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到達德慶那一天,已經是臘月廿八了。街上家家戶戶都在大掃除,揚得滿街都是灰塵;還有衙門的差役大聲吆喝著走過,叫人們注意多灑水,把門前的地面清掃干凈,垃圾也要堆放在一處,不可隨處亂丟;又有掃街的苦役推著放有竹編大簸箕的木板車,拿著細竹枝扎的掃帚,慢慢地從街頭掃到街尾。路邊開商鋪的人家已經在門面上貼春聯了。
明鸞見了官差,因顧忌到自己還在象牙山上“養病”,雖扮了男裝,也不敢跟他們打招面,只是低低地帶著半舊的氈帽,遮去眉眼,雙手袖在袖子里,彎腰駝背,裝成個再普通不過的鄉村少年,與老松頭、老松嬸一邊看著街邊小攤子上的物件,一邊低頭走過。
她既然回到了德慶城,自然是先往茂升元分號去的,到了那里,她可以借用馬車返回九市,而且老松頭夫妻的家也安在分號后頭。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當他們三人來到茂升元店鋪門口時,卻發現店門緊閉,掛了個大鎖頭,門板上還貼了紙條,說東主有事,過年期間不開張,并沒有提到歸期。
明鸞心中訝異,不由得與老松頭夫妻面面相覷。茂升元在本地做的生意都以大量收貨、批發為主,零售的店面不在這里,按照慣例,過年期間分號里的伙計是有春假的,但并非所有人一起放,而是分兩批輪休,而且在伙計們休假期間,必然要有一個掌柜或是資深的伙計留守店內,預防萬一。如此大門緊閉,一個人都不留,是從來沒有過的。到底店里發生了什么事?
明鸞有些不死心,特地上前研究了那把大鎖,發現是真的鎖死了,而不是裝樣子的。又重重敲了幾下門,沒有回應。她只得回頭對老松頭夫妻道:“分號關門了,也許綢緞鋪子那邊有開?年前正是做生意的時候呢,咱們去看一看?”
老松嬸點了頭,老松頭卻道:“不急,我到隔壁問問。”轉身去了斜對面的一家鋪子。與一個正在熬漿糊的小伙計攀談幾句,便回來道:“旁邊鋪子的人都說。前日王伙計就把年下的賬都給清了,然后放了伙計們年假,自己也收拾了行李,說是要回鄉探親。若有人來尋,就留下信給左鄰的鋪子。”
明鸞吃了一驚:“什么?王伙計回鄉探親去了?這怎么回事?!”
老松頭抿抿唇:“方才那伙計年紀小,知道的事情不多,待我再上別的鋪子里打聽打聽。”
明鸞卻拉住他,皺眉道:“馬大哥既然將鋪子托給了王伙計,可見他的為人還是信得過的。斷不會無緣無故關了鋪子走人,必然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要是這樣的話,松叔貿然去打聽,未免太過冒險。”
老松頭卻道:“不要緊,我在這里日子長了,也認得幾個老友。只找他們打聽就是。老婆,你陪著鸞姑娘到附近找個安靜的地方等著。”
老松嬸忙道:“前頭有個茶館,咱們去那兒要個雅室好了,省得叫人看見了鸞姑娘,會認出她的身份。”
明鸞想了想,答應了,扶著老松嬸來到附近的一家茶樓。假裝是祖孫倆,要了一間靜室,點了一壺茶、兩碟子點心,便在那里耐住性子等候。
過了半個多時辰,老松頭回來了。他面上露出喜色:“是好事兒!原來朝廷下旨赦免了章家,京里還有人來接走了鸞姑娘的家人!”
明鸞怔了怔,有些反應不過來:“你說什么?”
