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一見坡下面舊小學門口那里的陣仗就想笑。
狀元村的人本事真是刁鉆,他們從敬老院里找了七八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有老頭有老嫗,團團圍坐,將劉茂林和苗書林圈在里面,緊緊密密水泄不通,劉茂林和苗書林在中間既不敢推,也不敢拉,更不敢跳,只能原地呆著。
這場景有些古怪。
這件事到此,平安估計也就差不多了。
其實他之所以來冒險,也是有著幾分把握的。
到了東凡鄉之后,平安就掛點了狀元村,他不是楊得志,也不是其他人,近一年的時間里因為各種事務頻繁進出狀元村,幾乎能叫出村中大多數成年男子的名字,甚至連哪家兩口子性格不合經常因為什么瑣事吵嘴都一清二楚,尤其給村里重新修建了小學,這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全村人但凡有點正常思維的對平安都很感謝。
還有,那天跳到深潭里奮不顧身的救人,和自己無關的事,且有性命之險,尋常有幾個人能做到?
其實村民最知道好歹,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不好,個人肚子里都有一本賬。
平安還有把握的原因是,在趙長順、劉茂林、苗書林之后,狀元村需要有一個人來出面調停,或者叫斡旋,否則怎么收場?那這個人鄉里沒有比自己更合適了。
這一點,王經倫肯定知道,但是楊得志那個死胖子就是不懂。
有人從破屋子拉出了一根電線,掛了一個不知道是多少瓦數的燈泡,這個燈泡的光亮昏昏黃黃的,在空曠的山坡上就像是螢火,將每張臉孔都照的不太清楚,影影綽綽的眾人像是在趕夜市。
平安沒看到苗剛強、苗蒲祿和苗春燕的身影,心說這幾個家伙,有好事一個個來得比誰都快,遇到得罪人的,就像腳下踩了風火輪,沒影了。
有人攔住了平安,不讓他往前再走,說:“平副鄉長來了,來了好,請你在我們村住幾天,有魚有鱉有酒…那個后面的是哪一位?就不必來了,讓她回去,叫鄉里把我們兩個娃給放了,不然,大家都不好看。”
“有魚有鱉有酒?還幾天?我還沒結婚,你想讓我流鼻血?”平安說著自己先笑了,指著身后的彭佩然說:“她必須來,我倆個共同進退,離開她我弄不成事呢,那怎么搞?”
狀元村的人就吃這一套,你說話越是粗俗越是和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攀扯,他們就覺得你越是不將他們當外人。
彭佩然聽著趕緊走了過來,有人認識她,有人不認識,不過彭佩然在微弱的燈光下看也臉蛋漂亮身材豐膩,村里人覺得平安和她共進退還是很有眼光的。
劉茂林和苗書林已經看到了平安,平安早有準備,從兜里掏煙給村民分發,說:“你們這樣不行吧?”
“那你說我們應該怎么辦?”
平安本不吸煙,這會手里也點了一支,冒了一口說:“本來這事是誤會,已經有人住了醫院了,就不說是咱們村的,和咱們無關,將人給砸的進了醫院,不問個一二三,能行嗎?”
“事情不能這樣辦。”
村民說:“他這里就是賭場。”
“賭場不賭場的,沒人下結論吧?咱一碼歸一碼,先說砸人對不對?”
“那肯定不對,是誤會,但是誤會就不要擔責任了?沒這個道理嘛。”
“派出所說將他們抓了不放沒有?訊問按照規定還沒超過十二小時,派出所哪錯了?人家公安不問清就放人,今后咱們哪個出了這樣的事情,都這樣,那不亂了套了?”
村民嗡嗡的議論,問:“那你說怎么辦?”
“先將鄉上的那兩位放了,下午都沒吃飯吧?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唐僧劃驅妖逐魔那個保護圈也有時效的,他們也是工作,也有妻兒老小,都是一家人吶!哪個家沒牽腸掛肚的。”
有人就說了:“那不行,這里面牽扯到了其他事,他們不能走。”
“什么事?能不能給我說?”
“移民的事情,搬遷的事情。”
平安又笑了:“這事你們找錯人了,應該找我啊,我是負責咱們村的,哪件事他們能比我知道的更多?”
