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煩人

　　俞興與線人的溝通斷斷續續，盡管他想挖掘更多的信息，但自己拋過去的新問題得不到答案，也只能耐心的等待。

　　等到俞興抵達銀行，要再談談貸款的問題，賀俊輝倒是又回復了。

　　俞興在出租車上產生的新疑問是，“這家供應商”指的是哪一家？自己在先前的溝通里并沒有具體鎖定兩家供應商里的某一家，而對方卻提到進口資質的問題。

　　賀俊輝的回答是：其實，兩家排骨供應商差不多，他們提供的都是同一生產廠家的排骨，這也是公司內部注意到之后沒取消合作的一個原因，沒有進口資質是儉美，另外一家虹信好像有，但是，它們的排骨是一樣的，就算有資質也不會是進口的。

　　俞興捋了捋，因為儉美沒有資質，它不可能進口排骨，而虹信給的排骨是一樣的，就算有證，也不會是進口。

　　他有些遲疑，貨源來自哪里？這樣采購的原因肯定是因為成本低，而想要成本低，要么是肉質存疑，要么是非正式進口渠道。

　　俞興轉著念頭，覺著應該不會是那種比自己年紀還大的凍肉吧。

　　但這樣的問題單憑百曉生是很難追蹤了，按照上一件事的經驗，依舊交給輿論監督就好，自家需要做的就是引來輿論。

　　或者說，引來能掀起輿論的員工。

　　俞興：你愿意匿名曝光這個事么？

　　賀俊輝這次回答的很迅速：我再想想。

　　俞興合上筆記本，沒立即瞧見幾分鐘之后的第二條私信——我想看看他們怎么處理我的獎金問題，公司現在的內部矛盾挺尖銳的。

　　“俞總，請坐請坐，聽說百曉生的B輪融資已經完成了，真是進展神速啊。”

　　浦發的零售信貸部副主任姚越彬已經在電話里溝通過兩次，但今天是和俞興第一次見面，彼此寒暄之余都有些驚訝對方的形象。

　　姚越彬沒想到這個領導轉托的創業者這么年輕，俞興則是沒想到這位的發型，呃，斑禿的表現還挺明顯。

　　“俞總以前去過皮膚科？”姚越彬注意到年輕人多看兩眼的視線，沒有避諱自己的問題，又想到對方的背景。

　　“我本科是臨床，輪轉的時候會到不同科室。”俞興見對方主動提及這個話題，也展示了自己的關心，“姚主任，你要多注意自己的免疫系統，平時工作的壓力不要太大。”

　　姚越彬苦笑一聲，他自然去醫院看過，醫生倒是說的差不多。

　　他搖搖頭，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今年的壓力更大了，工作也更忙了，然后，它禿的位置就更多了，我都準備戴假發了。”

　　“戴假發也沒什么，調整好心態，吃好睡好精神好，情緒得穩定，也盡量別熬夜。”俞興回憶著這方面的涉獵。

　　姚越彬點點頭，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忽然想起另外一樁事，但沒有立即提起，而是聊了聊百曉生現在的情況。

　　因為百曉生成立的時間不長，本身又沒有營收業務，也沒什么典型的抵押物，所以，先前的貸款就不太好做。

　　當然了，這也和托請的方式力度有關系。

　　但這個事隨著百曉生的融資而迎來轉機，公司賬戶上的資金狀況可以當作一個不錯的參考，再加上百曉生自身的商業計劃書、公司股東的個人擔保、多家知名公司的投資等因素，信用貸款就基本可以做下來了。

　　姚越彬代表的是一個總體意向，更具體的活還得底下和百曉生對接。

　　他一邊聊，一邊觀察面前這位，很快就發現對方很平靜，隨即明白…這五百萬貸款先前對百曉生很重要，但現在只能算錦上添花了。

　　姚越彬確信面前的不是騙子，不是皮包公司，最后忍不住問了個很好奇的事：“俞總，你是怎么發現唐駿造假的？真就是你倆在京城打個照面，然后你就看出來了？”

　　俞興啞然失笑：“姚主任，我的眼睛又不是X光，我就是好奇而已，也秉承著想要學習的心態，結果就感覺不太對，隨手查了查，其實，說穿了也沒什么，你覺得唐駿的學歷很周密嗎？很天衣無縫嗎？”

　　姚越彬思考兩秒就搖了搖頭，但仍舊感嘆道：“我以前見過唐駿，真沒想到他能在這樣的事上栽了！我是經常接觸企業的人，要干的一些工作也是分辨真假，誒，想不到，想不到。”