“章家被特赦了!”老松頭重復道,“是章家一個姓石的姻親幫的忙,聽說好象是什么國公府,再加上章大爺在遼東立了許多軍功,朝廷才開恩赦免的。國公府派了人來接,已經把老爺子、我們姑奶奶、章大奶奶、章二姑娘和周姨娘都接走了。據說國公府的人也派了人去安南報信,讓章二爺、章三爺直接回京城去呢。德慶本地的幾位大人都知道的,正好柳同知高升,要坐船去廣州,便跟國公府與章家的人一道走了。”
明鸞張大了嘴,好半天才長吁一口氣:“臨國公府?他們不是一向不管我們家死活的嗎?怎么會忽然幫這么大的忙?還有,朝廷居然會因為我大伯父的軍功下旨赦免我們家?現在燕王正打蒙古呢,我大伯父肯定…”她頓了頓,百思不得其解,“朝廷這是想干什么?用懷柔政策?還是打算借機把我們家的人接去京城,好拿我們當人質?”她抬頭又問:“王伙計把鋪子關了走人,難不成是因為這件事,所以急著去向總號報告?那也沒必要關鋪走人呀,只要送封信去就行了。”
老松頭摸摸腦袋:“這個么…我倒是打聽了一下,先前姑奶奶不是…”他看了看明鸞,有些遲疑,“不是跟章三爺和離了么?”
明鸞怔了怔:“啊?是啊。”這又有什么關系?
“聽人說,是因為章三爺沒跟分號那邊打招呼,就擅自向知州許諾,將分號收的一批糧食獻上去,可那批糧食早已定好了主顧,自然不可能毀約。姑奶奶為這件事與章三爺翻了臉,方才和離的。”
明鸞抿抿嘴:“這個事…我大概聽說過。”
“和離之后,章三爺領了差事就離開了,但知州那邊得不到糧食,就有些遷怒茂升元的意思,幸好有柳大人幫著說了些好話,知州方才沒做什么。但柳大人既然高升離開了,這里沒了可以牽制知州的人,若是他想要算后賬,咱們小生意人又哪里經得起?王伙計大概是避風頭去了吧?”
明鸞問:“這是左右商鋪里的人給的答案?”見老松頭點頭,便皺眉道:“那個知州真是蠢材加三級,柳大人已經說過情了,他當面應了,轉身就忘記,究竟是有心巴結還是跟人結仇啊?”想了想,她便揮手道:“算了,就算真是這樣。王伙計也不可能真的回鄉去了,大概是去廣州報告了吧?避一避風頭也好,橫豎茂升元過年期間也做不了什么生意,而年前該運出去的蠟染綢和貢柑也都運出去了。”
倒是章家人已經離開這一點讓明鸞有些郁卒,問了老松頭章家離開的時間,算來只比自己出發要早三四天功夫。也許就在自己離開廣州之后不久,他們就到廣州了。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錯過了,實在是叫人蛋疼。不過家里人也沒想到自己會回來吧?大概都以為自己還在廣州,那他們知道消息后一定會等自己回去,只是大年三十大概要在路上過了。
她嘆了幾口氣,又道:“九市那邊的屋子不知怎么樣了,我們在德慶還有點產業呢,祖父他們走得這么突然,也不知那些產業是怎么處理的。”
老松頭道:“這個旁人都說不知道,不過既然能遇赦回京。那點子產業也不算什么吧?”
明鸞當然知道以章家的眼界,一旦恢復了身份,那點產業也不過是小意思,可那是她這幾年里一點一點看著家里積下的,當中也有自己的功勞,就這么放棄了。實在有些舍不得。就算要處理,也要處理得妥妥當當,才不會叫人掛心。
老松頭不知她在糾結什么,又道:“我打聽過,老爺子和姑奶奶他們似乎沒有告訴別人鸞姑娘你與虎哥兒的實話,章家人離開的時候,有人看見他們抱著生病的孫子和背著昏迷的孫女上船了。因此我估計鸞姑娘您現在不大方便出現在熟人面前,要不然這謊就圓不了了!”
明鸞算了算日子,道:“有七八天功夫,勉強也夠我病逾了吧?找個理由,就說家里人落下了什么東西,要回來找,不就行了嗎?對了!”她記起一件大事,“我二伯娘的案子不知怎樣了?”
“方才倒忘了問了,那人也沒說,要不我再找人打聽去?”
