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里例行開會的時候,有些常委提出,鄉鎮干部在一個地方不宜工作太久,干部需要流動,在流動中用活干部,在流動中發揮干部的潛在能力。
因此,有人提議包括將楊得志調到坡口鄉任鄉黨委書ji,將平安調至縣輕工業局擔任局長。
議論了好大一會,王經倫說:“大家再議一議吧,有什么不同的意見也可以發表嘛,有什么好的建議也要提出來。”
王經倫的話說得很大氣,很有些發揚民主的風度。常委中的武裝部長對地方的事了解得比旁人稍差點,為人又特喜歡講痛快話,所以就帶頭說:“人事問題很重要,王書ji你就說吧,該誰干誰就去干,都是為了咱們留縣的經濟發展嘛!”
王經倫聽了眼睛眨著瞅旁人,剛才議論的人這會都屏住氣瞅桌子面,好像那上面有答案似的。
本來這一段被假巡視員的事情鬧得,傅瑩花心情極不好,按目前的現實,大家多數人都以為傅瑩花不會發言了,可出乎意料地她卻說了。
傅瑩花說的有些亂,但是從講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結合,從上層建筑講到了經濟基礎,大家還是明白了她是要說什么——我是犯了錯,但我還是留縣的法人代表:“東凡鄉是我們縣的典型,這是楊得志和平安兩位同志在東凡鄉扎實苦干開拓進取的結果,如果從穩定改革開放和我縣實際情況出發,是不是可以暫時不交流?”
傅瑩花說話,沒人發表意見,王經倫看看,說:“楊得志和平安的成績,我們大家都有目共睹,也是充分的予以肯定的。不過,成績大了也是個包袱,平安年紀輕,從關心愛護年輕干部出發,將平安調至輕工局對他而言不僅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新的機遇。至于楊得志,有能力就要更好的發揮,東凡搞好了,就去坡口,將坡口也搞好,這個同志還是能勘以大用的。”
“我們都是留縣的干部,都是在縣委的領導下工作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是哪一個個人的,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會是離了誰就地球不轉了。”
王經倫的話已經很明白了,傅瑩花還是不想放棄,楊得志和平安在東凡的確搞的很好,這個時候臨陣換將,不利于東凡的良性發展:“楊得志不說,平安這個同志我還是了解的,年輕,是有一些缺點,但這個同志對工作、對事業是高度負責的,也是很有開拓精神的一個干部。”
王經倫看著傅瑩花,說:“交流是工作的需要,到縣里來,也是工作需要,這絕不是因為誰有缺點誰有優點,我們留縣的工作是一盤棋,牽一發動全身,不能因為個別棋子就影響大局。”
傅瑩花還想說話,王經倫笑笑說:“他們倆的話,我來談。”
事已至此,無法挽回。
楊得志得知消息后,表現出了從來沒有過的頹喪,每天幾乎都在喝酒。
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外面人沒法理解楊得志的這種失意——他比平安大,比趙長順小,原來想在東凡干出一番成績,過一段到縣里去任個副縣長的職位,年前也都有了一些傳言了,可是現在,竟然步入了趙長順的后塵。
平安心里的怒氣難以平息,縣里這次被調整的干部是大面積的,涉及了許多職位的,別人他不管,他只管自己。他知道自己比不得楊得志——可楊得志這次都這樣了,自己還爭什么爭?爭了也不會有效果,還會讓人看笑話。
仔細想想自己的作為,平安忽然想到了一條:自己是不是太過于鋒芒太露了?
自己從來就不是王經倫的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但其實不是,一直不是。
可能,因為自己的努力,反而讓別人有了一種緊迫感。
當知道縣里有六個鄉鎮領導都交流,而且顧建民被交流到東凡替換楊得志的位置,從縣委那邊下來一個人接替自己的時候,平安徹底明白了:這次的結果,是因為有太多的原因造成的。
許多的量變造成了根本的質變。
王經倫說要和楊得志談話,楊得志沒得到通知就去找了王經倫。
楊得志很不踏實的坐在王經倫辦公室的沙發上,天氣并不熱,屋里的空調也開著,溫度適宜,可他身上還是出了汗:“東凡今年絕對能成為全省十強鄉鎮,我的工作也是有目共睹的,現在要讓我到坡口去,我想不通。”
“沒人說你不行,誰否定你的成績了?正因為你工作上具有開拓精神,所以才讓你到坡口去開創新局面的,這是縣委對你的信任。”
楊得志想說的很多,但是說出來的話自己都覺得有氣無力:“我只是覺得我在東凡的設想還沒有完全的完成,我…”
楊得志說不下去了,悲從心來,他有些想哭,他覺得自己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在面對同樣是四十多歲的王經倫的時候,有一種天狗吃月亮,無從下嘴的感覺。
“我知道你對東凡是有感情的,縣委也是充分考慮過這件事的,正因為政績顯著,所以組織上必須將你交流出去,而且要給你壓擔子。”
楊得志心里越發不是滋味,王經倫既然承認自己政績顯著,要是給自己壓擔子就該讓自己當個副縣長,而不是再去繼續當鄉書記,這就像是一個廚師跑到了另外一家瀕臨倒閉的飯店,結果第二家飯店的菜肯定和從前那個飯店的菜味道一樣了,可對于廚師個人工資福利沒有漲的話,廚師究竟提高了什么?
