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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大風起兮云飛揚(一)

  縣賓館亓明遠的房間外,平安站住,輕輕的敲門,里面傳出了亓明遠請進的聲音。

  平安讓自己的腦子里變成一種混沌狀態,避免因為緊張而說錯話。

  進去之后,亓明遠穿著襯衣褲子坐著,唯一顯得隨便的,就是他腳上那一雙拖鞋。

  亓明遠眼前的電視機里播放的是動物世界,一大群的海洋魚類五彩斑斕的在屏幕上華麗的游動著,無拘無束而漫不經心,平安稱呼了一聲,亓明遠站了起來將電視機給關了,伸手和平安一握,說:“平安,晚上沒什么活動?”

  亓明遠直接叫了平安的名字,平安瞬間將心態調整好,心說比你更大的人物我也見過,我忐忑個什么勁?

  “沒有,因為您來縣里調研,我就沒回家,否則,這會應該在抱孩子,或者換尿不濕。”

  “哦,”亓明遠笑了一下:“聽說你兒子有三個月大?”

  “還差幾天。”

  亓明遠將一杯已經泡好的茶放到平安面前:“我大概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你是留縣班子里最年輕的,也是學歷最高的,所以,我想找你來談談,一來,是想了解一下留縣真實的情況,二來,想給你壓壓擔子。”

  找自己了解留縣真實的情況?

  給自己壓擔子?

  壓擔子是壓什么擔子?是平調到最沒人愿干最難干的地方掛起來,比如當時王經倫曾想將自己調到輕工局當局長,或者看似升了其實卻是貶斥,就像當時去了坡口干試驗區?

  或者,就是予以重用,更或者就是提拔使用?

  平安覺得自己沒有被亓明遠晾在一邊的可能,因為亓明遠不是宗國勝也不是王經倫,從前自己和他根本沒有接觸過。

  穩住!

  穩住!

  平安在心里告誡自己一定不要輕舉妄動,嘴上說:“亓書ji,年齡小是優勢,其實也是劣勢,至于文憑,在實際工作中有時候作用并不大。我參加工作后一直就在留縣,亓書ji有什么指示,我會無條件不折不扣的執行。”

  亓明遠對于平安的表態未置可否,他說:“我聽說你有一個綽號,叫‘留縣二愣子’?”

  平安不好意思的笑笑,說:“這個夸大也沒有夸大,其實我被大家叫‘東凡鄉二愣子’,因為那會在東凡鄉工作,后來到了縣里,也就成了留縣二愣子。”

  亓明遠:“這么說,你是一個正直的,敢于犯上的干部?我也希望你能犯一犯我,只要是為了工作,我看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你那時候在東凡搞過那個醬菜廠,算是本市最早搞鄉鎮企業的改革帶頭人,這在全省都是很有影響的,而且,你在縣里也分管過工業,是抓工業的一把好手。”

  平安除了點頭聆聽,沒法說什么,此時任何對曾經過往的敘述都有抱怨的含義,因為自己的過往的確就是坎坷的代言詞。他覺得自己如果在亓明遠面前訴苦,那就太沒意思了。

  亓明遠之所以能讓自己來,必然已經了解了留縣的一些情況,自己添油加醋,完全沒有必要。

  難聽的話讓別人去說,亓明遠不可能只單獨接見自己一個人,總有人順風使舵會發牢騷會借機表現自我的,但那個人,必須不是自己。

  得讓亓明遠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背后說人壞話的小人和告密者。

  果然,亓明遠絲毫沒有提縣里的人事關系,根本沒有說平安目前的工作分工和職務是不是有不合理的地方。

  但怎么可能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呢?全市全省,有哪幾個縣有兩個副縣長都是縣委常委?

  可留縣卻偏偏就有。

  亓明遠談的基本都是具體的工作:“留縣的國企改革目前是全市的重點,在產權制度改革方面,步子要大一點,思想要再解放一點,你是留縣產業聚集區的創始人之一,我也聽說過你當初對產業聚集區有過不同意見,后來到了一個什么實驗區當主任去了是吧?”