明鸞搖頭道:“算了,問的人多了,總有風聲會傳出去的,還是小心些的好。既然分號的人都四散了,總有幾個本地雇的伙計,你想想有哪個是老實不多話的,去找他打聽打聽得了。給他一點銀子,讓他別跟人說我們曾經回來過。”她猶豫了一下,“我嘛…也可以找找信得過的朋友。”
她那位信得過的朋友,就是早已遷居德慶城的崔柏泉。崔柏泉的表舅是同知衙門里的差役,對宮氏的案子想必較為清楚了解,而且作為難兄難妹,她對這對舅甥的為人還是很信任的。
她留下老松嬸在茶樓里看著包袱,讓老松頭去找伙計,自己卻獨自一人往崔柏泉租住的小院走去。臘月二十八的天氣已經極為寒冷了,街上飛揚的塵土少了許多,地面才灑過水,濕濕的,風一吹,越發冷了。她縮著脖子,將氈帽往下壓了壓,蓋住兩只被凍得發紅的耳朵。
街上行人一串一串的,不是提著滿滿當當的籃子,就是抱著新買的各色鮮艷布料和紅紙扎的燈籠、揮春等物,也有蠟染料子,個個臉上都帶著喜慶滿足的笑。明鸞見狀,不由得想起自己初來德慶那兩年,那時候過年雖然也熱鬧,人們置辦年貨卻沒那么多花樣,如今連街邊賣糖人的攤子都多了兩個,還有賣各類粥面小食的,生意都很好。這大概是因為人們生活好了,手頭銀錢多了,所以舍得在過年前置辦年貨了吧?她想到德慶州內越來越多的果園、織布作坊、養蠶作坊、蠟染作坊與竹編手藝人們,想到自己也在其中摻了一腳,心情就明郎起來。
雖然陰差陽錯地跟家人擦肩而過,但現在章家遇赦了,可以回家,也可以擺脫清苦的流放生活,以后還有好日子在等著她呢,她的心情怎會不好呢?
正暗暗歡喜間,忽然有一群人嘰嘰喳喳地從她面前走過,當中有個婦人尖著嗓子叫:“我不騙你們,真的是今日行刑!大節下的,這也太不吉利了!但聽說是她殺人的時候被抓了現行,再狡辯也無用了,她自己也明白,就未干脆地認了罪,知州大人才想要在年前行刑,免得夜長夢多的。”
“該!我早就說了,那種人不是好東西!”另一個長著一對三白眼的婦人應道,“果然。連人都敢殺,還是她男人的親姐姐和親外甥,真是喪心病狂啊!她自己犯渾就算了,還要死在這當口,真是太不吉利了!”她嘴里雖然說著不吉利,但臉上的神色卻是明晃晃的興奮。似乎并不真心覺得那不吉利的事叫人沮喪。
“他一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章百戶的老婆是怎么死的?他們夫妻原本都說不知道,結果現在如何?還不是認了。是杜氏自己氣憤不過,把人砸死的。她男人幫著埋的尸,還說自己冤枉,弄了個鞋子丟到山邊去,想要哄官府。杜氏是兇手,她男人就是幫兇!坐那幾天牢,已經便宜他了!”
“沒錯!依我說,就該把他們夫妻一道砍了才是,只砍老婆太可惜了。還有他們那閨女。小小年紀,長著一副狐媚樣兒,成天在衙門前頭抽抽答答地哭,引得男人們不安份!這樣的父母養出來的女兒,肯定也是壞種子,合該一并砍了才干凈呢!”
幾個女人七嘴八舌地往知州衙門的方向走去。明鸞在路旁早已聽得呆了。如果說前面她還沒聽出端倪來的話,后面連姓名都出來了,她哪里還會猜不到?分明就是宮氏那樁案子!難道說,官府終于發現宮氏的尸首了?沈家人確實殺了她?
明鸞心下一時亂了,忽然感覺到左臂一疼,有人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連忙回頭一看。松了口氣:“原來是你呀,小泉哥,我被你嚇了一跳。”
崔柏泉臉色肅穆,四處張望一眼,便硬拉著她的手臂往自家方向走。明鸞被他拉了個踉蹌,忙說:“你慢點兒,我自己能走。”他才放輕了力道,卻仍舊緊拉著她的手臂。
到了崔柏泉租的小院,院里并沒人,明鸞用力掙開崔柏泉,一邊揉著手臂,一邊張望四周:“你娘不在家嗎?左四叔呢?衙門今天還沒封衙呀?”
