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越發納悶,司機一邊拉開褲襠撒尿一邊說:“這個菜是專門看不能吃的,還是從哪家借來的,這么說吧,這里的人都窮的叮當響,誰家有客人了就去把這一碗菜借過來,吃飯的時候擺上。在吃飯這個過程中,主人要向客人熱情地讓三次這個菜,開始的時候一次,中間一次,結束的時候還有一次。”
“主人會用筷子點著菜說,吃吧吃吧,咱家還多著哩!但客人絕對不能吃,如果客人真的控制不住拿筷子去夾這個菜,主人就會連忙用筷子擋住,說,你真不想吃就算了,這東西油膩得狠,誰吃了都消化不了。”
平安恍然大悟,司機嘿嘿的笑著說:“老弟,你去的地方太少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見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我再給你說吧,這家人回頭還人家這道‘看菜’的時候,要給人家拿兩個饅頭,知道是什么意思?”
平安沖口而出:“算是借肉菜的利息?”
“對,就是借菜的好處費…大學生,有些東西書本上是不教的。我問你一件事,你說,一個城里的工人下崗之后到鄉下種地,不管種多少年,他的身份還是工人,還是市民,但是一個農民在城市里不管做了多大的老板,在別人的眼里他還是農民工,是土蛋,這是為什么?”
平安不知道怎么回答,司機哈哈大笑著說:“這雞ba人生,你能弄懂的事情太少,你不懂的倒是層出不窮。”
這司機說話粗俗,但說的不無道理,平安還想多和他聊聊的,但是沒想到回到了市里快到家了,司機和車主都出了車禍死了。
平安在醫院整整窩了十五天,每個見到他的人都說“想不到你的命還真大!”
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從遭遇車禍開始,平安就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這些夢說是幻境也行,真真假假的一個套一個一個接連一個,之所以說真真假假是因為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最后搞得讓平安都迷惑起來。
可“假”和“夢”還是有區別的,或許人們自身就是活在夢中卻以為自己是活在現實里的呢?
父母去世已經有了幾年了,剛開始那一段平安常常做夢夢見父母回來,一家人雖然磕磕絆絆,但終有相聚的時刻,但這下自己卻真的永遠失去了他們,于是平安在夢里夢到父母的時候就痛哭失聲,有時候半夜會哭醒。
后來他想想,其實也不全算是對失去父母的傷心,而是他實在不知道怎么面對這種思念帶來的折磨。
再下來平安逐漸的淡定,他覺得死亡也無非就是睡個長覺不再醒來,也只是一個第二天早上起來穿不穿雙鞋去生活的問題。
這就跟自己做夢似的,人睡著了做夢,做夢的時候卻在夢里實踐平時要做的事情,簡直就是夢里夢外都在找累。
平安當時出事是被一輛警車送到醫院的,這輛警車并不是后來勘察事故現場的交警用車,能從病床上下地之后,平安找醫護人員了解了一下,知道有兩個警察將自己送到醫院交了押金就走了,并且再也沒有露過面。
平安幾經打聽,可是卻不知道那兩個警察到底是誰,最后通過監控得到了那輛警車的牌照,再一確認,送自己來醫院的竟然是市公安局局長常斌。
常斌當時從省里參加會議回來,正好經過事故現場,發現只活了平安一個,就和司機將平安抬上車送到醫院,還付了押金。
在醫院實在窮極無聊,平安決定去公安局找常斌,一是感謝,二是將常局長交的押金還給人家。
平安是拎著禮物去的,開始他想著那么大個局長肯定不好見,所以心里想好了主意,就說是常斌的親戚。結果到了公安局門衛,門衛聽說是找局長的,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就讓平安進去了。
可是當平安走了幾步,門衛又將他叫住了,說:“見我們局長隨時都可以,但是帶禮物不行。”
平安解釋說:“我是他的親戚,專門來看他的。”
“那也不行,規定東西不能帶進辦公樓,你先放在這里吧!”
平安想想,明白這些人還挺負責的,怕自己帶的東西里有危險品。
到里面找到了常斌的辦公室,敲了門,里面應了一聲請進,平安進去,只見一張清瘦精神的臉。
常斌正在一堆文件上簽字,對平安點了一下頭讓他先坐,但是平安沒坐。
常斌顯然沒認出平安。等他忙完,問:“找我有什么事兒嗎?”
平安趕緊說感謝,解釋了半個月前的事情。
可是讓平安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常斌明顯的是愣了一下后,接著淡然的說:“你找錯人了,我從來沒有救過人。”
這是怎么回事?
平安想常局長高風亮節!做好事不留名不想讓自己感謝,這太高尚了!
“常局長,你忘了,那天我…”平安將出事那天的情況作了說明,還特地的說自己的醫藥費都是常斌支付的。
常斌說:“你真的搞錯了,那天我在省里開會,怎么可能在路上救你?肯定是搞錯了。”
“你如果沒其他事情,就出去吧,我這下還有個會。”
平安被常斌客氣的請了出來,在外面抓頭撓腮的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到了下午,平安在大門外看到常斌下樓坐著車走了,對自己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怎么回事?
非常納悶的平安回到醫院,找到自己出事那天晚上值班的護士,再次詢問她當時送自己來的究竟是不是常局長。
“是呀!”小護士倒是奇怪了:“這怎么能認錯?我跟她女兒還是大學同學,去他家吃過飯的!”
