四二九之前的臺灣,真是人人平等、高官沒有特權、人民可以有效監督政府?選出能干、有效率又廉潔的政權?」
聽到這串話,眾人臉上不免有些訕訕然,葉瑋珊當然也不能違背良心點頭,不過她還沒回答,黃宗儒已經開口說:「也許不能盡如人意,但人民隨時可以用選票更換自己唾棄的政權,換人執政,不就是一種民主表現嗎?」
「但換上的人真的好嗎?人民真的滿意嗎?」張士科不等眾人回答,一笑說:「政治本是個污穢的大染缸,任何國家的民主政治,到最后總會變成在爛的之中想辦法選個比較不爛的,尤其兩黨政治更是嚴重,人民投票選擇某個候選人的動力,往往來自于對另一方候選人或政黨的不滿,而不是因為對己方候選人的喜好。選舉活動的進行焦點,也不再是政見的比較,而是兩邊誰的骯臟事被揪出來比較多…這還叫作選賢與能嗎?」
眾人雖然都才二十歲上下,但既然在臺灣長大,從懂事以后卻也看了不少次選舉,聽到這些實在無言以對,誰也沒法開口。
張士科稍停了片刻,讓眾人思索了一下剛剛的言語,才緩緩地繼續說:「如果當真人人生而平等,根本就不用選舉。選賢與能這四個字,本就敞明了人生而不平等,有些人就是適合管理,有些人就是適合被統治,這才要大家選出統治者!所謂的民主,只不過改用選舉的手段,來進行政治斗爭、獲得權力而已,而人民不自知,以為這就代表進步、就代表自己有權力監督政府,但就算能和平更替政權又如何,只不過代表從武裝戰爭取得政權的方式,進步成看誰欺騙人民的伎倆比較高明而已,并不代表人民就能過得幸福。」
「但少數服從多數,總是比較少怨言,不是嗎?」瑪蓮忍不住插口。
「多數決?」張士科一笑說:「民主最主要的觀念之一就是多數決沒錯…但其實每個人都知道,人類中人云亦云、愚蠢易騙、沒有遠見、重視私利、只問親疏不問是非的人占了絕大多數,這樣的多數決,能選出什么正確的主張和人才?總說人民眼睛是雪亮的那些政客,轉過身還不是把人民都當傻瓜…有誰敢在財政困難的時候辦個減稅或增稅的投票?試看看人民到底有沒有腦袋?」
聽到這兒,葉瑋珊忍不住說:「張盟主的意思,難道是要恢復帝制嗎?那對人民的損害可比民主的害處大多了。」
「當然不是。」張士科微微搖頭說:「帝制傳承,先代也許是英明的君主,后代卻可能是扶不起的阿斗,而專制帝皇無人可約束,若橫征暴斂、窮兵黷武,人民所受的傷害遠過于民主制度,當然更不理想。」
總算聽到比較熟悉的話了,眾人都有點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卻聽張士科接著說:「古今中外數千年的歷史中,政治最清明、人民過得最好的時候,就是在帝制或獨裁時,遇到重視人民生活福祉的明君。」
葉瑋珊接口說:「但有些明君年紀大了后就開始昏庸,有些明君后代荒淫無能、殘民以逞…能不能遇到明君全憑運氣,所以帝制才會被人唾棄啊。」
「葉宗長說得是。」張士科微笑說:「但如果有種明君,頭腦不會老化,也不會死亡,不貪圖美色逸樂,不聽讒言,熱愛人民,還有辦法保護大家的安全…那就太好了,是不是?」
哪有這種事?看樣子說了這一大串只是閑聊…葉瑋珊雖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仍點點頭應和著說:「可惜沒有這么好的事情。」
怎料張士科卻一笑說:「其實是有的。」
眾人一愣間,葉瑋珊微微皺眉說:「張盟主別開玩笑了。」
「很早以前就有這樣的一個時代…」張士科說:「那些…姑且稱之為君王吧,他們統治、管理、幫助著人類,當感覺累了的時候,就選另外一個有興趣的好君王來管理,直到民智漸開,人類逐漸有自保的能力,他們選擇把權力還給人類,這才進入帝制家天下的時代…之后那些君王,偶爾才關注一下。」
「張盟主說的是…三皇五帝的時代?」葉瑋珊搖頭說:「這是某種比較冷門的神話傳說嗎?」
「葉宗主不知道也不奇怪。」張士科笑說:「那些上古明君,都是妖怪…或者該說妖仙。」
「妖仙?」偷聽的瑪蓮和吳配睿忍不住驚呼出聲,這一叫,連侯添良、張志文都忍不住跑了過來。
張士科看著眾人詫異的表情,臉色一正說:「這是千真萬確的,早期人類各族的首領,都是各種族的強大妖仙…若兩族產生沖突,則由妖族戰斗分勝負,決定統治權,不會牽涉到普通人類…數千年前東方大地最早先是龍族與牛首族爭鋒,牛首族敗退之后,龍族內部再起爭端,虬龍迫走了應龍、蛟龍兩族,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神州大地的人類,都由虬龍族在管治,我們東方人最古老的語言和習俗、法制,都是由虬龍族指點而訂定的,不過后來演化得越來越復雜,和早期的模樣已完全不同。」
