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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年

  嶺南的四月底,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了。明鸞借著樹蔭一路下山,也走得滿頭大汗,眼見著來到一處山泉處,便停下了腳步,把背上那捆柴枝隨手丟到一邊,一屁股坐到山泉旁,從自制的挎包里取出一個竹筒,小心地舀了半筒水,咕嚕咕嚕喝了個痛快。山泉水的冷意直入心肺,她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清涼起來,抬頭看到上方的山石突出一塊,正好遮住了烈陽,她便索性挪動屁股,躲到那塊山石底下,借著陰影攤開雙手雙腳,舒舒服服地納起涼來。

  章家來到德慶已經有將近三年時間了,在這三年里,全家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章寂興許是因為受了打擊,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一路流放而來,受了不少苦,明明只有五十歲,卻象是年屆花甲的老人一般,頭發都白了一半,這幾年陸陸續續病了幾回,整個人的身體都垮了。剛安頓下來時,他還雄心壯志地盤算著要立下軍功東山再起,可如今卻只能待在家里帶小孫子。不過他雖然沒有了健壯的身體,卻還擁有理智的頭腦,明鸞有時候覺得,家里能有這么一位拎得清的長輩坐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章放昔日還是南鄉侯府的公子哥兒,雖然號稱文武雙全,其實學的都是糊弄人的花花架子,所幸還有一副好身體,經過三年的操練,整個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如今跟千戶所別的士兵相比也不差什么了,要論箭法可能還要再強一些,便是在德慶千戶所里頭,也稱得上是位高手,今年春天剛升上了十人小旗的小頭目。托他升官的福,如今章家人在九市一帶無人敢欺負。

  至于章敞,則遠遠比不上他的兄長了。他本生得文弱,又從小養成一股子讀書人的酸氣。雖然時勢所迫,他不得已放下身段跟鄉民打交道,也愿意為養家活口出一把力,但論起為人處事,卻總差著一口氣。因他能讀會寫,字又寫得不錯。平常擺個攤子替人寫家書,又或者偶爾幫九市附近的百戶所做些抄抄寫寫的文書活兒。偏又不討那位百戶大人的喜歡,總在平日言行中不知不覺便得罪了人,因此不但遲遲不能擺脫軍余的身份,還總是被人克扣錢糧,若不是有個兄長護著,只怕早被整治得丟了性命,饒是如此,仍舊挨了無數次黑拳,僅是為他治傷花的銀子明士。都超過他掙回來的十倍。時間一長,他性子越發沉默,除了在家人面前,幾乎不主動與人說話。

  雖然丈夫不爭氣,但陳氏在家中的地位卻日益穩固。她在家時本就學得一手好廚藝、好針線,近三年來操持家中飲食。每晚做些針線去賣錢,還時常為鎮上的大戶人家做些漿洗縫補的活計,稱得上是章家的主勞力。難得她溫柔和順的性子沒有多大改變,只比從前更加堅強了些,與丈夫章敞的感情雖說不上很好,卻也相敬如賓。

  二房的情形卻是另一番景象。宮氏失了丈夫歡心,又不得公爹妯娌待見。日子越發難熬了,卻還是改不了那張臭嘴,頂多就是在家人面前收斂了幾分,只說別家的閑話。因她死不悔改,章放與她離了心,轉而看重一向老實巴交的周姨娘。如今周姨娘身為二房唯一一個男孩兒文虎的生母,已經是章家人默認的章放二房,雖然身體不大好,卻還是堅持幫忙做家務,為陳氏分擔不少。因她老實不生事,連原本看她不順眼的玉翟也對她生出幾分敬重。玉翟還在她的鼓勵下,專在針線女紅上用心思,雖說容貌有損,但論刺繡的技藝,卻是在九市鎮上出了名的。玉翟添了自信心,行事倒比先前大方多了。

  至于明鸞本人,這幾年里也沒歇著。她一邊幫陳氏做家務,一邊也默默地為自己添加技能才學,跟章敞學習讀書寫字,跟陳氏學女紅——沒有在刺繡上下太大功夫,只是通學了縫紉裁衣等實用技能——還跟陳氏與周姨娘學廚活,除此之外,她甚至找上章放學武藝,她可沒忘記那年在流放路上許下的雄心壯志,只可惜章放不贊成小侄女學男人舞刀弄槍,每次總是草草了事,只當時間一長她就會打消了念頭,卻沒料到明鸞在二伯父處達不成目的,居然會找上另一個人——崔柏泉。

  崔柏泉雖是庶子,卻是正兒八經的將門子弟,從小就習武,精深的武藝未必懂得,但基礎的把式卻是一定會的。明鸞纏了他好些時候,終于煩得他答應教兩套簡單的刀法套路了。沒有鋼刀,她便拿柴刀代替,沒有長槍,棍棒樹枝也能湊活。崔柏泉的態度有些漫不經心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心想教人,但明鸞自己感覺得到,經過兩年的學習,她現在就算稱不上什么高手,體力卻養出來了。她如今的身量比年長三歲的二姐玉翟還要高些許,身姿挺拔,四肢有力,走起山路來,十里八里都不帶喘氣的,走在路上遇到三兩個流氓癟三,也能對付得了,還成全了一個“小夜叉”的美名。

