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炳忠本身就有技術,不然他不會在策源村最早就蓋那么好的房子。
潘炳忠通過同學的關系到外省的這家農貿公司后,干的不錯,給李蘭岑也找了一份工作,至于潘婷,已經就近入學了。
平安沒說來找潘炳忠是什么事,潘炳忠以為他是來調查村里墳地被潑綠漆,說:“干那事的人,一要對我們村有著深仇大恨,二要很有錢,或者說很有能力,不然調動不了很多人手去趁黑做那件有違功德的事情。”
平安沒吭聲,說了尹力跳樓,問潘炳忠對尹力這個人怎么看。
潘炳忠很驚愕,好大一會才說:“尹力老家也是農村,師范那會畢業后,當了好幾年的老師,文字工作做的不錯,后來借調到了鄉里。”
“這人不愛說話,性格有些內向。我一直覺得做一個技術性的人比較好,因為有技術,不管誰管事、不管什么時候我都能用得上。不過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一直想當鄉長。”
尹力一直想當官。
“我離開鄉里的時候,尹力還不是副鄉長,我出事之后,他去看過我,他說其實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當官的料,可是總是跟著別人屁股后面看人臉色,人家高興了給你一盒煙抽,不高興了把你訓得像是孫子,他受不了。”
“他在尋找機會,可是機會,不是那么好找的。每個人都在等機會。”
“我那時候心情很不好,告訴他說有能力是一回事,可是要被提拔,關系和送禮也是必不可少的,再說當上之后,你不得繼續往上?大浪淘沙,不進則退。今天考核你,明天看你的GDP,后天你還要想著站隊送禮,搞不好一夜就回到從前了,那么累干嘛。”
“尹力說不往前就會被人拉后,他說他恨自己沒權沒能力,否則,明知道我不會賣什么假種子,可是就是替我說不上話。人微言輕的,著急能有什么用!”
平安明白了,尹力能當上副鄉長,肯定和傅瑩花有關。
尹力當上副鄉長的時間,就是傅瑩花剛到留縣那會。
那傅瑩花和尹力之前就認識嗎,還是他們之前的關系就很好?
如果都不是,那是不是傅瑩花來了,尹力就雞犬升天了?這又是為什么?道理不言自喻,淺顯易懂。
“尹力和傅瑩花以前不認識,”潘炳忠聽了平安的詢問斷然否決:“他的情況我最清楚,他其實,那會比我過的苦多了——我說的是我沒出事之前,我在農技站,靠技術,干自己的活吃自己的飯。他不同,看人臉色,如果他早在上面認識人,有關系,不會那個樣子。”
“他的轉變就是在傅瑩花來了之后。”
這又是一條很重要的訊息。平安猜測,如果和傅瑩花不熟,那么尹力可能就是在傅瑩花到了留縣之后冒險了。
至于冒險的方式,無非就是那幾種。
人都是有弱點的,找對了就行。
傅瑩花到了留縣肯定要拉攏幾個自己的人好開展工作,尹力或投其所好,或攀關系,或送禮——關于這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樣傅瑩花覺得尹力還可以用,于是就將尹力給提拔成了副鄉長。
話說到了這里,平安想求證的東西,已經差不多了。
“至于說抑郁癥,這種病我不了解,不過誰說的清楚呢?也許就有病,也許沒有,有時候說自己沒病別人偏覺得你有病,你覺得自己有病,人家偏偏認為你沒病。不好區分的。”
平安來的時候就給潘炳忠一家帶了一些禮物,匆匆之間急著回去辦事,臨走的時候,平安說潘炳忠,如果在這里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助的話,盡管給自己打電話。
潘炳忠心里很感謝平安的古道熱腸,感慨的說:“這里和咱們留縣差不多,只是大棚菜養殖的早,比較有規模,我來這也算是學習吧。等假以時日,我覺得,還是要回去的。”
平安當天就回去了。
到了這天傍晚,尹玲給平安打電話說自己公司有事,要走了,看走之前,是不是能和平安見個面?