  什么試驗區?本市還有哪些個試驗區?亓明遠再一次的流露了一個訊息,起碼在這一點上,就是對宗國勝和王經倫的否定。

  對宗國勝否定那是必須的,但是對王經倫否定,這個就意味深長了。

  “你能不能對我談談你對產業聚集區的看法,談談你對留縣目前改革的方案和思路。”亓明遠說著看看平安:“我希望你要講真話,不要有什么顧慮,現在很少能在公開場合聽到真實的聲音。如果人人都不講真話,留縣就還是留縣,咱們市也就和從前沒區別。”

  這已經算是一種莫大的示好了。亓明遠表示他就是想聽到真話,真實的話,心里的話。

  但是平安覺得自己仍舊是要客觀,絕對不能摻雜個人的情感,否則那就是工作中的情緒化,那會讓亓明遠認為,有一天平安要是對亓明遠不滿了,也會給別人添油加醋偏頗的說亓明遠的。

  充分的把握機會讓亓明遠信任自己、重用自己,而不是只將自己當一個可以利用的頭腦簡單容易激動用完可以扔在一邊的打手,這是平安這會的感悟。

  本著這種心理,平安將留縣存在的問題簡略的闡述了一遍,但平安明白,亓明遠能夠聽出來自己其實就是對王經倫當年五五七八工程的全盤否定。

  最后,平安說了自己后來在坡口試驗區的工作,講資金不到位是試驗區夭折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因素就是上馬的時候選址沒選好。

  亓明遠在平安敘述的時候,不做表態,不過平安仍舊感受到了亓明遠眼神的閃爍。等平安講完,亓明遠點了一下頭,平安徹底的知道自己已經成功的讓亓明遠記住了自己。

  接下來,亓明遠又詢問了平安兩個問題,都與產業聚集區有關,一個是今后產業聚集區應該怎么走,再一個,是縣里哪些企業要扶持。

  “產業聚集區的操作模式是違背了市場經濟規律的,是在用行政的手段挽救企業。”

  “目前只有快刀斬亂麻,越快越好,對產業聚集區的企業該轉讓控股權的要轉讓出來,如果轉讓控股權還不行的話,就徹底賣掉。”

  “產業聚集區沒有一個企業是值得救的。”

  “要扶持的企業,應當是以農業深加工為主的企業,因為這些企業勞動力成本低、就業人數多、效益好,這樣能使得大批閑散勞動力獲得就業機會…不過,我覺得轉變思路非常重要,因此目前阻力比較大。”

  平安侃侃而談,盡管他一再的提醒自己要有分寸,但今晚的的確確在亓明遠面前說的話,比他這幾年在縣里開會時講話的總和都要多。

  每次當亓明遠叫自己名字的時候,平安都會感到好笑,因為自己的姓,很多人叫自己“小…平”同志的時候都會頓一下,亓明遠今晚徹底的直叫自己的名字,這也合適,畢竟從職務上他是上級,從年齡上,他也比自己大。

  “我看你問題分析的比較透徹,你的思路也很清晰嘛,”亓明遠顯然已經想好了:“留縣工業這一塊,亟待加強改變,你的工作應該調整,明天,我就和楊慶煌談這件事。你看怎么樣?”

  我看怎么樣?

  我還是我,只不過分管的內容轉了一圈回到了原來的那個點上而已。

  平安再次的想到了圓規。

  但是他此刻必須表示感謝、由衷的感謝,畢竟工業和民政哪個重要,還是一目了然的:“感謝亓書ji對我的信任。”

  離開了亓明遠的房間,平安目不斜視的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再一次的回憶了自己在面對亓明遠時候的言行,覺得自己沒有說什么鬧情緒的話,也沒有說誰的不是,但是自己對留縣的分析,以及對亓明遠提出的問題,也切切實實的是回答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心里雖然有些激動,但這些年的浮浮沉沉,已經讓平安這個留縣最年輕的常委有了一些不同于常人的應受能力。

  這時已經接近午夜零點,平安給家里打了電話,正巧兒子醒著,兩口子對著話筒說了一會話,逗逗孩子,才休息。

  第二天上班,縣里已經顯露出了不同尋常的氣息,果然,在下午召開的常委擴大會議上,楊慶煌宣布,平安協助縣長左尹之主管經濟、工業以及商貿,也就是從常委副縣長成為常務副縣長,由顧建民分管民政和防汛救災那部分的工作。原來的常務副縣長市委對其另有安排。

  平安內心稍稍的激動了一下:不是簡單的和顧建民工作對調。

  一般而言,一個地方常委人數都是單數,為了是工作中表決能形成多數對少數,但是這幾年因為特殊情況,留縣的常委則一直是雙數,這下終于恢復到了普遍的狀態中去。

  楊慶煌對顧建民這幾年來對留縣經濟騰飛做出的貢獻予以肯定,闡明顧建民工作吃苦耐勞任勞任怨,以大局為重,從不計較個人得失,而目前留縣遇到的困難也是普遍性的困難,與顧建民個人是沒有直接的關系的。