平安看看眾人的表情,急忙又說:“我下午主要不在鄉里,去縣上了,不然也不會讓他們來。我不走!我在這換他們倆,行不行,哦,還有一個母的,不是,女的!她。”
村民有人笑了起來,幾個人在一邊合計著,平安已經往劉茂林和苗書林那邊走了過去了。
彭佩然這會看看場面,覺得不會有危險,就機靈著和村民說:“平老師說的對,哎呀,我說順了嘴了,我們倆以前在縣里二中當老師,是同事,有道是一人不說兩面話,人前不討兩面光,他說話你們應該信吧?”
“一人不說兩面話,人前不討兩面光”這句是剛剛平安說楊得志的話,彭佩然還真是會活學活用。
一個漂亮女人也開始說軟化,大家也覺得事情鬧得差不多,到了該真真切切的解決的時候了,于是就同意讓苗書林和劉茂林離開。
苗書林和劉茂林沒耽擱,匆匆忙忙的就走了,一路爬坡,到了牌坊那里都急促的放了一肚子尿,才給楊得志打電話。
這兩人這會還不知道王經倫已經到了鄉上,楊得志給王經倫一匯報,王經倫坐著沒吭聲,楊得志就讓已經在狀元村附近等候的車將兩人帶回來。
將那幾個敬老院的老人們送走安排休息,平安和彭佩然就和大家坐在半坡上。
這會已經入夏,雖說狀元村的氣溫較低,倒是也不冷。
風聲呼呼,遠處的河水潺潺,平安問:“大家伙今天說實話,到底是怎么不搬遷。我很不理解啊,你說,咱們村十年九澇,地勢太低,凹型的,進出又不方便,下雨之后就像是深水泥潭一樣,就算是修路,修了能修多寬?前一段修路還鬧了個開工儀式,可怎么沒動靜了?咱們本來每家每戶的房基距離的那么近,修路能修巴掌大,對向過個三輪車都麻煩,哪有規劃的前景?”
“到底為什么嘛。”
接連吸了兩支煙,嘴竟然有些發麻,平安心說老子走了走了破例了,竟然滿嘴的尼古丁。
“搬遷?說的好聽,那就是唬人的,”有人悶悶的說:“鄉里瘋傳咱們村這里要修水庫,可修水庫搞建設,上面國土資源廳的批文有沒有?沒有嘛,那不是干嚎?”
平安聽了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彭佩然。
彭佩然也有些恍惚,心說這種事村民怎么知道,還說的頭頭是道。
既然拉開了話題,有人接著說:“批文沒下來,甭管縣里還是鄉里讓咱們村搬,那就是說不通的,是于法無據的。”
“既然于法無據,我們搬了算誰的?搬就搬了,到時候說我們搬得沒道理,我們找誰說理去?”
村民們嘴里一套一套的,還帶著一些名詞,讓平安更是感到了這件事中間很是有些內幕。
“還有,根據縣里和鄉上的公示,賠償的標準太低,根本沒有和我們商量嘛,那就屬于強行拆遷,這事鄉里做的不地道,玩呢?”
一般來說,賠償的標準還好說,無非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即便縣里定的標準再高,村民也會覺得不夠的,這很自然。
可是說到批文,涉及到了大型基礎設施建設,過去從來都是邊做邊報邊批的,而項目申報的條件之一就是拆遷,而拆遷又需要項目批文作支撐。可現在狀元村的人說批文沒下來,這太釜底抽薪了。
肯定有人在后面給大家伙出謀劃策。
狀元村的形式比平安原來想的要復雜和嚴峻的多。
今晚來的重中之重已經知悉,打傷人的事情倒是相對很輕了。
王經倫連夜來東凡還不就是為了搬遷的事情?這涉及到了狀元村今后一系列的規劃,否則別說一個趙長順住院,就是再加一個趙長順,又如何?
