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少年與郎中三日后到達德慶,幾乎是一下船,就展開了調查。他們要找的人就隱藏在沈家,而沈家又是從東莞正式被調入德慶的,在千戶所一定會有留檔。只是他們沒有官家身份,不好從千戶所下手,便先找上了千戶所駐地周邊的小商家、小飯莊、小酒館。
他們眼光很準,不到一天時間,就打聽到了不少沈家的消息。
沈家確實在幾個月前來到了德慶,就分配在九市百戶所,聽說是做的巡守林場的差使。這個差使雖勞累了些,但只要操作得當,油水是很足的,先前負責這項差使的幾家軍戶都占了便宜,沈家因為章家相讓才得到這個差使,很多人都認為他們走了狗屎運。只是沈家人在軍戶中的名聲很差,據說他家男人好吃懶做,手上有傷,不方便參與士兵操練,能做個軍余,得了個好差事,已是看在他與章家有親、而他小舅子又是個修軍械的好手的份上了,但他那個老婆卻總是在人前抱怨章家無情無義,不肯將他男人提為正軍,還常常說起他們從前在東莞千戶所時有多么風光,曾經攔截過多少走私的海商,又見識過多么珍貴的珠寶香料等等。
那些小商家、小酒館的老板娘們都對沈儒平的老婆十分厭惡,因為她總是對她們露出輕蔑的神色,好象她們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婦人,而她卻是高高在上的貴婦似的,每次見到沈儒平的老婆,她們都忍不住要奚落幾句。最近這個月,聽說沈家總算倒了霉,她們都在暗地里樂。據說因為沈家人總是說章家的壞話,惹來章家不滿,特地疏遠了他們,結果就有不少看不慣的人在暗地里給他們下絆子。章家一律袖手旁觀,沈家的男人先是被派去掃豬場,又因為巡視林場時偷懶被人告上了衙門,挨了知州大人好一頓訓斥,還被扣了半年錢糧;緊接著沈家婆娘在市集上買菜時與人拌了幾句嘴,叫人刮了兩個大耳光。她哭鬧著不肯罷休,有人勸她別鬧了。反叫她罵了一頓,結果在九市一帶聲名一落千丈,如今都沒人肯找沈家母女做針線了,他家女兒想上集市賣繡品,別人都繞著她走。
錢糧被扣,又沒法通過賣針線貼補家計,沈家無力支撐,只能老老實實去求章家。章家給他們送去了米面瓜菜,他們才免去餓死的命運。世人都贊章家以德報怨,行事寬仁,而沈家夫妻則再也不敢說半句章家的壞話了。
這些都是九市百戶所的軍戶眷屬進城時閑談傳開的,因沈家得了巡林場的好差事,許多人都等著看他們笑話。若不是章家老二在衛所內地位穩固,章家三媳婦又跟千戶大人的小妾有私交。只怕早有人搶那差事去了。
郎中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他本以為沈家人應該是清正耿直的忠臣,不然也不會為了拯救皇太孫而做出這么多犧牲,可聽這些百姓與軍戶的閑言,沈家人比他想象的差得太遠了,以至于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人。也許…他們議論的是另一個沈家?
少年卻只是冷笑以對:“這有什么可奇怪的?沈家老爺子或許還能讓人覺得有些清正忠直之風,但他的兒女卻沒學到他的優點。當年若不是沈老爺子那氣度還能唬弄人。你當他家能攀上這么多顯赫的姻親?”
郎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友,這沈家…不是你的外家么?身為外孫,不好這般說長輩的不是吧?”
少年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誰是他家外孫?我母家娘家姓張!”
郎中欲言又止,想起在主上身邊的親信圈子里流傳的關于這位少年死里逃生的經歷,他決定還是少說幾句,便扯開了話題:“這些傳聞里頭,似乎都少了某個人,小友可曾留意到?”
