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最后一天,瑰愛網申城總部的工作收工。
說起來,瑰愛網沒有明確總部是哪里,但俞興既然在申城,目前團隊和營收規模更大的金陵便成了第一分部。
晚上八點鐘,俞興為一名離職小組長結了工錢,找了處大排檔招呼三把手與失戀的宋宇鋒。
鐘志凌本來主張把這個記者賣了,但看他沉默寡言與上次見時的爽朗善談迥然不同,心里也有些可憐這位軟骨頭。
“來,鋒哥,感謝你的幫忙。”鐘志凌倒了啤酒,“日子會好起來的。”
宋宇鋒只抿了口酒,生無可戀的說道:“你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我現在沒工作,沒女友,沒前途,沒存款,一無所有了。”
鐘志凌把啤酒干了,心中憐憫更盛:“鋒哥,你也沒存到錢嗎?”
“是啊,我卡里就十二萬。”宋宇鋒搖頭道,“干什么也不夠。”
負債創業的鐘志凌忽然把所有的憐憫都收起來了,評價道:“誰讓你收我們車馬費的?誰讓你不拒絕應家棟的詢問的?”
宋宇鋒無法回答,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沒犯什么錯,有時候又覺得自己確實錯了。
“行了,志凌。”俞興皺眉,喝了一大口冰啤之后對宋宇鋒說道,“說真的,傍晚我提的那個主意,我覺得真可以做一做,既然你清清白白的不好找對口工作,不如就拿著這份清清白白去做一份事業。”
宋宇鋒好笑的問道:“我?我去做一番清清白白的事業?我拿什么去做?”
俞興說著剛才聽到的信息:“拿你卡里的十二萬啊。”
宋宇鋒嘆息道:“俞總,你是真想我死嗎?那是我最后的錢了,這拿去創業就像往水里扔石頭,可能連響都聽不到。”
“哎,鋒哥,我認真的,反正伱稍微有一絲絲名氣,人家都覺得你骨頭很硬,你搞個這樣的網站,如果像你說的會被起訴,每起訴一次,你再建一次,每建一次,你骨頭就硬一分,這個網站的名氣也就越大。”俞興思量著說道。
宋宇鋒嗤笑道:“然后呢?怎么掙錢?準備訛詐大公司?”
俞興搖頭晃腦:“不不不,那就落入下乘了,如果你能吸引到大量的大廠中廠員工入駐,只要能做出來規模,廣告費、會員費或者開出招聘業務,錢自然就來了,事業也就成了,這叫什么?這叫硬骨頭站著掙錢。”
宋宇鋒現在聽到“硬骨頭”三個字就頭疼,傍晚還接到父母打過來的電話,被詢問了近期的問題,也不知道是誰把消息傳到老人那里。
他咕嚕嚕喝了兩口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按,看著里面的泡沫生滅,發誓道:“誰愛當硬骨頭就去當!我特么今后就當我的軟骨頭!懂不懂什么叫和光同塵!俞總,你說的那么好,你愛做就去做!不要再嚯嚯我了!”
俞興聳了聳肩,自己真是好心。
他搖搖頭,舉起酒杯:“好吧,我也就是閑聊而已,你別放心上。”
宋宇鋒心情煩悶,但仍舊控制酒量,不愿再犯同樣的錯誤。
只是,他越抿越悶,越來越不愿說話,尤其,聽著兩位大學生關于創業的熱情討論就更是憂愁。
這天晚上回了家,宋宇鋒一個人躺在床上,忽然悲從心來。
女友已經走了。
不是說好留在這座城市嗎?怎么就那么決絕的回了老家?
沒有電視的聲音,沒有音樂的旋律,沒有人說話,只有窗外傳來模糊的城市噪音。
宋宇鋒想著失去的一切,猛然嚎嚎大哭。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他正哭著,床頭的手機忽然響了。
宋宇鋒立即伸手去抓,以為是女友殷寶怡回心轉意,沒想到上面顯示的電話是孔惠琳,也就是之前采訪自己的那個企鵝記者。
孔惠琳當記者的時間還沒自己長,上次說好像才半年。
宋宇鋒接通電話,打了招呼。
“鋒哥,你的聲音好像不太對?”孔惠琳感覺有些奇怪。
宋宇鋒掩飾道:“有些鼻塞,最近壓力比較大,你也知道的,嗯,我從網易出來,這個事讓很多人不滿。”
孔惠琳立即說道:“是,這肯定壓力很大,所以,我是真佩服你,佩服鋒哥的硬骨頭。”
宋宇鋒“咳”了一聲,仿佛連眼淚都自動收回了眼里。
他謙虛道:“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很多人都能做到,只要你們到了某一個觸動你們的境地。”
“鋒哥,我最近都在申城,嗯,明天晚上,明天晚上你有時間嗎?”孔惠琳的聲音有些輕,有些害羞,“我想請你吃個飯。”
宋宇鋒精神一振,緩緩說道:“明天啊…行,明天我請你,算是盡地主之誼。”
孔惠琳笑道:“耽不耽誤你的事情啊?你現在是不是需要把工作定下來?還會當記者嗎?”
