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興離開了珍愛網。
無人歡送。
甚至,除了有限的人,多數人在這天下午都不知道他的離開,有時候路過空缺的工位,也僅是心里有點奇怪,內審總監怎么今天不在這里摸魚?
等到俞興慣例下班的五點鐘,這個消息才由佟興建確認并傳了出來。
俞總監半離職了。
為什么是“半”?
因為,他好像還繼續領工資,但意思就是那個意思。
這個消息讓人心里不是滋味。
俞總監來公司只有短短一個月,但他給大家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他這一個月是摸魚也是戰斗的一個月,是擺爛也是不屈的一個月,他愿意做一把快刀,不吝傳遞民意,敢于直言不諱,一身傲骨冷對管理層,不卑不亢就拿四萬五。
這只是公司能夠忍耐的極限,而遠不是他的極限。
永遠尊敬無冕的內審總監。
佟興建抽空把同事們的尊敬用短信發給上線的時候,俞興依舊在枯燥的數屏幕,他從公司離開之后沒有什么情緒波動,就是繼續干自己的活。
“你幫我說一句。”俞興回復道,“這才哪到哪。”
佟興建趁著去食堂吃晚飯的時候如實轉達,聽到了同事們的笑聲,以及來自他們的肯定——俞總監真是個妙人!
但他作為被的下線,已經隱約知道百曉生的下手意圖,心里就一個感覺,俞總監有多妙不知道,但他可能很快就能讓人知道他有多狠!
從兼職數屏幕到全職數屏幕,俞興的工作效率更高了,對于整個鵬城的調研計劃在一周之內完成。
只是,他也遭遇了一個問題,員工宿舍不給住了!
俞興對這一點十分不滿,但也只能臨時找了個旅館,一邊推進最后的調研進度,一邊再找短租的房子。
劉琬英是在兩天之后才知道最新的情況,她雖然覺得有點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工資照發,也還可以了。”
“說是那么說,誰知道能不能到手,反正,我人是被趕走了。”俞興對后續的三萬工資沒有太高的期待,“全職工作就是快,我明天就能把鵬城的屏幕數量數完,但是,英姐,不用到明天,我現在已經可以說一句,水分還是蠻大的。”
劉琬英自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平靜的說道:“我的工作已經開始交接了。”
俞興佯裝吃驚:“啊?你也被裁了?”
劉琬英一秒鐘被逗笑:“俞老板,和你聊天是真開心啊,我可不是被裁,我屬于主動辭職,比你強點。”
俞興好奇道:“哦,這樣啊,那你也能再領兩個月工資嗎?”
劉琬英:“…”
“開個玩笑,那明天晚上見唄,正好就接下來的走向來商量商量,難道這個調研機構真就咱倆嗎?”俞興趁勢約了時間。
“我真覺得你這次調研還挺扎實的。”劉琬英沉吟道,“不用急。”
俞興笑道:“鵬城是我一塊一塊數出來的,能不扎實嘛,英子,明天見。”
劉琬英放下手機之后才發現人的底線真的會不斷的調整,自己現在已經懶得糾正他的叫法了。
甚至,有種“合伙人之間這么叫也行”的感覺。
她稍微收拾心情,打算晚上請公司同事們吃一頓告別晚餐,不管是過去幾年的同事相處,還是考慮到未來可能存在的業務需求,這都值得再維系維系。
只是,或許是維多利亞港的晚風太涼,劉琬英次日傍晚抵達鵬城,整個人的狀態都仄仄的。
“可能有些感冒。”劉琬英覺得自己體溫不高,就是有些鼻塞。
“吃藥了嗎?”俞興依舊騎著電瓶車,載著合伙人找了家星巴克,“去咖啡館聊吧。”
劉琬英拿到咖啡,喝了幾口之后倒是有了點精神:“我記得很久前聽我哥說過,感冒是治不好的,屬于自愈疾病。”
俞興點了點頭,認真的說道:“來,我給你把把脈。”
劉琬英微微吃驚:“你還會把脈?”
俞興毫不猶豫的說道:“廢話。”
劉琬英想了想,也是,這就是學醫出身的啊。
俞興右手搭在劉琬英的手腕上,微微瞇眼。
劉琬英靜待結果,片刻之后不得不面無表情的提醒道:“你手快把到我手心里了。”
“咳,手滑。”俞興收回了手,建議道,“還是喝咖啡吧。”
劉琬英啼笑皆非:“一點有用的建議沒有啊?”