“那天晚上是他和司機一塊送你來的。”女護士斬釘截鐵,平安更是想不明白了,于是將今天自己的遭遇說了,女護士明白了:“呀!做好事不留名。”
平安想想,問:“那,你說我該怎辦呢?不管人家怎么想的,他救了我,我總得表示一下吧,不然我這心里怎么能過得去。”
護士點頭,說也是。
平安說:“要不,我找記者寫個稿子?還是再去找找常局長?”
小護士看著平安亮亮的眼睛,笑了:“你別著急,我去財務上找找他交押金時簽的單子,拿著單子我陪你一起去,看他還怎么說!”
第二天,護士拿了押金單子,和平安又去了公安局。
常斌果然認識這位護士,笑著打招呼,然后看看平安,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然后讓平安先出門,和護士在里面說話。
這事到現在搞的像是墜入了迷霧當中,平安越發的稀里糊涂。
一會小護士出來,讓平安將還給常斌的錢給她,進去后又將門關上了。
又等了一會,女護士出來,拉著平安就走,平安在下樓梯的時候問護士:“就這樣走了?”
護士說:“咱們先回去再說。”
回到醫院,護士對平安說:“這事兒到此為止,你的命,人家也救了,人家的錢,你也還了,現在兩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行了。”
平安皺眉:“不能這樣。這又不是做生意,結完帳就拉倒了。要不是常局長,我這會恐怕在太平間躺著!”
護士也皺眉了:“看著你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就榆木腦袋不開竅呢?還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家不想張揚!”
好多年都沒人說平安笨了,平安說:“沒張揚啊!我就是去謝謝他嘛。”
小護士有些恨鐵不成鋼,伸手在平安身上拍了一下:“你還在上大學?反正社會上的事情給你三句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常局長的事情更是難懂!你就別問了,趕緊治好病走人。”
平安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但是還是有些不懂。
不懂就要搞懂,不然他心里難受,說:“知恩不報,這不讓我心里過不去?實在不行我就去報社找記者。”
臉上有著小雀斑的護士的臉都變色了,說:“看你是個老實人,咱兩也差不多大,我還是給你說實話吧!”
“剛才你出去后,我同學她爸很認真地跟我說,讓我別攙和這件事了,我也問怎么回事啊,他說,也沒法給我細說,大致明白就行了。這里的公安局長派誰來都沒一個人愿意,他也是無法推脫才過來的。”
“為什么?他來這里沒多久,據說告狀信可以用麻袋裝了!為什么,因為沒人在這能干長久。”
“她爸爸正在給上面打報告說身體不行準備調走的!你要是給他來一個好人好事,非將他調走的事情給攪和黃了不可。”
平安目瞪口呆:自己以為的好事卻能將別人羈絆成壞事!
小護士又說:“我當時就說了,常局長你和別人都不一樣,有口碑在那放著,市里的群眾都說你敬業能干有魄力的。他說,這樣更糟,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天天拉關系找門子不干活的沒人找事,只要干事就有人找你的茬,就是‘說的說干的干,說的給干的提意見’,你覺得做了好事就行了,工作完成的好就行了?誰給你主持正義?所以我現在就想著趕緊走,一天都不想在這里待,你一定要將平安的工作做通。”
平安沉默了。
他真的覺得這些話打通了他身體某個部分說不清楚的那些地方,他有些頓悟,以至于直愣愣的看著小護士。
但是小護士還有工作,見平安不吭聲就離開了。
于是平安就盯著陽臺上的欄桿,將很多事情聚合在一起揉成一團又將它們慢條斯理的分開,就像是對待樹葉一樣將樹葉的葉片扔掉將經絡給完全的剖析出來。
太陽那么強烈的照射在平安的身上,以致于他一會就滿額汗珠甚至于渾身顫抖,也不知道是因為內心的觸動還是因為天氣的炎熱。
平安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那個小護士忙了一陣子了想起了平安,過去一看,見他怎么還在那里站著,于是嘴里叫著:“你該吃藥了!”
平安的思緒被打亂了,他無言地用那直勾勾的目光看著女護士,仿佛女護士就是常斌,而常斌則通過護士這個軀體在對自己散發著一種勾魂攝魄的東西,平安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破殼而出,要沖上太空去俯視一下腳下的每一寸大地。
“我說你該吃藥了!”護士又重復了一句,平安有些答非所問莫名其妙的問:“你說我該怎么辦?”
護士氣鼓鼓的說:“什么你該怎么辦?你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平安又問了一句:“我是說,那么我以前的活法是不對的?”
護士這下明白平安還在糾結那個問題,噗嗤的笑了:“覺得自己活得不對頭,就改唄。你才多大?”
“你以為會給別人帶去快樂和榮譽的事情卻偏偏會給人家帶去災難和痛苦,那你遇到事情多想幾遍前因后果和可能有的結果,將自己對事情的態度扭轉一下,你不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聽了小護士的話,平安整整的想了一夜,在病床上輾轉反側,往事潮水一樣涌來而又卷去,他似乎又開始做夢了,夢了很多,最后又夢到了自己遭遇車禍的前幾秒鐘,于是他驚恐的大聲的歇斯底里的喊叫了起來,將同一個病室的病號和陪護們全都嚇得醒了過來。
值班護士趕來的時候,平安正在大汗淋漓地打著哆嗦,護士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模樣,問:“你做噩夢了?”
平安回答說:“是,噩夢,我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