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的臉色很難看,少年的臉色也很難看。他們深知這個貴公子模樣的男子是安慶大長公主手下的得力親信,而安慶大長公主又是擁護建文帝登基的功臣之一,雖說如今狡兔死,走狗烹,但誰也不能擔保安慶大長公主會不會為了重獲建文帝信任而做出對他們不利的事情來。在梅嶺上偶遇一回,已是叫他們暗自警惕不已了,如今又在廣州再遇,也未免太過巧合了吧?
這人當日分明說過,他是來廣州送貨的,而他們兩人在東莞盤桓許久,好不容易打聽到沈家的去向,方才折返廣州,按理說,有這么長時間,這人早該把事情都辦好了,怎么還在這里?
郎中與少年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神中看出驚疑之色。倘若這不是單純的巧合,那是不是意味著,己方的行動走漏了風聲,已為朝廷所知?
貴公子臉上笑吟吟的,看不出有什么異狀,仿佛只是偶爾在外鄉遇上了熟人,一臉的喜悅:“兩位,又見面了,真巧啊!你們不是看生病的友人去了么?難道已經看過了?”
少年故作賭氣狀,躲到郎中身后,郎中卻只能干笑著回應那位貴公子:“是啊,真巧。我們趕來廣州,為那位朋友診治了一段時間,總算把他治好了。如今已經在他家住了個把月功夫,見他無事,也不好再作打攪,正打算離開呢。”
“哦?”貴公子有些訝異,“你們這是打算回北邊去了?怎么不在廣州多留些時日?眼下的嶺南正是暖春時節,氣候怡人,若是返回北邊,可要冷得多呢。”
郎中笑瞇瞇地道:“您是富貴中人,自然是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要為三餐奔波勞碌吶,哪里能象您這般自在。”
貴公子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去瞅那少年:“小兄弟,你還在生我的氣吶?”
少年猛地抬頭,在郎中肩膀上露出臉來,沖他狠狠瞪了一眼:“誰生你的氣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貴公子聞言笑得更大聲了,雙眼視線卻在少年的下巴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方才果然是他看錯了,這少年下巴上確實有顆痣。可為什么他總覺得有些奇怪呢?那顆痣的位置是不是比上回見時稍稍偏了一點?當然,匆匆一瞥間也有可能是他看錯了。他是記性好,目力倒不算特別出挑…
郎中趁著這間隙,搶過話頭,反客為主:“公子這是要上哪兒去?莫非也打算回北邊了?還是有什么大買賣?”
貴公子笑道:“買賣上的事已是談妥了,接下來要辦一點私事。”卻沒提是什么私事。
郎中頓了頓,又笑道:“公子的買賣一定做得極順利吧?一瞧您就知道不是一般商人可比的,只論這身氣派,恐怕連金陵城那等富貴之才,也挑不出幾個象您這樣的人物來。”
貴公子笑笑。只當這是慣常聽的奉承話:“不敢當,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商人,如何敢跟京城的貴人相比?先生實在太客氣了。”
“這可不是客氣話。”郎中露出幾分諂媚之色,“相逢即是有緣,更何況是接連相逢呢?我瞧公子眉宇間隱有幾分倦意,想必是要做大買賣。耗費心神了。我雖是個山野郎中,在四時養生進補上倒還有些心得,不知…可有什么地方是為您效勞的?”
貴公子怔了怔,有些意外。這郎中瞧著挺仙風道骨的,言談也不俗,沒想到居然會跟一般攀龍附鳳的勢利小人般做同樣的事,實在出人意表。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人既然能游走四方行醫,眼力自然不差,口才也當然要好,更不能讓人覺得他是庸人,否則如何說得動別人信他?