少年默然。傳聞中完全沒有沈家兒子的消息,甚至沒人留意到沈家還有一個兒子!聽到這個問題的人都紛紛露出訝色:“沈老大居然還有兒子?他們夫妻只帶著一個閨女度日,說實話他那閨女倒是不錯,長得清秀,說話行事也知禮,不象她父母那般可惡,可從沒聽說她還有兄弟啊?你是不是記錯了?”
有些嘴巴不好的人甚至還取笑說:“沈老賴那人怎么可能會有兒子?不修陰德的家伙,注定了要無子送終的!”
沈儒平目前自然是無子送終的,郎中與少年都了解到,沈家獨子早在流放路上就夭折了,據某人說是為了救太孫才不得已犧牲的。如今這種說法的可信度自然是打了折扣,但沈家名義上確實有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就是他們千里迢迢前來嶺南要尋找的前皇太孫朱文至。
少年想了想:“或許是沈家到了德慶后,章家知道真相,便立刻將人保護起來了,不讓他與外人接觸?從傳言來看,章沈兩家顯然有些不和,章家是不會放任沈家繼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
郎中瞇了瞇眼:“胡四海…”
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傳聞中沈家還有個會修軍械的小舅子。沈儒平之妻杜氏的親兄弟早在當年沈家出事時就與她斷絕了關系,哪里還有什么沈家的小舅子隨他家一同前來德慶?再一打聽那“小舅子”的姓名,得知是古月海,他們便立刻判斷出這是胡四海的化名。
少年有些激動地道:“胡四海在到父親身邊侍候之前,是在兵仗局當差的!他手極巧,小時候我不慎將歐陽太傅送的自行船給摔壞了,就是他幫我修好!每年秋季游獵,他也始終跟在父親身邊,無論是誰的弓弦壞了,他馬上就能修補妥當,尋常軍械想必也不在他話下!”但他只激動了一小會兒,便馬上冷靜下來,語氣也變得冷淡多了:“不過,若是他跟兄長在一起,應該更傾向于沈家,而不是與章家親近。他對太子妃的忠心早已蓋過了一切,想必會對章沈氏更為信任。”
胡四海的消息還是不難打聽到的。從他到達德慶開始。數月來,也就是每月到千戶所去了三次,基本都是去修軍械的,聽說修得挺好,無論是千戶大人還是底下的士兵軍官都很滿意。據見過的人形容,這“古月海”約三十多歲年紀。中等個子,面白無須。說話很是文氣,只是十分沉默寡言,不大喜歡跟人來往,做事時也是獨個兒忙活,從不叫人幫忙,雖然因為一手好技術備受尊崇,卻從來沒答應過跟別的士兵一起去喝酒取樂,甚至有人聽說他還未娶妻,想要給他牽線做媒。他也斷然回絕了。為著他這孤僻性子,他人緣漸漸差了下來,若不是沒有別的壞毛病,早就惹人生厭了。倒是有人想起他跟沈儒平的老婆是表姐弟,背地里笑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也有人心中生疑。沈儒平的老婆雖然憔悴,但看年紀無論如何也不超過三十歲,怎會反而是這“古月海”的姐姐?若說是兄妹還更合理些。
郎中與少年打聽到這里,基本已經可以確定這“古月海”絕對就是胡四海了。而且這人神出鬼沒,又不喜與人來往,修完軍械后即使時間再晚也要趕回九市,活計做不完寧可第二天一大早趕來。也不愿在城中過夜,極有可能是因為家中有人離不得他照顧。只可惜德慶城里打聽不到“古月海”的住處,據說沒人去過他家,只知道他是九市百戶所名冊上的人而已。
沈家與章家也都在九市,這意味著,皇太孫也十有是在那里。
郎中與少年立刻趕赴九市鎮,沒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章家與沈家的住址。因為先前聽到的傳言與他們所了解到的情況不符,為了確認誰是誰非,他們并未驚動這兩家,只是在暗中觀察。少年去監視章家,郎中則負責沈家,一天過后再碰頭交換情報,發現無論是哪一家,都不曾收留皇太孫,那么皇太孫到底在哪里呢?