  而后,楊慶煌對平安則進行了褒揚,說平安如何的工作能力強,如何的思路新,辦法多,怎么個既有宏觀經驗,又有具體實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等等等等,所以市委縣委決定讓平安主抓留縣的經濟工作是合適的也是正確的。云云。

  楊慶煌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平安表現的很淡然,這就跟他平時參加會議一個樣子,而顧建民更是坦然,仿佛對什么都滿不在乎,似乎他比平安還淡然豁達。

  不過顧建民的表現猛然讓平安心里一驚,他覺得自己似乎“淡然”的有些過頭了。

  接下來,是該平安和顧建民對工作分工的表態,平安心里已經想好了,欲揚先抑,嘴上完全的引用了亓明遠在來市里任職之后在全市深化改革戰略會議上的講話精神,說起了本市本縣在亓明遠這個核心領導下改革的前景和目標。

  平安的話幾乎沒有一句自己的分析,完全是在引用。

  果然,平安說著,眼角留意到亓明遠輕輕的皺了眉。

  ——你皺眉就對了!

  接下來,顧建民乃至于所有的與會人員直到最后的楊慶煌都是圍繞著亓明遠在市里的講話精神大談改革的新思路和新戰略。

  會議的最后,亓明遠終于說話了:“今天你們開的不應該是政治學習會,而應該是工作研究會。”

  “我現在宣布,在我任職期間,會上講的會后必須做,會上不講的會后一律不許做,誰要是會上講的不做,會后做的不講,那我就撤誰的職。”

  “今后不要開口閉口談我的什么講話精神,我在會上的講話是經過常委會討論的,請你們不要往我一個人頭上套。”

  會議室里的人都沉默了,平安看到楊慶煌有些局促,而左尹之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又對了!

  平安靜靜的等著,果然他等來了。

  亓明遠在離開留縣前,叫了平安,和他單獨的又簡短的談了一次話,亓明遠簡明扼要的說平安:“我對你今天會上的表現很不滿意。我是不是要重新認識你?”

  平安沒有犯怵,壯著膽子看著亓明遠的眼睛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什么意思?”亓明遠果然問。

  平安說:“泯然眾人矣。”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是說孔融小時候聰明,長大了卻非常普通。‘泯然眾人矣’是王安石《傷仲永》里面的話,指人原來一個人才華橫溢,備受關注,后因才華盡失,不再受關注,變得和普通人一樣了。”

  “亓書ji,我知道你講的都是對的,可是對的話不一定能管用,也不一定是有效的,今天的情況你也見了,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觀過來的。”

  “我因為年紀最輕,在縣里何嘗不是某些人眼里的孔融和王安石筆下的仲永?我想有所作為,可是面對的困難真的是沉重的讓我自己都感到氣壘。我不想說世人皆醉我獨醒,我只是想借著今天這樣的情形給你說一聲:請別只聽我說了什么,請看我的表現。”

  “好。”亓明遠對平安以這種方式和自己談話有些意外,更是感到高興,他認為這是對自己講真話的一種表現,是交心的一種表現:“你現在要做的工作就是對產業聚集區的所有企業進行全面的資產評估和經營審計,看看這些企業究竟還能值多少錢,出路究竟在哪里。”

  “你要對市委負責,當然要多跟楊慶煌同志商量。留縣的擔子很重,可以說任重道遠。”

  “我就看你的了。”

  亓明遠的話簡單卻直抒胸臆,平安更加有些激動,他沒掩飾自己的激動。這種被信任、被認可、被重用的心情適當的時候流露出來讓上司感覺到,會讓領導以為你會“士為知己者死”,這就跟剛剛平安故意的繞著彎對亓明遠說話一樣,有時候你要給上司一些他駑駕不住你的感覺,要讓他知道你雖然是下屬,但是你是有刺的,是很有個性很有想法的,不過最后你還是在他的操控當中,那樣,領導會知道你的才能,且因為你的才能為他所用,所以他才更有了滿足感。

  這種心態很微妙,在仕途中跌宕了很久的平安,已經深諳此道,雖然第一次使用在了亓明遠身上,不過顯然已經見到了效果。

  到現在,平安成為留縣縣政府這邊排名縣長左尹之之下的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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