宋宇鋒腦海里浮現小孔姣好的面容和白皙的皮膚,一句話就脫口而出:“哦,可能不當了吧,我有在考慮創業,考慮能把更多的光撒到更多的地方。”
孔惠琳驚奇中又帶著些佩服:“真的嗎?鋒哥,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成功的,我覺得,如果你這樣的人不能成功,那一定是咱們社會的悲哀。”
宋宇鋒抽了張紙,擦擦臉上的眼淚,忽然沒那么傷心了,本來立志要和光同塵的軟骨頭也自行變硬,朗聲笑道:“哈哈,惠琳,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市場是很客觀的,它不會因為人品的高低就給你成功或失敗,但我確實有了一些切實的創業想法。”
他想著今晚在飯桌邊聽到的話,又聯想到一部看過的電影,笑著問道:“惠琳,你有沒有看過《肖申克的救贖》?”
孔惠琳答道:“當然有看過呀,有些鳥兒是關不住的,它們的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鋒哥,我覺得你就是這樣關不住的羽毛上閃耀著自由光輝的鳥。”
“你真是謬贊我了。”宋宇鋒謙虛了一句,又說道,“不過,我倒也不是吹噓,我從小骨頭就很硬,我想說的是那句,‘救贖之道,就在其中’。”
他沉聲說道:“我創業的成功之道,就在硬骨頭之中。”
城市的燈光漸熄,夜晚也漸漸沉寂,但這通電話煲了很久很久。
八月份的第一天,俞興剛抵達辦公室,正在低頭喝粥就見一道陰影遮住了視線。
他抬頭一看,正是昨天傷春悲秋的宋軟骨。
“感情的事別來煩我了,哥,我今天一天都很忙,得去商場擺攤了。”俞興重新低頭喝粥,又說道,“你那錄音已經銷毀了,不用擔心了。”
宋宇鋒坐了下來,笑道:“哎呀,俞總,你看你說的,我不擔心錄音,錄音又不是你逼著我說話,純粹是我自己做錯事,我昨天想想,這些教訓也是我應得的。”
俞興眉頭一挑,擼完出門的?成圣人了?
“我昨天夜里輾轉反側,思索我的未來,我覺得俞總你昨天不是隨口說說的。”宋宇鋒認真的說道,“你覺得我去搞個你說的匿名職場社區,真的有未來嗎?”
俞興擺擺手,沒有立即回答,先迅速把粥和包子消滅干凈,隨后把剩下的丟進垃圾桶,斬釘截鐵的說道:“肯定沒未來。”
宋宇鋒愕然:“啊?”
“你有過創業經驗嗎?知道會踩什么坑嗎?”俞興問道。
宋宇鋒有點不服氣:“你也沒有多少經驗啊,你干這個之前不還是個大學生嗎?而且,還是學醫的!”
俞興點頭:“確實,那這樣說吧,你能扛住壓力嗎?自己內心的壓力與外界公司的壓力,包括你能想到的什么訴訟之類的。”
要是說其它的,那還能辯駁辯駁。
自己是最知道自己的。
宋宇鋒不扛壓,他還是那種需要人推著壓著才走的性格。
“那你昨天還跟我說什么社區,說什么匿名的…”宋宇鋒疑問道。
“是啊,這個確實可以啊,路線是可以的,但這個過程肯定也得各種挫折。”俞興好整以暇的說道,“鋒哥,是這樣的,你抬頭看看那些大公司,新浪、網易、搜狐、企鵝、百度、阿里…它們現在蔓延到很多行業了,現在想搞出來名堂只能做垂直細分的東西。”
“就好像我現在做的,也是垂直細分,咱們很難跟大公司拼資源和金錢。”
“所以,我認為我提的建議也沒問題。”
“如果你想做,等我這邊干破產了,咱到時候看看能不能搞出來,別急,千萬別急。”
俞興并不急,手里的商品還沒賣出去呢。
宋宇鋒真有點急:“那我現在怎么辦?”
“你看,又急。”俞興納悶道,“昨天還立志當軟骨頭,今天又改變主意想站著掙錢,就你這份猶豫搖擺的心志啊,最起碼,現階段就不適合創業,你想想,創業的人應該是什么樣的品質?”