  此時的“小夜叉”章明鸞的姿態正如她的外號般毫無半點嫻雅閨秀的氣質,不過她只歇了一小會兒,便爬起來了。她記得今日二伯父章放要結束每旬一次的操練回家來,晚飯必定是要全家人聚在一齊好好吃一頓的,她得早些回去幫母親的忙。

  象牙山上幽林森森,她順著羊腸小道走下半山,轉入道旁的松樹林,來到林中一處小木屋前。

  這小木屋占地極小,左半邊還是用樹皮都沒剝去的原木搭起來的,與土墻相接之處,隱約露出幾處被火熏黑的痕跡。木屋前有個碗口粗的樹干排列拼成的平臺,平臺上臥著一只半人高的黑狗,聞見腳步聲,它忽地支起了一邊耳朵,撐起眼皮子,瞧見是明鸞,便又閉上了眼睛,支起的耳朵又重新耷拉下去。

  明鸞彎腰摸了摸黑狗的頭。丟開柴枝,徑自走上平臺,也不敲門,直接抬腳將門板踹開了,闖將進去:“你又睡著了!這大熱天的,你也不嫌屋里悶得慌!”

  崔柏泉睜開眼瞧見是她。不耐煩地翻過身去:“你又來干什么?!”

  “瞧瞧這個。”明鸞又一腳踢過去,將他身體往床里面踢進了些。坐到他床邊上,從挎包里取出一個蒙著手帕的竹筒,小心地揭開一點,湊到他耳邊去。

  崔柏泉皺著眉沒有動彈,聽到那竹筒里傳出來的蟲叫聲,立時翻身起來,面露詫異:“這是蟋蟀?”

  “可不是么?”明鸞得意地將竹筒往前遞了遞,“你仔細瞧瞧,這個頭可不小呢。賣相挺好的。這幾年因為萬千戶好這口,德慶這里添了多少愛玩蟋蟀的人?我抓到這么一只好東西,要是拿到城里賣,少說也能賣上幾百文錢吧?”

  “山上抓的?”崔柏泉認真瞧了瞧那只蟋蟀,有些懊惱,“趕明兒我也去抓幾只回來!”頓了頓。瞥了明鸞一眼:“你拿這個給我瞧,是在氣我呢?!”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明鸞啐了他一口,“有好事便宜你呢!這東西,你拿到城里替我賣掉,無論賣掉多少,我都算你一成五的傭金。如何?”

  “三成。”崔柏泉斷然還價,“去一次德慶城,來回八十里地,我要走兩天,還得算上住宿和飯錢,少說也要花上百十文錢,要是你這蟋蟀只賣到幾百文,我豈不是還要倒貼?沒門!”

  “小氣鬼!”明鸞咬牙道,“我給你介紹的好財路,趕明兒你也到山上抓上十只八只的,一起拿到德慶城去賣,順手把我這個賣了,還白賺一筆傭金,你居然還跟我討價還價?!”

  “你要是不樂意,大不了我不幫了,你尋你二伯父賣去!”崔柏泉蒙好竹筒,摔回明鸞懷中,又睡下了,“快走快走,你年紀雖小,也有十歲了,孤男寡女的,叫人看見了說閑話,你不要臉,也別帶累了我的名聲。”

  明鸞恨得一腳踩了上去:“姑奶奶愿意來找你,你還說什么名聲?誰敢說閑話,叫他來找我啊!”

  崔柏泉被她一腳踩得生痛,無奈地爬了起來:“你干嘛非要我去?你二伯今天不是要回來么?叫他去得了!”

  “你知道什么?!”明鸞皺眉道,“要是讓他幫忙賣掉,得的錢肯定要歸入公中,那我不是白忙一場?這是我的私房錢!”

  崔柏泉抓抓頭發,隨手往屋角一指:“那兒有個竹簍,把東西往那兒擱就行了,我正準備明日入城,順便替你跑一趟腿得了。”

  “那就多謝了,好小泉哥,你的大恩大德我不會忘記的!”明鸞嘴甜地說了幾句好話,連忙拿著竹筒往角落走,崔柏泉還在后面提醒她:“另找東西蒙那竹筒,別把你的帕子留在我這里,免得有人看見了說不清。”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我的帕子上沒繡花沒名字,土白布一方,你不說,誰知道是我的?!”明鸞白了他一眼,見桌上放著一疊草紙,便順了一張過來,從挎包里取出針線包,用針在上頭戳了無數個小洞,拿它替下了自己的手帕,正要放入竹簍里頭,一瞥見簍中的物事,便立刻蹦了起來:“你怎么把那些首烏給拔了?!我跟你說過的,那還要過兩年才能收,現在拔了,年份不夠,藥力不足,賣也賣不出好價錢,而且德慶城藥鋪的掌柜不是說了么?何首烏要在冬天收,現在才是四月呢!”

