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上級的指示精神,局里最近就民警的政治素質和業務能力進行整風,對問題較多的班子要進行調整,對不稱職的領導干部要及時撤換,對分離出來的民警要舉辦離崗培訓班,對不合格的民警予以辭退。
分離培訓階段開始,史云祥給平安說,市局給每個單位都下了指標,就是按人頭湊數也要湊夠,有些抓壯丁完成任務的感覺,而不夠格的后進民警將統一到警校接受再教育,自己這回有些前景堪憂。
平安問:“你這政治部的重要人物怎么就堪憂了?我才堪憂。”
史云祥說:“你拉倒。寒磣我,經偵處本來就是局里剛剛成立的一個部門,你們每個人在崗位上都兢兢業業不可或缺,少了誰都不行,這局里領導都看在眼里。而且作為在職研究生,你自己在法制科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整風怎么也不應該整到你頭上。倒是我,是個人就能干我的活,無非就是跟著領導去開會,作著重要重要再重要的會議記錄,格式化的內容,小學生都能干得好,我這英語八級鳥用都沒有。”
史云祥說著嘆氣:“我最近發現自己有些不會笑了,我對生活失去了前瞻性,明明想著應該是這樣,但是情況卻朝著難以預測的方向發展。以前從記事起就在學校里,如今參加工作,竟然有些顛覆自己人生觀的感覺,覺得老師和書本上教的內容和社會實踐格格不入,就是學校一套單位又是一套,那學校學的東西豈不是白學了?白學的內容當初為什么要教給我們?這不是誤人子弟浪費時間?”
“你怎么這么多的多愁善感,每個人不都這樣過來的,就你看出了教育的弊端?”平安轉移話題:“你和林大記者該辦酒宴了吧?”
史云祥卻不接平安的話:“每個人都這樣過來我就應該也那樣?我都不是我了,在機關里變得日益沒棱角,本身就胖,這下被磨成了圓的。我跟你說,局里各種人事關系盤根錯節,從表面根本看不出來誰是誰的七大姑八大姨,這次要想開刀,那準是從我們這些新來的人當中挑軟蛋和沒背景的了。”
史云祥一語成讖,市局各部門的分離名單陸續出來,很多就是平安這一批的入警人員,而王金龍和當時同宿舍的李瑞峰赫然在第一批名單之列。
李瑞峰和平安一樣,從小都立志從警,而且他的志向是當交警,覺得站馬路上指揮南來北往的車水馬龍十分的帶勁和威風,結果那會培訓完了后達成夙愿,真的就到火車站人流量最大的那個隊上了崗。
因為系統內部有刑偵第一交警第二的說法,陳寶曾笑李瑞峰奔著二流警種去就是個二流子,這下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李瑞峰調侃自己被分流,這個二流子眼看也當不成了,陳寶非常不理解:“你丫的在崗樓那兒不是挺好?咱們這幾個就你先上了報紙新聞,我可知道你那會接到過幾十封求愛信的,怎么能將你這個典型給分流了?這不扯淡!”
李瑞峰確實喜歡交警這個職業,他上崗之后以規范的手勢,整潔的著裝,英俊帥氣的外形成為那一塊的一道風景,之所以上報紙,是因為他用標準的程序和微笑處理了一起交通事故,結果雙方當事人竟然都覺得李瑞峰是自己碰到過的最好的交警,于是給新聞媒體打了熱線電話,要全市交警都向李瑞峰學習。
經過新聞采訪之后,李瑞峰成為了交警的模范,確實收到了幾十封求愛信,并且有些大膽的姑娘還隨信附上了自己的照片,這在大家伙中間成為了一個每次見面避不過的話題,都不時打趣李瑞峰今晚該翻哪位美女的牌寵幸了。
李瑞峰悶悶的說:“有個女的說要我三天下崗,我真的三天就下崗了。”
“怎么回事?什么女人?”
面對著大家的詢問,李瑞峰說:“大前天,我正值崗,一輛紅色的寶馬逆行過來,速度很快,對面就是一輛公交車,我要攔下寶馬,但那車沒停的意思,還是沖著我開過來,我當時已經很清晰的看到車里坐著的那個女人嘴角的那顆美人痣了,她將車停的離我的褲腿只有一拳頭遠。”
“我操,這小娘們欠揍!”陳寶叼著煙丟了一句:“肯定內分泌失調,需要男人壓榨。”
李瑞峰感嘆:“當時很多人都對這女的按喇叭表示憤慨,有人還在罵她,我讓她出示駕照,她根本沒理我,問我是誰?叫什么名字?她說你給我說你的名字我就聽你的,我就說了名字,她說李瑞峰你讓我走我讓你繼續干,你不讓我走,我就會讓你走。”
“我當時沒聽明白,問她讓我去哪,她忽然對我喊讓我滾蛋回家喂豬,我當然生氣了,說你已經違反了交通法規,你將車往路邊停,不要影響交通,否則處理你。這女的竟然比我的火還大,她朝著我喊了一句‘李瑞峰你等著,三天之內我要讓你滾回老家,不然我是你生的’,接著,她將寶馬車油門轟的老大聲,逆行走了。”
史云祥問李瑞峰:“寶馬的車牌你總知道,那個女的到底是誰?”