俞興略微羞赧:“你也知道,我只是一個肄業生,而且,我那會屬于禮貌性的涉獵中醫,這能把出來什么啊。”
劉琬英好氣又好笑:“你也就是來創業了,就你這樣的在職場,最后能混出什么名堂?”
“兩碼事,這次又不是我自己想入職。”俞興笑道,“再說了,我除了錢,也不是一無所獲,我已經在打算炮轟互聯網婚戀行業的數宗罪了。”
劉琬英想著這一個月聽到的職場描述,只覺光怪陸離,說道:“給我看看你要怎么炮轟。”
“今天沒帶來,下次,洋洋灑灑的寫了好幾頁呢。”俞興搖搖頭,“今天就是給你鵬城最后的統計。”
他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上。
劉琬英第一時間不是被折好的紙所吸引,而是在打量幾秒后問道:“這是錄音筆吧?你還隨身帶著啊?”
“這是我需要隨時保護自己的東西。”俞興伸手又從右邊口袋里摸出來一支筆,“看,這一支是宋宇鋒送我的,是他以前當記者時的工具。”
他又指了指手機:“加上手機,這就是三個。”
劉琬英看著兩支錄音筆和一個手機,只覺整個人一下就精神了。
她哭笑不得的說道:“你真專業啊!”
“還好,這首先是我保護自己的,然后是用來警告別人的。”俞興正色道,“個體面對公司或者團隊終究弱勢,那魏總之前還讓我去告呢,態度特囂張,這些不僅是法律的保障,也是我清白的捍衛者,能幫助我搶占道德的高地。”
劉琬英提醒道:“有效性需要注意下…”
“有效不有效的,萬一真碰見事了,我先手把錄音往網上一甩,讓廣大群眾來判斷判斷是非曲折。”俞興不屑道,“我開公司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沒準以后什么產品還直接獲得真金白銀的呢。”
劉琬英無話可說,豎了個大拇指。片刻之后,她看著鵬城完整的數據,由衷的感慨道:“你是能折騰的。”
俞興不以為然:“這不是小折騰嗎?我們要做的事更大一些。”
劉琬英凝神細看數據,這上面已經十分明顯了。
按照先前拿到的信息,分眾在鵬城宣稱的屏幕數量在9200左右,但這樣一塊塊數出來的總量是5925塊,差不多是65的比例。
同時,分眾所宣稱的大部分布置在繁華的商業樓宇也有很大水分,實際統計的是,這部分應該在40左右,剩余的60都是住宅。
以及,上面不單單是鵬城一個城市,目前其它沒完全統計出來的城市數據顯示,一線城市的商業樓宇勉強還能沾一沾40的比例,二線城市的這個數據已經下滑到了30。
而實際上,分眾宣稱的是在6070。
甚至,俞興打電話給分眾的城市經理,對方強調是在70以上。
鵬城的數據統計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最后寫出來就短短幾行字和幾個數字,偏偏,它或許就能影響數億乃至十億的公司市值。
“滿篇就是兩個字,水分啊。”劉琬英放下數據,如此總結。
“我這幾天也搜了搜,我看有人說,一線城市的有效率是二線城市的141.9。”俞興慢慢說道,“我不知道這個數據是怎么統計的,也不知道業內認不認可,所以,我沒寫上去,但基礎數據與各種層面的系數疊加在一起,分眾的情況應該是容易挖掘的。”
鵬城的屏幕數量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
現在這個基礎數據存在較大水分,那么,以它為核心所疊加出來的數據自然更有水分了。
劉琬英微微點頭,說了一個自己研究的方向:“分眾過去幾年做了很多收購動作,我注意到它對一家‘縱橫品譽’的收購比較奇怪,這家公司的主要業務是為黃浦江上的商業船配上大屏幕來打。”
“在分眾收購之前,它曾經同意一個330萬美元的90股權收購價,而分眾給出的價碼超過了500萬美元。”
俞興插嘴道:“那也還好啊,黃浦江上的這種業務應該是稀缺資源,競爭起來就容易飆價的。”
“嗯,這是一個收購動作,分眾是普遍溢價來做的。”劉琬英敘述道,“它今年宣稱,要把收購來的6家公司歸還給原股東。”
俞興沒聽明白:“什么意思?”