這么一想,他就有些意興闌珊:“這倒不必勞煩了,我隨行的人里頭就有懂得醫道的,自己也學過些許藥理。”
郎中還要再說,他身后的少年這時卻扯住了他的袖子:“叔叔,我餓了,咱們去吃飯吧?別理這人!”郎中回頭輕斥侄兒:“休得無禮,飯一會兒再吃也不會餓死人的。”又繼續向貴公子進言:“您別見怪,這孩子沒見過世面…”
貴公子笑著揮揮手:“孩子而已,不必與他計較。眼下已是飯時,二位請自便吧。我也有事要辦了。”便轉身入了船艙,沒留意到那郎中與少年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
兩人急急離開了碼頭,尋了個僻靜避人之處,方才停下來,松了一大口氣。郎中抬袖抹汗:“好險,幸得小友配合得及時,不然他要真開口邀我,我還不知如何收場呢!”
少年卻一邊拿袖子朝臉上扇風,一邊不以為意地道:“他連接下來打算做什么私事都不肯向我們透露半分,又怎會邀兩個不知底細的外人同行?先生心中早就有數了,卻來裝傻。”
郎中笑笑,馬上又嚴肅起來:“這人的來意不明,我們需得查清楚才行!”少年輕輕點頭。這種極可能被人拿捏住的感覺真是太可怕了。
他們分頭去打聽,專找碼頭上的水手、船工與各商行的伙計,很快就打探到那個貴公子姓郭,人稱郭四爺,是做海貨買賣的大商人,剛剛在廣州入手了一批新販來的西洋高價貨,有香料、寶石與布料等等,都是極緊俏的貨色,昨日已經派人押送那批貨物由海路折返金陵了。他帶著幾個人留了下來,據說是要在本地辦些私事,許多人都猜測他可能是有意在廣州拿下一個鋪子,聽說他早年的父輩也是著名的海商,只是收手多年了,如今是要重操舊業,為此好多家商戶都十分關注,擔心又要多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呢。至于他要辦什么私事,倒是沒幾個人知道,但有個船工透露了一個極重要的線索——他那條船,是打算往德慶去的。
郎中與少年都被嚇出一身冷汗:莫非秘密已經泄露出去了?
郎中開始猶豫是否該按原計劃繼續進行下去了,倘若秘密已經泄露,他眼下最正確的處理辦法就是立刻折返,好跟這件事與那幾個人撇清關系。以免連累了自家主上。
但少年卻有不同看法:“事情未必就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也該把真相查明了,才好向你家主上回話。否則這不清不楚的,連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都不知道,終究有隱患。”
郎中神色肅穆:“小友言之有理。此事如此機密。接觸到的都是主上身邊至親至信之人,連王妃尚且一無所知。又怎會泄露?倘若真是主上身邊的人傳出去的,這個隱患絕不能留!”他看向少年:“再說,主上既然吩咐了要將人接回去,是好是壞也要有個準信。方才是我一時慌亂了,請小友勿怪。”
少年臉色又緩和了幾分:“先生言重,其實先生可能忽略了一件事。那什么郭四爺,其實就是郭釗!他是歐陽太傅親傳弟子,也是目前安慶大長公主手下最得力之人,絕不可能投向建文帝或是馮家。沒有安慶大長公主的命令,他是不會為朝廷做事的。以眼下安慶大長公主的處境,建文帝怎會將這等大事交給她手下的人去辦?而郭釗若是知道了那個秘密,又是從哪里得到消息的呢?若說安慶大長公主在你家主上身邊還埋有釘子,我是絕不會相信的。”
郎中神色一振:“確實,自打三年前石頭山之變。主上就對身邊的人進行過清理,留下來的都是絕對可信的。安慶大長公主又不善經營秘諜,便是早年歐陽太傅有過布置,也早在這幾年里拱手讓給了錦衣衛,若來的是錦衣衛的人,倒也罷了,偏偏是她手下最得力的郭釗。”
“所以我們可能都誤會了。”少年雙眼顯露精光。“那郭釗未必就是沖那人去的。先生別忘了,安慶大長公主手下還有一個得力親信曹澤民,是被流放到了嶺南,也許就是在德慶呢?”