李瑞峰苦笑:“我讓隊長查了,隊長說別管那么多,你該干嘛干嘛。我想那女人真的是有背景的。沒想到在第二天我又見到那女的了,她還是開著那輛紅色寶馬,還是那個點,停在我身邊說‘我這人輕易不說話,說了就算數。你明天肯定不會上班了,以后能不能干,就要看你的表現。你給我道個歉,你該上班還上,弄不好還會被提拔呢。’我有什么錯?我給她道歉?她這么猖狂的挑釁,我說你做夢。她說‘是人就會犯錯誤,就算你沒錯你總有家人,你能保證你家人永遠不犯錯,只要有錯,我就逮住整你’,這女的威脅我家人,我當時就怒了,說你不是生你的人牛叉就是日你的人牛叉,你依仗的那誰還能總在位子上不下來,死也不下來?他一旦下來,你覺得你會是個什么下場?”
“這女人本來很沖的,這會也不惱了,她很淡然的對我說會把我的這句話轉告給那誰的,她就是仗著那誰,她還說我用得著你可憐嗎?你知道我的生活是什么樣嗎?我每天花的錢你可以充分展開你的想象力去想,我就仗勢了你能怎么滴,我會活的挺好的,你等著滾蛋。”
陳寶問:“這樣,你就被分流了?”
李瑞峰長吁一口氣:“我這個模范交警被二奶給整滾蛋了。”
大家聽完都沉默了起來,悶悶的喝著酒,停了一會有人丟了一句:“招我們入職,那就是說咱們是合格的,這會分流沖的又是咱們,那就是說咱們不合格。那到底是合格還是不合格?才幾個月政策變化這么快?”
王金龍自從到場之后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一直在喝酒吸煙,他在楊明霞事件后日益憔悴,上班總是心不在焉,還犯了幾次不大不小的錯誤,被分離接受再教育的結果實際上大家伙心里都有數。
這晚大家在郁悶中分開。第二天上班,曲永超讓平安到他那里去,平安以為有什么業務,但是去了之后曲永超說你被投訴了。
“投訴?我?”
曲永超見平安不明白,給平安看了一份材料。
平安剛剛到經偵處的時候接過一個案子,是一個借貸糾紛案件:當事人甲向乙提出借款五百萬元,乙同意,甲向乙出具了借條,并說明每個月的利息以及還款日期。出具借條后,甲口頭對乙說要乙將五百萬轉到丙的賬戶上,乙照做,后來甲分期給乙付過兩次利息,孰料丙因為詐騙罪被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了無期徒刑,此時已經到了甲償還本金五百萬的日子,甲卻拒絕給付,乙就到法院起訴甲要求履行借貸還款義務,甲答辯說自己雖然向乙提出借款也寫了借條,可是乙并未向自己提供借款。
而且,被判無期徒刑的丙也辯稱五百萬是自己向乙直接提出的借款。但如今丙已經沒有任何的還款能力,甲同時向法院提出自己給乙兩次的付款并不是五百萬的利息,而是系乙向自己的借款,因此要求法院判決乙將兩次付出的錢返還給自己。
法院以此案是經濟詐騙為由,讓當事人到公安局經偵處報案,乙到了經偵處后就是平安接待的。
“這件案子法院不是已經判了甲敗訴了嗎?”平安有些不理解:“再說投訴我,這從何談起?”
“一審甲是敗訴了,但人家又提出了上訴,這會二審以及審判委員會將一審的判決撤銷了,認為借貸屬于實踐性合同,自提供貸款的時生效,雖然甲向乙出具了借條,但乙沒有提供證據能證明向甲的賬戶支付貸款,所以,終審中乙再次敗訴了。現在,甲方投訴你說你在立案過程中有徇私舞弊行為,要求局里對你進行調查。”
能讓二審和終審都維護自己,甲的能量到底有多大?平安無語,停了幾秒問:“科長,不會就這個吧?”
曲永超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分流的事情能攤在咱們科上,那個,你不是,啊,找找熟人,說說。對吧。”
昨天晚上大家聚會經歷了李瑞峰和王金龍的憋悶,今天竟然就輪到了自己。
曲永超又嘆氣:“我能替你說的,都說了,本事有限吶…”
自己竟然被分流了。
平安默默的往辦公室走,心想自己這個法制科業務能力最強的法學研究生在整風運動中簡直就是個屁!
自己簡直就是個笑話。能不能干,能不能呆下去,業務能力再強,也就是人家的一句話而已。
回到了辦公室,桌上那份市局的“本市公安局教育整風運動已見成效,大批害群之馬將被辭退,后進的民警將被分離”通稿此時格外的刺眼。
平安的心里有些茫然,自打小時候起就想當警察,認為當警察就是自己的夢,也是自己可以一生為之付出為之奮斗的一個神圣的事業,但是今天他嚴重的懷疑自己當初的夢想是錯誤的。
找人?
找誰?