宋宇鋒還真想了想,很容易的就想到了面前的這個大學生,隱忍像狼,偷襲像虎,狡猾像狐,果斷像鷹,變臉像狗…
一早過來的興沖沖被打消,猶疑重新占上心頭。
宋宇鋒郁悶的說道:“等你干破產,那得等幾百年啊?”
俞興忍不住笑道:“行,你算是說了句讓人高興的話,等瑰愛網上了正軌,咱們是有機會合作的,如果你把事情都考慮明白的話。”
宋宇鋒直皺眉,但又覺得這話很真誠。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俞興看著這位的表情,還是覺得奇怪:“你這一夜之間就頓悟了?你不是要當軟骨頭嗎?不是要和光同塵嗎?”
宋宇鋒擺擺手:“那只是一時氣話,俞總,你可能不清楚我的為人,我骨子里是不畏強權的。”
俞興搞不懂這種轉變,但不管這位到底畏不畏強權,略一考慮后說道:“網易那個總監昨天夜里又和我溝通了,我們打算周六在網易公司見個面,算是正式把事情了結,你跟我一起去嗎?”
宋宇鋒昨天已經拒絕過一次。
他現在還想拒絕,只是,一抬頭對上俞興意味不明的眼神,忽然就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想站著掙錢,想當硬骨頭,想參詳創業謀略,那總得有些表示。
宋宇鋒心里閃過明悟,大抵,這就是投名狀了。
他吐出一個字:“去。”
俞興有些吃驚,又試探著問道:“互聯網大會還能幫我想想更好的辦法嗎?”
宋宇鋒左想右想,答應下來:“好,我有個老師是在報社里當副總編,我找找他。”
俞興繼續問:“唔,鋒哥,我打算讓世紀佳緣、珍愛網、百合網能聽到我的聲音,我準備誘之以利,你能不能找媒體給我來個專訪,就在我接受網易道歉之后,就在我回應網絡黑稿之后,我打算宣布瑰愛網今年的營收目標是沖刺千萬,最好把我包裝成一個新星。”
宋宇鋒聽著這要求,撓頭揉臉:“這個,這個,這恐怕又得塞錢了,我可以試試。”
俞興再拋出新的話:“鋒哥,你那個網站其實現在就可以開始建站了,你那卡里的12萬先拿出來吧。”
宋宇鋒站了起來,警告道:“俞總,你別太過分!我是有底線的!我的12萬一點都不會動的!”
俞興聳聳肩:“開個玩笑。”
他真心實意的說道:“那就謝謝鋒哥了,唔,但我剛才說建站也是真的,名字我都幫你想好了,可以叫‘那些事’,如果被起訴了,被封了,再建新的,可以叫‘就那些事’、‘還那些事’、‘就這些事’之類的,每封一次,你都能更強大。”
宋宇鋒不自覺張大了嘴:“啊?你連被起訴被封都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只是覺得吧,要是咱們真去做,沒資源沒人脈的,怎么不得多封幾次,但這不算多壞的事。”俞興笑道,“鋒哥,如果你這段時間沒地方去,那就來瑰愛網吧,正好幫我們做做媒體工作。”
宋宇鋒沒有立即答應下來,只吸了口氣:“我再考慮考慮。”
俞興打了個響指:“沒問題。”
雖然不知道軟骨頭為什么非要變硬,但這對瑰愛網是好事。
俞興沒等到婚戀品牌的動靜,就得自己制造點動靜,而宣布營收目標無疑容易打草驚蛇,但自己要的是蛇從草里鉆出來。
同樣的,下個月在金陵召開的互聯網大會也是一個容易有曝光的場合。
過去幾天已經用事實證明,流量確實就是錢。
驕陽烈日,八月第一天的日常工作依舊在汗水中展開了。
俞興這一天確實很忙,一方面是聆聽各地的社會擺攤狀況,一方面是應付時不時就來趕人的商場保安和城管,而后者即便祭出“大學生社會調查”的名義也沒那么容易對付了。
大學生在校園里做活動與社會中做活動完全是兩種難度。
同樣的,客戶轉化的難度也不是一個級別。
綜合來看,校園客戶的轉化率大致在10,100對情侶里能拿到10單,而社會客戶這一天下來的轉化率不到2。
社會客戶問的問題與校園客戶差不多,俞興等人回答的內容自然也不會偏差,但前者聽完回答后的態度大多是不置可否,掏錢的興趣更是很低。
俞興拿到兩單還是各種保證又搬出香江公司注冊資金1000萬才勉強拿下。
晚上收工,俞興聽到了小組長類似的感慨。
“這太難了,他們的眼神像是在看賊!”
“興哥,這社會客戶很難做啊!”
“要是靠這樣的線下訂單,咱得餓死!”