郎中思索過后道:“直接找上沈家問吧,信是他們遞過去的,太孫前幾年也是藏在他家,想必他家對此事最清楚。”
少年默了一默,道:“還是先不要驚動沈家的好。信雖是姓沈的人寄出,但你別忘了,她是章家人,又是通過章家的親戚傳的信。再者,照如今的形勢看來,章家知道兄長下落的可能性更大。”
郎中皺眉道:“那就直接找上章家問?但我今天冷眼瞧著他家的動靜,他們家人似乎對長媳十分冷淡,會不會是不滿她救下了太孫?”
少年緊緊盯住了他:“先生,雖說我們所知道的消息,都是從章沈氏的信中來,但那不代表她所說的就都是實話。她是章家的媳婦,離開婆家人,與娘家人在一起過了三年,直至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方才回到婆家,還帶上了娘家人。這無論如何也說不上理直氣壯。而章家若是當真薄待于她,也就不會接她回來,更不會替她捎那封信去北邊了。別說是她,就連章家老爺子,想要給長子去一封信,也要花上半年,這事絕不象你我想象的那么容易辦成。”
郎中有些訕訕地:“小友多心了,我不過就是這么一說。”
“先生還是要先把事情理清楚的好。”少年淡淡地道,“若不然,一見了章家人,言語間就得把人得罪了。你心里要清楚,沈李兩家雖將兄長護住,又照顧了他三年,但他們的做法并不明智。嶺南地處偏遠,又消息閉塞,若不是章家還有個行商的姻親,能天南地北地替人傳信,只怕終我們一生也無法知道兄長的下落。而李家又半路背叛,沈家無能,幾乎連累兄長涉險,是章家將兄長救出來的。你不能因為一個行事有偏頗、又有不孝行徑的婦人幾句非議,便忘了章家也是兄長與我的血親長輩,還對我們兄弟有救命大恩。”
郎中啞然,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是我莽撞了,還望小友見諒。”仔細想想,眼前這位主兒也好,太孫也好,都是自小與章家常來常往的,即使因著悼仁太子妃沈氏之故,與沈家也頗為親近,卻不代表就會更信任沈家。自己只因看在悼仁太子妃份上。更看重沈家,確實有失偏頗了,倘若這章沈兩家就如傳聞中那般,一仁厚,一不堪,那哪一家真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也就不必懷疑了。
少年見郎中想明白了過來,神色也緩和了些:“先生別生氣。其實我的本意只是希望暫時不要驚動章沈兩家,而直接找到兄長,把你家主上的用意先跟他說明白了。你也知道,你家主上所謀劃的大事有多要緊,要是走漏了風聲,可就大不妙了。況且章沈兩家得知你家主上的計劃,也可能各有私心,未必會那么容易讓你我將人帶走的。因此最穩妥的方式,就是先說服兄長。只要兄長堅持,章沈兩家也不好攔著。”
郎中聽得有些糊涂了,這位主兒方才不是說…章家信得過,沈家卻未必么?怎么現在又說章家可能跟沈家一樣,為了私利就阻礙他們呢?
少年見對方目露疑惑,不由得移開了視線。他確實是這么想的。只是…不想告訴沈家,是怕沈家因私心而阻攔,不想告訴章家,卻是不希望將章家卷進這件事里頭。他心里很清楚,眼前這個同伴的主上所謀劃的事,未必是光明正大的。
郎中見了少年的神情,便知道他定有自己的打算。暗暗思索片刻,臉上不露異色:“那依小友的主意,你我該如何行事呢?郭釗可能很快就要到了,為防萬一,我們最好別拖太久。”
少年將視線轉到其他方向:“沈家人一直照顧兄長,而兄長與他身邊的胡四海都與沈家更親近,所以我認為…盯緊沈家,一定會有所收獲。”
“好吧。”郎中盯著少年,“那我就日夜監視沈家眾人的動靜,那小友又打算怎么做?”