看來尹玲將該辦的事情都辦好了。
平安欣然赴約。
這晚尹玲打扮的和前幾次見面的時候略有不同,之前總是一副知識女性的模樣,比較干練,今晚就像是一個溫婉的小女人,淡淡的化了妝,看起來賞心悅目的,比較靚麗。
飯吃的差不多了,尹玲拿出了幾樣東西給平安看。
這其中有毛甜甜寫的那份道歉書以及復印件,還有原件的照片,最重要的,是尹玲和尹力很早以前的匯款單以及復印件。
這些個匯款單厚厚的一沓,有一二十張,年份從好今年前一直到最近這兩天的都有,匯款是雙向的,有尹玲給尹力的,也有尹力給尹玲的,至于額度,從二三十萬一直到幾千塊錢,都有。
有這個就足夠了,假設有人拿尹力工資收入和平時支出嚴重不符合,或者說以尹力和他妻子的工資買不起房子的話,就可說是從他妹妹尹玲這里借的錢。
其實看到這些匯款單,平安就想到了尹玲在外面做生意,那些資金會不會是尹力給的,或者說,其實尹力才是尹玲那個公司的真正老板,至少參有股份?
再或者有一種可能,就是尹力之前的確沒錢,等傅瑩花來了留縣之后,尹力想搏一次,于是就讓尹玲給自己錢,而后等尹力達到了目的,當上了副鄉長,有了自己的資本之后,將借尹玲的錢又還了回去,反正就是你來我往的,錢來錢去,反正都是他們兄妹兩的。
這話在心里想想就行了,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關自己的利益,糾纏那么多毫無必要。
尹玲問:“你看這些東西怎么辦?”
平安看看,將毛甜甜道歉書的復印件和原件的照片拿了出來,其余的讓尹玲收好:“我沒見過幾個女強人,你絕對是其中之一。”
尹玲聽了笑:“其實我不喜歡做什么強人,可是有時候沒法,一直往前跑,跑著跑著,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尹玲說完,眼神幽幽的看著平安,在一瞬間,平安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絲女人的繾綣,笑笑說:“都說男人活在面子上,女人活在虛榮中,你不同,你很真實。”
尹玲笑了,舉杯和平安一碰,說:“給你說一個真事,不過也算是我的酒話,你不要當真。”
“在外地那兒的黨校,有個衛生局長一早起來正在刷牙,聽見咚咚敲門聲,他嘴里還含著一個牙刷呢,開門一看,只見一個白發老者。這個老者一手舉著汽油瓶子,一手舉著打火機,大聲叫著:事關尊嚴,我不接受!我決不接受!我死!今天如不解決,我就zi焚!死在你面前!”
“這個衛生局長一下就傻在那兒了,說:你、你、你…話沒說完,局長徑直就嚇溜地上了。”
“后來,這個揚言要zi焚的老人并沒有死,衛生局長卻患上了憂郁癥,崩潰了。其實,這個老者根本不認識這個衛生局長。老者是一個學校的老教師,因為沒有評上職稱,專門來找教育局長鬧事的,結果他敲錯了門,將衛生局長給嚇病了。”
平安說:“陰差陽錯啊。”
尹玲說:“是,陰差陽錯。很多事都是陰差陽錯,由不得人的。我咨詢過醫生,醫生說,抑郁癥的治療,沒有特別好的方法,脫離了工作環境住進醫院,可能會更糟糕。”
尹玲的聲音低沉了起來:“我和我哥商量過這件事,夏天好一些,到了冬天,病情就會加重,我說我哥,讓他注意調節自己,他說,沒有辦法了,自從當上副鄉長開始,就停不下來了…夜里總是睡不著,經常的失眠…”
尹玲說尹力停不下來了,平安明白,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了,就收不住手了,不然,你的上上下下會牽連到多少人?你想停,想不干了,那行不通。最好別開始,開始了,有些事真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了。
“赫拉克利特把存在的東西比作一條河,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因為當人第二次進入這條河時,是新的水流而不是原來的水流在流淌.在他看來,宇宙萬物沒有什么是絕對靜止的和不變化的,一切都在運動和變化,”尹玲說著又對平安舉杯,兩人一碰,她將酒一飲而盡:“人真的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真的。”
將事情和尹玲再詳盡的探討了兩次,覺得沒有什么遺漏了,尹玲離開,去公司上班了,平安則找了個機會去見傅瑩花。
匯報完工作,平安將一個文件夾打開放在傅瑩花的面前。
文件夾里就是毛甜甜那個道歉書的復印件和尹玲尹力互相匯款單的復印件。
傅瑩花只匆匆看了幾眼,讓平安收回,然后再交代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情。
平安看傅瑩花沒事和自己說了,將文件夾收好,走了出來。
兩天之后,縣紀委忽然來人到東凡鄉調查尹力的相關情況,尤其是計生那邊的人幾乎都被約談。
彭佩然有些驚慌失措,她表面表現的安穩,內心卻十分焦灼,到了平安的辦公室低聲說:“尹副鄉長都死了,這會紀委來調查什么?”