　　俞興心中一動，笑著問道：“姚主任，那你經常和企業對接，真的能碰見造假的嗎？我們百曉生有不少類似的信息，我覺得造假特容易被拆穿，你碰見過那種造假高明的么？”

　　姚越彬微微一笑，簡潔的答道：“沒碰見過。”

　　俞興覺得這位的斑禿在這一瞬間特別閃耀。

　　他面色如常，仍舊笑著說道：“是嗎？姚主任，改天你有空，我請你吃飯，我告訴你一個我最近才知道的小秘密。”

　　姚越彬擺擺手，樂呵呵的說道：“秘密這種事太容易有壓力了，你剛才還讓我不要有壓力呢。”

　　“閑聊罷了。”俞興收回自己探聽消息的觸角，知道初次見面不宜再多聊什么，況且，解剖刀下也有人在排隊，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姚越彬整了整資料，又確定下屬登門的時間，提起之前想到一個事，笑瞇瞇的問道：“俞總去年從學校里出來，又接連轉戰兩個項目，肯定特別忙，哎呀，我年輕的時候就是耽誤的私人生活，結婚晚，要孩子也晚，俞總，你這方面也得多努力啊。”

　　俞興隨意的點點頭，心里又想起了線人的情況，應了一聲：“是，確實，平時太忙了，公司里倒是好幾對情侶。”

　　姚越彬精神一振，更加熱情的說道：“俞總，你年輕有為，我這邊有個很好的女孩，她家里也是我們系統里的，我把你電話給她，你們聊聊。”

　　俞興一怔，沒有猶豫，笑著答道：“姚主任，不好意思，我沒說清楚，我是剛有女朋友，但平時太忙了，謝謝，謝謝你的好意。”

　　姚越彬覺得有點像是托詞，但對方這么說，他也只能遺憾的沒有再多說。

　　俞興結束銀行的這一趟，估摸著公司未來一年是能再多五百萬的運營資金。

　　這筆錢相較于百曉生即將拿到的1000萬美元肯定少，但實際上也是公司先前啟動廣告投放的全部預算了。

　　唔，倒是可以當作是投給電視臺的贊助。

　　俞興轉著念頭，拎著筆記本，確認自己離開了銀行方向的視線，掀開屏幕，瞧見線人賀俊輝之前發來的新消息。

　　個人待遇引發的爆料沖動？公司矛盾？

　　俞興知道了對方大概的動機，回復道：真攻夫的內部矛盾怎么個尖銳法？

　　他等了五分鐘，沒有等來回應，但相信這則初步建立起來的溝通渠道應該不會斷了。

　　俞興沒有打車，漫步在街頭，思考真攻夫的相關情況，也想了想公司近期的規劃變動。

　　車水馬龍，城市喧囂。

　　下午三點鐘，俞興撥通了小英的電話，約她晚上一起吃飯。

　　“我想著你還在忙著落實B輪融資的事呢，聽你語氣倒是挺輕松，打羽毛球去唄。”劉琬英笑著說道，“打完球正好胃口好，我前天路過一家粵菜館，還想著有空去吃呢。”

　　俞興想了想，說道：“最近在外面吃的比較多，我去超市買菜，到你那做點吃的。”

　　劉琬英有點驚訝，但見過俞興下廚，又覺得他可能想聊做空的事，也就應了下來。

　　下午四點半，俞興才拎著兩大袋菜，敲響小英家的門。

　　“哎喲，真應該把你喊下去一起逛超市，也不知道你這邊都缺什么。”俞興放下菜，揉了揉手，剛想問小英想吃什么，一扭頭就瞧見客廳里覆蓋了一整面墻的木氈板，以及，上面的項目資料。

　　項目資料按照A/B/C/D標序，條理分明。

　　俞興走近兩步，瞧了兩眼，忍不住笑道：“哎喲，小英，你這…你這有點像是電視里警察辦案的會議現場啊。”

　　A芬眾傳媒，B嘉漢林業，C德爾集團，D旅程天下。

　　木氈板上的A資料最少，只有一頁紙被釘在上面，旁邊還插了一個小旗子。

　　B的資料最多，上下左右都有，粗略一瞧便是財報、業務、項目分布等信息。

　　C和D的表現相近，但在它們旁邊還有涉及到美國粉單市場的英文資料。

　　“嗯，你這么一說，是有點像。”劉琬英后知后覺的看了一眼，說道，“這樣一目了然，我整理和分析的直接往上面釘，然后還容易思考，總是盯著屏幕容易被限制腦回路。”