雖說今天只是第一天的個例,但如果后續都這樣,10/25,也就意味著瑰愛網從校園走到社會的訂單量會銳減到一個無法承擔現有員工和運營成本的層次。
俞興心里已經數,但自己不能泄員工的氣,只是笑著安慰道:“咱們的牌子沒打出來,慢慢會好的。”
等到回到辦公室,今天同樣帶人出去擺攤的鐘志凌已經凝重的坐在里面了,他見到師兄的第一句話就是:“確實還得賣,這種開拓的趨勢很不好啊。”
俞興沒有太沮喪,感慨道:“所以,八月的難是意料之中的,這無非就是再次驗證罷了。”
鐘志凌搖了搖頭:“興哥,你真清醒。”
“倒也不是清醒。”俞興說道,“只是,咱不要把事情想那么樂觀,心里總是留一層就是。”
他拋了一支煙給三把手,笑道:“想點開心的,過幾天去接受網易道歉,到時又能讓網店的流量跑一跑,如果宋宇鋒順利,還能搞個專訪,用營收把婚戀品牌的目光吸引過來,這事也就七七八八的成了,頂多白菜價賣唄。”
鐘志凌點燃了煙,吸了一口,今天沮喪了一天的心情算是稍微振奮了一些。
瑰愛網的社會化進展沒有隨著時間而變得好轉,或者,僅僅是好了一絲絲。
從周二到周五,四天時間,根據五個城市的表現匯總,社會客戶群體的轉化率大約在3左右,有的員工高一點,有的則低一點,再高高不到哪去,最低能低到0。
時至周六,上午九點,新任總監卓士明提前就在公司門口等著,準備按照要求,正大光明的向友商致歉。
他不想這樣,但三番四次的與俞興溝通都拿不到絲毫讓步,最終還是做了決定,早道早輕松。
八點五十五分,兩輛面包車抵達網易申城分部樓下。
面包車車門被橫著拉開,一個穿著白色T恤的年輕人率先跳下,隨即又是一群年輕人烏央烏央的從兩輛車里出來,嘻嘻哈哈的像是來玩。
“你好,我是俞興,你就是卓總監吧。”
年輕人左右掃視,瞄準目標,上前握手,自我介紹。
卓士明神色有些難看的握著手,低聲說道:“俞總,你這是干什么?他們怎么還都把手機舉起來了?咱們上去聊。”
“嗨,道個歉的事,不上去了。”俞興大聲說道,“不怕被拍,不然叫什么正大光明呢?來吧,我準備好了。”
卓士明感受到拍攝的天然壓力,不滿的說道:“俞總,不用搞出來這樣的陣勢吧?咱們做人得就講究個溫良恭儉讓。”
“卓總監說,人要溫良恭儉讓。”俞興松開手,轉身面對各式各樣的手機和嬉皮笑臉的大學生員工們,也給稍遠位置的記者鏡頭,提高聲音,“但我得說,道德首先是約束自己的,先把自己約束好了再說。”
“其次…”
他轉過身,重新面向卓士明總監,笑道:“其次,你管好了自己就行,別來管我!”
俞興頓了頓,保持音量:“最后,可以開始道歉了嗎?”
卓士明看著面前這位年輕人的咄咄逼人,有點領略了大學生的風范。
他愣了好幾秒,連連點頭,正色道:“我謹代表網易為旗下‘網易交友’部門的行為向瑰愛網表示歉意,俞總,抱歉。”
早道歉早結束,道完歉了還能怎么地?
俞興主動伸出右手,用力的握了握。
卓士明握完之后想抽手卻被緊緊攥住。
“得罪了。”俞興這句很客氣,但聲音也低,隨即又笑著提高聲音,“我接受網易的歉意,我希望瑰愛網經過這次風波能大步往前,沖刺年營收1000萬的目標!”
周圍的手機紛紛記錄這一幕,不遠處的記者也拍下了網易標識下的握手與宣言畫面。
網易出來的員工都耷拉著臉,總監卓士明面色僵硬,而瑰愛網這邊的大學生極其松弛多樣,俞興本人更是笑容燦爛。
畫面里涇渭分明的兩邊形成了鮮明對比。
卓士明本來覺得這是大學生得理不饒人和不論套的處置方法,但聽到那句“得罪了”,腦子忽然就像是被一盆涼水潑下來,這是正常大學生?
這要是正常大學生,我立即去生吃兩個福建人!
“可以松開了。”卓士明沉著聲音提醒。
俞興松開手,沒有理會網易總監的喜怒,轉身面向自己的員工,高高舉起右手,豎起一根食指,神色堅毅的再一次高聲宣布目標:
“一千萬!!”
這是瑰愛網宣稱的營收目標,也是俞興在網易樓下向傳統婚戀三品牌拋出的餌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