平安看著彭佩然好大一會,將彭佩然看的有些心慌,才說:“調查是工作,尹副鄉長已經去世了,人家該怎么調查就怎么調查。再說,那天不是你和我一起去尹副鄉長家了嗎?”
“人這么死了,組織上是該有個結論的,不然外面風言風語的,說人家畏罪跳樓,那誰受得了。”
彭佩然毫不掩飾驚慌了:“可是…”
平安在等彭佩然說可是什么,但彭佩然說不出來,平安問:“有什么可是的。你是計生副主任還是主管領導?”
彭佩然愣愣的,平安將筆一放,問:“你那的綠豆湯還有沒有?”
“沒有了,我待會熬點。”彭佩然似乎明白了平安的意思。
“紀委查清楚了,是還給尹副鄉長以清白,是分內之事,職責所在,總歸是要給一個鑒定的——你那綠豆湯有多少人喝?”
彭佩然“唰”地臉漲得通紅:“哪有!”
“怎么能沒有!”平安斷然說道:“我記得苗剛強那次他就送你們計生那邊很多人綠豆的,哪個沒一份?”
彭佩然恍然大悟,笑了起來,有些妖嬈的說:“真的沒別人!我就給你。”
——是的,計生的人哪個沒份!都有份反而都沒事,誰也不會說誰,反正,尹力已經死了,死無對證,縱然有什么疑點,往尹力身上一推,完事。
這里是辦公室,彭佩然聽懂了平安的話,吃了定心丸,也就不再多嘴了。
等紀委的人和平安談話的時候,他坦然的說道前幾天尹力的妹妹尹玲還找過自己的。
“尹玲找你干嘛?”
“有人在敗壞她哥哥的聲譽,她找我核實一些東西,準備打官司。后來,我和她見到了那個制造謠言的人,結果發現是一場誤會,所以,雙方達成了諒解協議,就不了了之了。”
“嗯?”紀委的人有些詫異,平安說:“要不,我提供一下尹副鄉長妹妹的聯系方式,你們找她談談?”
紀委的人果真就找了尹玲,但是所有他們想要調查的東西,在尹玲那里幾乎都無懈可擊。
唯獨有一點,紀委的人后來也是問無可問,說平安為什么那會對著毛甜甜要冒充自己是公安局的刑偵人員呢?
“那沒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就是托詞,當時在醫院,為了盡快的讓尹玲和毛甜甜見面,才那樣說的,后來我給毛甜甜解釋了自己的動機,她也表示理解了。”
紀委的人走了。
又過了兩天,尹玲給平安發了條短信,里面只有四個字:“平安。真好。”
這是說整件事平安了真好,還是說平安這個人真好?
反正這件事到此為止,再也沒有人說過尹力究竟為什么就跳樓自殺了,相反有人還慶幸尹力死的好,因為他死了,副鄉長的位置,就空出來了,別人也就有了機會。
平安一個人的時候,回想整個尹力事件的過程,覺得傅瑩花那會給自己看的那條關于揭發尹力有巨額資產,有幾套房子,和很多女人保持著不正當關系的短信,可能,就是傅瑩花自己給自己發的。
至于尹玲手機里收到的那條短信,也是傅瑩花給發過去的。
這樣的目的就是未雨綢繆。
不過,自始至終,傅瑩花都沒有多說過什么,她只是獨自在千山賓館見了平安一面,讓平安看了一條短信的內容而已。就算是有人想在這里面做文章,也沒什么可挖掘的。
這都屬于工作中的事情,平淡無奇,非常普遍,每天都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