　　俞興心里感嘆，仔細的看了看嘉漢林業的相關，瞧見上面已經有篩選出來的疑點，其中，優先級別最高的調查方向鎖定在云南的臨滄。

　　——JakkoPoyry是做林權資產評估的上市公司，按照它為嘉漢林業評估的報告，公司2008年的闊葉木銷售至少需要22000公頃的土地面積，而根據披露，它只有不到18000公頃的面積。

　　——據這家公司的信息，嘉漢林業擁有的林地，商業價值高的均處于偏遠地段，距離最近的公路都有幾公里，而砍伐難度因為陡峭的地勢更為困難，即便嘉漢林業擁有足夠的林地砍伐指標，也需要極強極強的組織能力才能保證砍伐和物流的能力。

　　——只是，物流的能力可以評估，當地木材經銷商的信息顯示，一般運送原木的小貨車是裝20立方米，大卡車是30立方米，即便按照這個標準再提高25的裝載量上限，也需要7萬車次左右才能完成嘉漢林業的銷售運輸，但就算全年365天無休，每天24小時無休，這7萬車次仍舊需要每小時完成8車次左右的裝載量，才能將嘉漢林業的原木運載到200公里開外的火車站。

　　俞興看得出神，即便知道小英一定嚴謹的計算了相關數據，仍舊情不自禁的在心里默默核算。

　　半晌，他摸著材料上的數字，感慨道：“這樣的數字簡直可以直接拋出去了，完全無法成立啊。”

　　“這些是來源于不同領域的數據匯總計算，實際情況一定是要親自去看看的，比如，小貨車和大卡車的裝載量，我不知道我詢問到的數據是否正確，非得親眼看看才放心。”劉琬英娓娓道來，“還有地形地勢的砍伐和運輸難度，盡管數字已經在揭示情況，但我們的報告里需要更讓人信服的現場照片，需要讓大家看到之后就產生一種‘嘉漢完了’的認知，這和股市的情緒是關聯的。”

　　俞興點點頭，真心的說道：“辛苦了，尋找驗證方向和各類信息匯總肯定很勞神。”

　　“一想到可以賺到的錢，那就一點也不勞了。”劉琬英笑道。

　　俞興搖頭晃腦，徘徊在解剖目標的旁邊，隨口說著公司這幾天的情況，還聊了下今天跑的貸款。

　　劉琬英給他倒了杯茶放在茶幾，然后窩在沙發上，邊聽邊繼續在筆記本上寫之前還差點完成度的信息整理。

　　“哦對，姚主任有意思，還要給我介紹個女朋友。”俞興提了一嘴小插曲。

　　劉琬英正在看筆記本的眼睛忽然失焦了一瞬間，四五秒鐘過后才“哦”了一聲。

　　俞興聽見這一聲，也過了四五秒鐘才繼續往下說，這次就簡潔了：“我答應了。”

　　筆記本上的字跡仍舊在書寫，但明顯變深了一些。

　　劉琬英輕輕抿了抿嘴，隨手翻過沒寫完的這一頁，還是一個字：“哦。”

　　俞興這時候回頭，認真的解釋道：“我想著，這樣的話，可以發展發展私人關系，到時候放款可能也容易一點，所以，就留了電話。”

　　劉琬英聽到這樣的理由，微微抬頭，見他沒有進一步辯解的意思，又低下頭，剛才寫到哪里了？唔，造假中介是哪里的來著？

　　客廳里一時寂靜。

　　劉琬英寫了兩行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字之后，咬著牙出聲道：“銀行放款能給你放幾個臭錢！”

　　俞興的表情驚訝，攤了攤手：“我還沒說完。”

　　劉琬英把筆記本往沙發上一拍，冷冷的說道：“你說！”

　　“我要走的時候正好碰見了那個女孩。”俞興煞有介事的說道，“她挺好看。”

　　劉琬英臉上的冷意收起，變得面無表情，又拿起旁邊的筆記本：“嗯。”

　　俞興踱步，觀察情勢，又給了個理由：“腿也好看。”

　　劉琬英抬頭，表情微狠。

　　“所以，小英…”俞興往后退了兩步：“你這樣看我干嘛？開玩笑的，是開玩笑的，姚主任是問了，我也立即拒絕了，沒有電話，沒有女孩，也沒有腿。”

　　劉琬英把手上的筆記本甩了出去，咬牙切齒道：“煩人！”

　　俞興伸手，準確的接住筆記本，然后放在桌上，愉快的閃身進了廚房：“大廚要開始了，這是來自互聯網新秀的廚藝展示，敬請期待。”

　　劉琬英吐了口氣，起身拿回筆記本，伸手在上面寫了兩個字——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