“我估計是在為年報審計做準備。”劉琬英解釋道,“在我們的實踐中,如果收購了一家公司,但在某個時間解除了對該公司的控制權,又得到法律和會計上的確認,那就可以不把它納入合并報表。”
俞興還是沒太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比如,我去年宣布收購了一家公司,公司規模壯大了,股價是不是容易上漲,這是最直接的影響。”劉琬英耐心的說道,“如果是一家公司還好,但分眾是六家公司都這樣操作,這就很奇怪了。”
她繼續推斷道:“嚴格來說,這種收購交易到底有沒有發生,里面的消息披露是否存在嚴重問題,這都值得挖掘。”
劉琬英見俞興還要說話,示意他聽自己說完:“還有一件事,分眾去年以7000萬美元現金和1.55億美元公司股票收購‘好耶’這家公司,而這家公司的股東沈楠鵬也是分眾的董事會成員。”
“分眾在9月份的時候還打算讓好耶再獨立上市,但現在肯定沒戲了。”
“這筆收購…因為今年這個金融環境的變化,后續還值得關注。”
“我這些天綜合看下來,分眾這家公司的資本操作相當頻繁。”
俞興思考和消化了一會,嘗試總結道:“所以,我們如果出具調研報告,現在有三個方向可以做,一是資產造假,夸大業務數據,二是收購并購的價值問題,三嘛,或許涉及利益輸送。”
劉琬英點了點頭:“差不多,但需要碰一碰納斯達克敏感的條款,我的第一感覺是,它在國內的信息披露是不到位的。”
俞興記在了心里,打算自己再來學習學習這方面的知識。
劉琬英又重新看兩遍數據,思考一會,問道:“你不是給分眾的城市經理打電話聊業務合作嗎?為什么他給你的數據也是模糊的?”
上面顯示,分眾自己宣稱的是9200塊左右。
“英子,你看你,這就不接地氣了吧。”俞興笑道,“我是給他打電話,一般呢,這種業務想要成交都得見面聊,他要拉我見面才會給精確數據,所謂的‘坐下來談’嘛。”
“如果我們真的見面了,他大概還會給我展示其它客戶案例的效果,會扯最近又新增的屏幕數量,會說它是上市公司,如果我口風緊,沒準還會說什么周年慶啊之類的優惠活動。”
“優惠活動還得有截止日期,還要逼單來促使我早點交錢。”
“哎,都是些基層銷售的小技巧而已。”
劉琬英有些驚訝的說道:“你還挺懂?”
“大家擅長的方向不一樣,讓你去實地搞調研,可能就沒我好,對不對。”俞興說道,“但讓我去琢磨財報啊、收購啊,我是真理不清。”
劉琬英點點頭,詢問道:“那你把我賺上梁山,有沒有運用這方面的技巧呢?”
俞興斬釘截鐵的答道:“沒有!”
劉琬英看著桌上的錄音筆,看著面前的這張臉,心里稍稍存疑。
“我最近算了算,發現手里的錢還是不太夠用。”俞興進行了下一個話題,“英子,我打算讓百曉生融資來做大的,你這方面有沒有什么建議?”
劉琬英咳了兩聲,思考這事。
俞興緊接著說出自己的想法:“你說,我要是揭露了互聯網婚戀的問題,有沒有希望從徐新那里拿到投資?”
劉琬英茫然的看了眼面前的男人,懷疑自己幻聽了:“誰?你說誰?”
“就是我公司老板的媳婦啊,那個投資人。”俞興說道。
劉琬英只覺不可思議:“你怎么能想到她的?你攪合她老公的公司,她能投資你?”
“我是這么想的,也是上次聽你說,她連自己老公的公司都不投,這說明還挺公私分明。”俞興盤算道,“既然她能做出來名堂,那就是有眼光的,所以…不打不相,哦,不打老公不相識。”
他又補充道:“你說我攪合,但其實能攪合也是一種能力啊,百曉生如果連一個行業都能攪合,那不正是彰顯了公司的價值與潛力?”
劉琬英看著思路超常的俞興,喃喃道:“我大抵是病了。”
不,這不是思路超常,這是思路異常啊!
“她不還是京東的投資人嘛,我這還有京東劉強東的電話,晚上就給他發條消息,祝他融資成功,渡過難關,表示看好。”俞興笑道,“你看,總是有渠道能認識的,我是覺得,沒準的事,試試又不吃虧。”
劉琬英揉了揉臉,嘆道:“你攪合人家公司,攪合人家行業,這都不夠,還要去攪合人家夫妻感情,你…你別把人家攪合散了,珍愛網是很想上市的…”
俞興正色道:“跟我有什么關系!一碼歸一碼!”
劉琬英欲言又止,你這一碼容易把矛盾激化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