“我娘在隔壁人家做針線呢。平時舅舅與我有事要忙時,無人照看娘,雇人花費太大,況且眼下快過年了,誰也不肯上外做工,鄰居有個大嬸,是個寡婦,帶著一雙小兒女過活,便答應白天接我娘過去照看,一起做做針線,我們每月助她些米錢就是了。”崔柏泉再次拉住明鸞的手要她坐下,“你怎會在這里?你們一家不是走了么?我還聽說你生了病,是被人背上船去的!”
明鸞干笑幾聲,訕訕地道:“我的病已經好了,因為有事忘了辦,就回來看看。”頓了頓,“就是我二伯娘的案子。祖父人雖然離開了,但心里還是記掛著,二伯父很快就會回來的,到時候總要給他個交代不是?”
“你還哄我?”崔柏泉冷笑,“你才走了幾日?走那天還病得要人背上船,如今不但折返了,還臉色紅潤活蹦亂跳的,你真當我好哄是不是?”
明鸞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郟:“哪兒紅潤啊?這是凍的,你看仔細了!”
“行了!”崔柏泉揮揮手,“我知道你如今不比以往了,既然被赦免了,你便是將軍家的小姐,自然瞧不起我這等落魄的小兵,也不樂意跟我說實話了。”
明鸞撇撇嘴:“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誰嫌棄你了?要我說實話也行,你可不能說出去!”
崔柏泉挑挑眉:“這么說,那日上船的時候,我見到的真不是你?那早就懷疑了,本來還想上前告別的,你母親說你正昏迷著,我擔心要問個仔細,她又說不出來。我就知道,你那病一定有問題!”
明鸞訕笑,陳氏的性子還真的很難說謊,更別提說得順溜了,只得道:“我實話與你說,其實我提前幾日就離開了!”
崔柏泉大吃一驚:“什么?!你這是…”
“我弟弟得了傷寒,你也知道。德慶這兒哪里有好大夫能治好他?”明鸞撇撇嘴,“就算有,也不愿意出診。我是聽說肇慶那里有個名醫,醫術極好,才想試試運氣,就借口說我也過了病氣,要在山上隔離,實際上是悄悄下山坐船去了肇慶。”她記起了郭釗曾經重金請來為曹澤民診治的那位大夫。
崔柏泉半信半疑:“是么?那位大夫叫什么名字?”
馬貴手下的人在肇慶城里打聽消息回來后,曾經提過那位大夫的名字,明鸞便說了,還補充道:“他家那鋪子好象是叫什么妙春堂,說是妙手回春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的醫術是不是真的好,但架子很大倒是真的,聽說要來德慶出診,一開口就要一百兩診金。我哪里付得起?只好灰溜溜回來的,沒想到才回來,就聽說了家里人已經離開的消息。”
崔柏泉一臉恍然大悟狀:“我道是誰,原來是他?這位大夫我也知道,醫術確實不凡,就是診金收得太貴了。從前舅舅也曾為我娘的病去請過他,可惜付不起銀子,后來是好說歹說,請了他的大弟子幫忙開了個方子。我娘喝了照那方子配的藥后,病情越發好轉了。如今雖然很少開口,只是埋頭做針線,但偶爾也能跟我說幾句話,跟常人已沒什么兩樣。”
明鸞干笑著點頭:“原來他是真有本事的?大弟子都這么厲害了,早知道我也去找他的大弟子哈哈哈…”她心里有些愧疚,知道自己不該隱瞞這位好友,但想到自己潛逃去廣州做的那些事,又覺得還是不要太坦白比較好,便將這份愧疚小心收起。
她又問:“我方才在街上聽說了我二伯娘的案子,已經定了沈家人的罪了?”
崔柏泉點頭,正要與她說詳情,忽然聽得門上一動,吱呀一聲,打開了,左四穿著官差服飾從外頭進來,三人照了一面。
左四臉色變了,肅然喝問:“你怎會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