平時和上上下下哪位關系處理的不合適?該送禮該請吃的時候哪次少過?
上面能確定讓自己進警校回爐,那肯定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也就是說在經偵處這么多的人員中利用“排除法”排除完了不去的人就剩下了自己去分流。
找人有用嗎?何必再費口舌。
分流在即,下午下班,平安因為收拾東西走的很晚。瀕臨冬季,天短夜長,黑暗來的很迅猛,他走出單位已經夜幕降臨了,一輛車在路邊雙閃了一下,平安仔細一看,車里坐著的是常滿紅。
“還沒走?”平安過去主動的問,常滿紅答非所問的說:“上車。”
但是平安沒動,問:“去哪?”
“你打的回去?”
她要送自己?
平安上了車,常滿紅卻再也沒有說話,他也基本沉默著。到了租住的地方,常滿紅說:“后天去培訓班報道,一起去。”
平安訝然:“你沒被分流吧?”
“我有事,順路送你。”
平安再次訝然,大小姐這還要親自將咱押赴刑場啊?心說有這份心,你不如給你老爹說一聲讓咱別去了。
兩人再也無語,遂作別。但是到培訓班報道的那天,平安沒等常滿紅一起。
前一天晚上,平安略帶薄禮去了政治處主任家里,給主任遞交了一份省醫院開具的關于自己健康的證明,證明上寫著該患者患有烈性傳染病、不適宜過集體生活的字樣云云。
主任沒想到平安玩了這個花招,但這個花招還真是獨具匠心別具一格,主任隨即表示,有傳染病是不能過集體生活的,當然不能到培訓班去,回頭自己給政委說一下,再逐級往上面匯報。
搞定,OK。
你大爺的,老子才不去培訓班接受再教育呢。死也不去。
因為有了這一出,平安就沒法讓常滿紅再“押送自己上刑場”,不過他還要去警校,要見見王金龍和李瑞峰。
平安到了之后王金龍和李瑞峰已經在了。王金龍愈加的頹廢,平安有心安慰幾句,卻不知道說什么。
同是天涯淪落人,誰他媽也別說場面話,人來了就好。
其實本來開醫院證明這一手是給王金龍準備的,沒想到自己竟然用上了,這時幾個警校的學員從平安三個身邊經過,一個女學員翻著白眼說:“分流的人不都是咱們隊伍中的敗類么?怎么不直接開除了?真無恥。”
王金龍“唰”的一下臉就白了,李瑞峰眼睛一瞪咬緊了牙關,平安拍了一下王金龍的肩膀,走過去攔住那個女學員問:“你是警校學員?”
這個女學員看著這個英俊男子愣了一下,然后呃了一聲,平安看著她人畜無害的笑著,說:“你是處女嗎?”
所有聽到平安問話的人都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個女學員臉憋得通紅,就要發怒,平安又笑笑的問:“你結婚了沒有?”
這下平安卻不等她回答了,快速的說:“你不是處女,但是你沒結婚,沒結婚怎么能有性行為呢?你真是女人中的敗類,你真是無恥。”
空氣像是凝固了,一切像是靜止了,王金龍和李瑞峰看著平安全都驚愕的長大了嘴,這女學員愣愣的看著平安,不知道該怎么對付他。
這時一輛警車停了過來,常滿紅穿著警服從車上下來,她看到了這一切,沒說話,就瞧著。
女學員覺得常滿紅幾個也是這個厚顏無恥人一伙的,權衡一下,低著頭疾步的離開了,李瑞峰看著平安苦笑,常滿紅問:“她就是個小姑娘。你跟她質氣,就算逞一時口快,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平安看著常滿紅說:“小姑娘就能出口傷人?她那是無心嗎?無心干嘛要說?她在氣憤,為什么氣憤?她覺得自己有理由氣憤,但是誰給她的權力氣憤?是,那是她作為一個人作為警校學員的權力,但是被分流的就是‘罪有應得’?”
“一個人生氣時候說的往往才是真話,真話就應該被記住,這是一個人內心的真實反應,這讓我們從她的角度來看清我們自己。”
“我不是她爹,沒義務教她怎么做人,對她這樣一葉障目又覺得自己什么都懂的,我就是要刺激一下,今后別放屁的時候帶出屎。”
“別消費別人的痛苦!”
李瑞峰和王金龍沒想到平安這樣對常滿紅說話,常滿紅也沒料到。
平安不知道常滿紅究竟來警校是做什么的,也懶得想,說了一句“你有事忙”,自己離開了。
常滿紅對平安沒有去警校再培訓并不驚訝,顯然她已經知道了平安的所作所為。平安剛剛對常滿紅忽然生出了一種厭倦感,他很清楚這種厭倦也包含了對那種能左右人工作境遇力量的逆反心里。
只是大家已經知道平安要再培訓,雖然因病不能去,但他這一段也就沒法再去法制科上班,曲永超對平安說這下你就能專心的讀研了,也不錯。
不過當培訓班結束后,發生了一件讓大家都出乎意料的事情。
平安這一段沒老老實實在學校呆,他根本就沒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