“我會留意章家人的行動。”少年轉向他,“先生別急,照我們打聽到的消息來看,胡四海每月月初必定會進城檢修軍械,今日已是三月二十八了,只要他出出在千戶所里,我們跟緊他,總能找到他的住處。”
郎中緩緩點了點頭:“好,我會雇人留意他是否出現在千戶所里,只要一有消息,我們就趕到通往德慶城的必經之路上等候他回來。在那之前,我會留意沈家的動靜。”
郎中做出這個決定后,沒兩天就有些后悔了。沈家人的生活乏善可陳,而沈儒平之妻杜氏幾乎每天都要為了點小事跟左鄰右舍爭吵不休,叫他聽得頭痛不已。難道沈家果真不是他想象中的忠正儒雅之輩?反倒是章家,總是時不時給沈家送些東西來,處處照應他們。他是不是該改變一下自己的看法了?
在他糾結猶豫之際,他的同伴卻要悠哉多了。少年總是遠遠地觀察章家人的生活,心里隱隱生出親切之心。章家人的生活很規律,章老爺子每天早上去鎮上或村里找朋友聊天,午后去柑園里喂鴨子;章家老二、老三白天結伴去百戶所當差,傍晚一道回家;兩個媳婦出門少些,也常常會出現在院子里,做飯、聊天,有時拌幾句嘴;老二的妾則天天去鎮上買菜,與旁人閑聊;小兒子常常與村里的孩子一道玩耍,兩個女兒會到江邊洗衣服、抓魚,小女兒偶爾會上山轉悠,采些果子、花草回來。這家人本是京城里最顯貴的勛爵之家,淪落到偏遠的嶺南山村中,卻象尋常百姓人家一般生活著,絲毫沒有喪氣的模樣,叫人心中佩服不已。
他還留意到,沈家的女兒總是來找章家的兩個女孩子,說話間隱隱有些奉承討好的意思,章家的二女兒對她十分冷淡,小女兒倒是會搭理幾句,但也算不上親近。聽她們的話頭,似乎是章家老爺子發了話,讓兩個兒媳接附近大戶的針線活回來做時,分一些給沈家的女兒,讓沈家掙幾個零錢花,算是拉他們一把。
章家二女兒對此很不理解,小女兒卻勸她:“不過是幾件衣服罷了,咱們自己做太累了,有人幫忙還不好么?分幾個錢給沈家而已,他們得了甜頭,自己又接不了活,以后還得靠咱們家。若是他們再敢惹我們生氣,多簡單啊,只要不再交活給他們做,就等于斷了他們家的金錢來源,他們就得餓死!等他們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指向東,他們不敢往西,我們叫他們趴著,他們不敢站著。你難道不高興?”
章家二女兒恍然大悟,又有些擔心:“要是他們找到了別的營生呢?”
章家小女兒一臉不屑:“他們能找到什么營生?守林場的差事多好啊,這么大一座寶山,他們居然只是揀點柴火就算了,真浪費!咱們當年家里窮的時候,不但上山采藥、摘果子、抓蛇、抓野雞兔子,還砍了竹子編東西,連家里的椅子、桌子、母親她們繡花用的架子都拿竹子做,他們這么笨,就算有別的營生,他們也做不來。”
少年在暗地里忍不住偷笑。這女孩兒好象是章家三房的嫡女,從前也曾遠遠見過一面,并未有過交談,聽傳聞只以為是個調皮搗蛋的丫頭,沒想到這么有意思。
正好笑間,他眼角瞥見章家老爺子遠遠叫了三孫女一聲,召了她過去,遞給她一個籃子,籃子上蓋了蓋子,看不出是什么東西,只是小姑娘拉長了臉,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只聽祖父小聲說了幾句話,便一臉不高興地往山上去了。
她是去做什么?
少年的心跳忽然加快,隱隱有個預感。他迅速追了上去。
他是頭一回上山,對道路并不熟悉,只能遠遠跟著前方的少女前進,不一會兒,轉過一處山坳,前方儼然便是一片樹林,少女卻不見了蹤影。
少年不由得一怔,接著便聽到右邊傳來少女的聲音:“你是誰?跟著我干什么?”他一轉頭,正對上少女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