郎中想了想:“確實有這個可能,流放充軍到嶺南的罪人,無論分派到哪一個軍戶所都是有可能的。既然章家與崔家能去德慶,曹澤民未必就不能去。”
少年看了看天色:“可惜眼下時間不夠了,不然我們還可以再想法子查一查,看曹澤民究竟是去了哪里,也就能弄清楚郭釗的目的了。”
郎中捻胡冷笑:“雖然不知道曹澤民所在,但郭釗既然是要去德慶,我們少不得要想個辦法,趕在他前面先行,又不能叫他發現了。不然可沒法解釋我們為何再次與他同路。”
少年瞥了遠處碼頭上郭釗的船一眼,微微冷哼一聲,翹起了嘴角。
郭釗對這二人的一番商議布置全無所知,他心中惦記著流落德慶的同門,心中有些黯然,但當著隨從們的面,又不好露出來。聽得底下人報說一應行李食水用品都搬上船了,已經可以開航,便匆匆用過午飯,登舟起行。
船升起滿帆,才離了廣州碼頭沒多遠,正是該迎風破浪全速前進之際,不知為何竟漸漸慢了下來。郭釗心中有些不滿,便派人去向船家質問:“怎么回事?”
不一會兒隨從滿頭大汗地來報:“不好了,四爺,船底的釘子松脫了,須得立時回航,否則到不了江心,船就要散了!”
郭釗一驚,繼而大怒:“怎么回事?!離岸前不是都檢查過了么?你們分明說過萬事妥當的!怎會出了這等紕漏?!”
隨從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哭喪著臉道:“想必是這船年久失修,不堪載重,我們帶的人與行李又多了些…”
郭釗臉色難看得不行:“好了,多余的話少說,趕緊將船駛回碼頭,再雇一艘船!這回你們可得給我檢查清楚了,若再出紕漏…”他盯了那隨從一眼。后者心驚膽戰地應聲,退了下去。
郭釗暗暗氣惱,只覺得萬事不順,但同時也覺得有些奇怪。他這回雇的船家,是當年歐陽太傅還在時,駙馬府在廣州的商鋪掌柜用慣的舊人,原是珠江河上的老資歷了,按理說不可能會出這等紕漏。船離岸前需要經過再三檢查,確保萬無一失,這是任何一個新入行的船家都該知道的規矩。今日他遇上這等變故,才出航便不得不折返,到底是意外,還是所致?
他暗自思索著,并沒留意到,在離他這艘船數十米外的江面上,有一艘滿載貨物的舊船駛過,駛向他原本要去的方向。
斗笠少年從貨船的船篷向外探頭張望,看著郭釗的船慢慢回返,縮回篷內,與坐在對面的郎中對視一眼,微微一笑:“可惜了,若是下手的人再狠些,直接沉舟,說不定連船上的人一同做了水鬼,省了多少麻煩。”
郎中搖搖頭:“這般將事情做絕,給再多銀子,那些地痞也是不敢下手的,反而顯得咱們有意謀害于他,打草驚蛇。”
少年又問:“那先生找人下手的時候,可曾隱藏好身份?咱們在這里本是生人,若是郭釗有意查探,很容易就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
郎中卻淡淡地道:“自然是隱姓埋名,又蒙了臉去找的人。那郭釗行事急切,失了耐性,為了爭搶那批貨物,得罪了不少人。加上歐陽家當年在廣州也是呼風喚雨的大戶,如今卷土重來,焉能不引人警惕?每年從西洋、南洋來的貨物就只有那些,為了護住各自的利益,暗地里要給他下絆子的商家多得數不勝數。我如此行事,即便郭釗查到下手的人,也只當是那些商家下的手,哪里會想到我這個庸俗勢利的游方郎中頭上?”
少年撫掌而笑:“妙極。此計還有一個用處,那就是受損的乃是郭釗所雇的船家,他本人只需另雇別家的船就能繼續前行。落到他人眼中,只當是下手之人給船家們的警告。這么一來,他要再找別的船行,恐怕要費上不少功夫。”
“不錯。”郎中撫須微笑,眼中露出幾分欣賞,“我吩咐下手之人時,確實透露過類似的口風,想必此時廣州碼頭上的船家都在驚疑不定呢。等到郭釗查到此事完全是子虛烏有之時,已是三五天之后了。”
兩人對望一眼,又齊齊露出了微笑。
有三五天的時間,足夠他們到達德慶,搶占先機。
今日有事出門,更得有點少,時間也有點晚,向各位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