楊得志不再說話了,王經倫起身遞給他一支煙:“不要有什么顧慮,放開手腳去大干一場,將東凡的模式能帶到坡口去,我對你是很有信心的。”
“這個星期將工作移交一下,下星期,我親自送你去上任。”
楊得志還能說什么呢?這一刻他自己心里甚至想到了屈原。
平安沒像楊得志一樣主動去找王經倫。
這個姓王的老王八,玩弄自己于股掌之間,用的時候自己就是二愣子,不用的時候自己還是二愣子,感情自己一直就是他眼中能揮之即來呼之即走的二愣子。
離開東凡已經是板上釘釘,平安煩悶的開著車在東凡四下的逛蕩。
以前自己來都是為了工作,這下倒是能好好看看東凡的景色了。
可惜的是景色很好,這會卻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快到狀元村的時候,平安忽然的沒有了興致,這里的一切幾乎全歸于自己的努力,可此時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于是將車倒回,順著一條村道往里面開,到了一個溪流跟前,他停住車下去,撿了一塊石頭往河里猛砸。
看著水花嘩嘩的迸濺,平安覺得自己的內心像是水花一樣的顛來覆去的翻騰,這時他聽到頭頂有幾聲清脆的鳥鳴,抬頭看去,有兩只不知道是什么鳥,展著非常漂亮的翅膀在樹枝的頂端嘰嘰喳喳的叫。
“我要是有翅膀該多好?”
平安不開車了,順著硬化的路面朝前走,不遠處就是一個小村,村子里非常安靜,在一顆大桐樹下能望到遠處狀元村那個矗立了幾百年的牌坊,這時平安聽到哪兒似乎有人在唱歌。
唱歌的是個女人的聲音,平安忍不住繞了幾步,發現聲音是從一戶人家的窗戶里傳出來的。
這戶人家的后窗沒關,平安站在后面的坡上,很清晰的能看到這間屋子是個臥室,臥室里這會有一個身體發育得非常好的女人正一絲不掛地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身子。
一看這個女人就是經常下田地里勞作的模樣,她的皮膚有著一種迷人的健康的色彩。平安愣了一下,可是沒有離開,他看著這個赤裸卻快樂的女人,心里有了一種久違的熱烘烘的感受。
平安有些羨慕屋里這個快樂的女人。他看著這個女人在想自己曾經經歷的女人們,劉可欣曾說和自己在一起很快樂,俞潔說過和自己一起很快樂,彭佩然也說自己給她帶去了快樂,但是想不起來有哪個曾經給自己快樂的唱過歌。
自己總給別人帶去快樂,原來自己已經將快樂給丟了。快樂和自己已經是久違的兩種物體。
那自己的快樂哪兒去了呢?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平安就在那里一直的望著屋里這個自娛自樂的女人,他竟然絲毫的沒有產生一點的羞恥感,還想著她要發現了自己,自己就裝剛剛路過,或者就跑掉,諒她也追不上,也不可能認出自己是誰。
難道自己這會想要一個女人?
屋里的女人簡單的快樂著,她一直沒看到外面的平安,平安直到屋里的女人一件件的將衣服穿好離開了窗口,才抬頭,透過樹的枝柯望著太陽。
遠處,剛才那兩只漂亮的鳥自由的飛來飛去,平安想,快樂原來真就是和自己無關的。
王經倫說他會和楊得志以及平安談話,果真他就親自談了,只不過楊得志是主動去的,平安是被通知的。
王經倫對平安的談話很簡短。其實王經倫是做了長篇大論的準備的,可是見到平安的表現后,他覺得很沒意思,沒必要了。
因為平安從進門后就一直的表現的很平靜,非常平靜,平靜的就像調動工作即不是貶斥,也不是提升,反正就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就好似昨天中午吃的炸醬面,那么,今天中午就改換成油潑面酸湯面或者別的什么面一樣,反正都是吃面。
如果平安表現的像楊得志一樣的激動,甚至不滿——當然這種不滿可以理解,王經倫則會顯示一下自己做干部工作的能力,可是平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既然平安這么坦然,說得多了反而顯得自己在欲說還不休。
聆聽王經倫談完話之后,平安來到縣府這邊,在走廊見到了謝樂迪。
謝樂迪沖著平安有些酸酸的叫了一聲“平局長”,平安聽著覺得非常的別扭,因為組織部門的發文還沒出來,謝樂迪這樣叫有些替組織做決定的意思。
心里有些不想答應,不過平安還是點了一下頭。
平安見到了唐高增后,發現唐高增心情也不好。
唐高增心情不好的原因固然有對平安調動工作受到這種禮遇的不滿,更多的是對顧建民能去東凡任職的厭惡。
顧建民是什么人?唐高增覺得用盡自己所能想象到的辱罵一個人的最粗俗的語言用在顧建民身上都不為過,可是這個人卻步步高升,還越升越高,還有一副勢不可擋的勢頭。
在唐高增那里坐了一會,等傅瑩花有了空,平安去了傅瑩花辦公室,將自己在東凡的工作做了一個簡單的總結,傅瑩花看著這個在自己手里將一個鄉的經濟發展推動的相當不錯的年輕干部,沉默了大約不到一分鐘,才說:“學法律的人邏輯性都應該很強。縣里的農機廠、輕工機械廠、化肥廠、紡織廠、包括東凡的醬菜廠在內的食品行業,都是我縣發展工業化的重中之重的陣地,當然也存在著不少問題,組織上讓你擔任輕工局長,是對你最大的信任,也是人盡其才的工作需要。”
“你要放下包袱,輕裝前行。”
一句“放下包袱”,已經是一種勉勵。
“是,謝謝縣長。”平安說完,傅瑩花忽然的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平安和自己面對面的時候,從來沒有對自己稱呼過“傅縣長”,而是直呼“縣長”,那是因為“傅”和“副”諧音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