「虬龍?」張志文推了推侯添良,低聲說:「還記得那條青龍敖旅嗎?」
侯添良點頭說:「記得,怎樣?」
「所以他才問我們知不知道人類和他們的關系啊。」張志文說:「會不會他也當過人類的帝王啊?」
「不會吧。」侯添良張大嘴:「干!他是黃帝還是堯舜之類的嗎?」
吳配睿回頭低聲說:「洛年說那是小龍,沒這么老吧?」
「洛年也只是猜的而已啊。」張志文不甘愿地說。
「他胡猜也比你準。」瑪蓮哼聲說。
奇雅聽得后面越來越吵,回頭低聲說:「安靜點。」
張士科等人沒聽清張志文等人的低語,見眾人反應古怪,有些意外地說:「難道諸位聽說過這些傳說?」
「不。」葉瑋珊搖搖頭說:「張盟主告訴我們這些,莫非想再找虬龍族管治人類?」
「正是。」張士科點頭說:「若有最強大的虬龍族保護,鑿齒根本不敢來騷擾,也不用劃地自限躲在噩盡島,天下大可去得,而虬龍不像人類有無盡的貪欲,他們壽命極長,若過了一段時間想休息,也會另找個善良的虬龍族接下這位置,總之我們只要奉虬龍族為尊,定期供養、祭祀即可。」
葉瑋珊思忖片刻,搖頭說:「四二九之后不知多少人的親友死在妖怪手中,讓妖怪來管理人類,他們會接受嗎?」至少葉瑋珊可以確定,李翰就不可能接受。
「也許一開始會不習慣,但久而久之就會接受了。」張士科說:「虬龍族的帝王,代表的是絕對的強大、正直、中立,正是最適合的帝王。」
葉瑋珊問:「那么…當初為什么要把權力還給人類?不一直管下去?」
張士科嘆息說:「因為數千年前道息漸退啊,強大的妖仙族都準備著移居妖界,人類沒法跟過去,當然要想辦法讓人類自立。但如今道息重返,人、妖兩界再度重合,在這充滿強大妖怪的世界中,人類并不具有足夠的競爭力…找虬龍族協助我們,不是理所當然嗎?」
雖然聽起來頭頭是道,但是情感上就是不大能接受…隔了片刻,葉瑋珊又說:「虬龍族又為了什么會想幫助人類?」
張士科說:「人類還是萬物之靈的時候,不也如此?這本來就是最高等生物的自覺…過去的時代里,如果我們發現了某種生物,若不管它的話可能會消失,難道就任它自生自滅,不會施以援手?」
「我可不想被人關到動物園里面照顧。」瑪蓮沒好氣地應了一句。
張士科搖頭說:「用生態保護區來比喻比較正確,在虬龍族保護下,我們大體上還是自由的。」
上次那個敖旅確實有點這種味道,他似乎正是不想讓梭狪絕種才出面干涉…但葉瑋珊仍說:「張盟主,你怎能靠著古老傳說就確定虬龍族是這種個性?萬一有誤,豈不是害了人類?」
「古老的傳說當然不足為憑。」張士科肅容說:「四二九大劫后,共生聯盟千余人分成數十組,在全世界尋找高等妖仙打聽確認,終于從善良的妖仙口中,確定了虬龍族的個性與這些歷史,這才依指引尋來…我們本以為虬龍族仍居北海,沒想到卻走了冤枉路,否則也不會這么慢了。」
黃宗儒吃驚地說:「找妖怪打聽消息…不怕遇到兇惡的妖怪嗎?」
聽到這話,張士科等三人臉色都沉重了起來,過了幾秒之后,張士科才說:「當然有風險,所以共生聯盟…如今只剩數百人。」
其他人都死了?白宗眾人一怔,都有點不好意思開口。
「這件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我們也是為了人類的未來著想。」張士科很快就打起精神,抬頭誠懇地說:「這樣諸位應該了解我們的想法了吧?就算當真有人排斥虬龍族,那也要給其他人一個機會啊,就算分成兩個不同的國度也成,有虬龍族保護的人類,其實并不須要住在噩盡島東方高原區啊!」
如果不是強迫的話,倒沒有必要堅持反對了…也許真有人愿意讓強大的妖怪保護著呢?葉瑋珊正思索,張志文突然開口說:「不提還差點忘了哩,噩盡島東邊道息量少,妖怪又不大會接近,何必找人幫忙?為什么不靠自己想辦法守住?再怎么說我還是比較喜歡民主…我還沒投票過耶!」
「政治制度就先不提。」張士科目光一凝說:「萬一有天息壤效果消失了呢?若息壤當真能萬年不壞,為什么過去沒有一點留下來?為什么古老傳說中,息壤是被禁止使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