平安當即先給趙長順打電話,說自己這會在狀元村,那兩個青年家人十分的懊悔,想去醫院探望您。
趙長順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王經倫在鄉上,再說自己要支持平安的工作,就說自己沒事,皮外傷,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是意外,心意領了,晚了,早點休息吧。
這些村民,尤其是那兩個青年的家人是近距離聽著平安打電話的,見平安為自己孩子說好話,都借坡下驢,說一定要去看趙長順,平安說明天吧,明天去好點。
而后,平安給王經倫打電話,說趙長順自己不怪罪那兩個冒失的青年,是意外,看看派出所要是訊問結束了,能不能讓人先回來,還有其他的事情,自己會當面匯報。
王經倫這會已經見到了劉茂林和苗書林,想平安說的其他事情必然和搬遷有關,就對平安說同意按照你說的辦,我等你。
事情到此,圓滿結束。村里這兩家本來就有人在派出所那里等,接了人就往回趕,等天明再去探望趙長順,并謝罪道歉。
平安對大家伙說:“今晚和大家商議的事,我回去匯報,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人都放了,搬遷不急于一時,其余的以后再說,反正有平安在,也沒人再說難聽話。
大家看著彭佩然和平安上了坡,拐過了了牌坊不見了,一個個拖拖拉拉的回村睡覺。
平安返回的時候一直沉默,和剛剛來的時候一點不一樣。彭佩然到了牌坊這邊,沒話找話的說:“人在哪,家就在哪,死守著下面,難道真是風水寶地?狀元狀元的,這么多年了,也沒見出過什么人物。”
今晚有驚無險,果然是給了自己一個表現的機會,這是好事。
彭佩然想和平安潛移默化的恢復關系,可是平安這會老半天的不說話。
兩人在牌坊那里站了一會,彭佩然似乎打了個哆嗦,平安注意到了,將車門打開讓彭佩然上去,自己卻依然的在車下站著吹風。
彭佩然莫名其妙,以為平安要解手,可是平安一直的站著。
狀元村的事情被解決,麻煩已經不成為麻煩,緊張之后,平安這會陷入了思考。
他在捫心自問。他又想到了俞潔曾說的那句話。
俞潔說自己適合在東凡發展,是這樣的嗎?
自己當初要留下來,留在留縣,完全的是為了俞潔嗎?
不全是。
其實更多的是為了自己。
一個人連自己都做不好,怎么去愛自己所愛的人,怎么去保護那些需要被自己保護的人?
“我曾經對自己說,今后要認真的面對自己,不要再逃避現實了——但在一個地方呆不下去了,環境艱苦,我會選擇離開,到了下一個環境里,如果還是不行,適應不了,我是不是會再次的離開?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離開,一直離開,可一直到哪天才是個頭呢?”
“老祖宗說人挪活樹挪死,可是也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話,這些其實并不自相矛盾,關鍵還是看自己怎么去對待。”
“那自己應該如何對待?”
“難道還想活在夢里,活在幻想中繼續的逃避現實?那不是又活回去了?豈不是一直的在循環自己不敢去面對壓力?那哪天才能突破自我真正的成熟起來?”
“是的,俞潔離開了,可她有自己的人生,難道她離開了就是不愛我了嗎?”
“不是的。那我要是離開了留縣,就是證明了愛她嗎?也不是,留在留縣就是不愛?更不是。”
“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
俞潔有自己的人生,自己也有自己要面對的。
離開留縣是屬于“縮回胳膊再伸出去才能給對方更厲害的打擊”嗎?
不是的,離開只是單純的離開,就是一種無能為力的表現。
平安在沉思,彭佩然卻恍然大悟:今晚狀元村的問題解決了,平安這就是故意的回去晚一點,讓王經倫多等會,好顯示自己兩人有多辛苦,工作多難做。
彭佩然在想,平安也還在遐想,只是想的不一樣。
可如果自己要是真的留下來,該如何面對這一切呢?
有能力有一腔熱血那是遠遠不夠的,遠遠不夠,還需要很多、很多。
哪有那么容易。
太難了。
彭佩然剛剛那句“人在哪,家就在哪”說的很好,讓平安心有感觸。
平安上了車,看看她已經系好的安全帶,難得的對著彭佩然輕笑一下,啟動車,用車燈在黑暗中劃破了一個口子,往前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