  崔柏泉淡淡地道:“當初你找我合伙種這東西時,就說過一人一半,我只挖了二十株,你那邊半點沒動,虧不了。”

  明鸞急得直跺腳:“你聽不明白么?我不是覺得自己虧了,而是覺得你虧了!這兩年我們花了多少心思在這上頭呀?到處打聽種藥的法子不說,去年大雨,你還在首烏田邊冒雨守了兩天兩夜,費了那么大力氣,好不容易看著它長起來了,眼看著再過兩年就能有收益,你居然半途而廢?真真氣死我了!”

  崔柏泉卻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問過藥鋪的掌柜了,這點大的首烏雖然藥力不足,還能賣幾個錢,我正急等著錢使,也顧不了許多了。改日我多打幾條魚賠你就是。”

  明鸞被他氣了個半死:“你這人真是牛皮燈籠,我懶得跟你說了!”摔袖就出了門。只是走了幾步,望望天,又忍不住折了回來:“你為什么等錢使?你娘的病又犯了嗎?”

  “還是那樣,每天繼續看大夫吃藥。”崔柏泉懶懶地倚著木墻,“我要存一筆錢,趁現在時間還早。多存一些,實在是等不到兩年后了。”

  明鸞有些不好的預感:“你想干啥?”她湊過去。“你該不會想做傻事吧?”

  崔柏泉瞥了她一眼:“你忘了么?我們這些流放過來的軍戶,只需為官上服役三年,我家到德慶,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秋天過后,我很可能就不能再繼續做守林場的活,得另尋差使了。”

  明鸞頓了頓:“那又怎么樣?你今年才十三歲,就算服完役,也還是幼丁呢,至少還要再等三年。才能進入正軍參加操練。”

  “就算還有三年,難道我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崔柏泉面無表情地道,“我聽說鎮上有人到外地跑商掙錢的,我雖是軍戶,只要瞞著上頭,未必不能上外地跑一跑。只是這種事到底有風險。我得給家里留下一筆錢。哪怕是我成丁后入了正軍,也要給家里多留點錢以防萬一,免得不知幾時丟了性命,我娘就得活活餓死。”

  明鸞張張口,倒不知該如何勸他了,半晌才道:“就算是這樣,也用不著涸澤而漁吧?這些首烏有我照顧著。過兩年就能收成了,到時候掙的錢豈不是比現在賣幼株要多得多?你要是實在缺錢,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崔柏泉看著她,忽然微微一笑:“多謝你了,只是你似乎忘了一點。既然我會擔心三年服役期滿后的差使,你們家只不過比我晚來兩個月,難道你就不用擔心?”

  明鸞心中一驚,但很快又冷靜下來:“那要看我祖父是什么想法,我瞧他老人家平日的言行,似乎對這地方挺滿意,未必想走。這象牙山林場又不是什么悠閑的好去處,就咱幾個人巡林,把整座山走遍都要花上好幾天,累都累死了,誰還跟我們搶差使不成?”

  崔柏泉冷笑道:“你掛念著山上的好東西,自然不想走,可你家里的人卻未必這么想。別的不說,光是德慶城就比九市繁華多了,想要尋營生也容易些,還有你家小弟弟,前兒不是聽說要開蒙讀書了么?鎮上雖有私塾,但那位夫子可瞧不起咱們軍戶呢,你們家不搬,你弟弟上哪兒讀書去?”

  明鸞眉頭打起了結。崔柏泉的話都說得很有道理,對章家人來說,九市確實不是個安身立命的好去處,就算她想做點小生意貼補家計,也得要有足夠的顧客支撐才行啊!可如果離開了這象牙山,那山上的首烏田,還有章家人這兩三年來開墾的六畝地,豈不是都成了泡影?

  明鸞還在糾結,那邊廂,崔柏泉已經下床整理好了衣裳,從水罐里倒了半碗水喝了,走出門去,背起了明鸞丟下的柴枝,招呼黑狗一聲:“老黑,看好家,我晚上給你弄骨頭來。”黑狗汪汪兩聲,象是回應似的,他便回頭叫明鸞,臉上露出困惑之色:“你還呆站著做什么?趕緊走啊!”

  明鸞耷拉著小臉反掩上門,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往山下走,路上隨手收集了不少枯枝干草,才一會兒功夫又得了一捆柴火。崔柏泉自然地伸手一抄,將這一捆也背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后到了山腳,進了村子。崔家的屋子就在村頭不遠處,崔柏泉的嫡母鐘氏與寡嬸陸氏正在院子里做活,一抬頭看見他們走近,陸氏先冷笑了一聲,轉頭對鐘氏道:“如今的女孩兒行事真不知廉恥,大白天的也跟外男走在一塊。”

  鐘氏板著臉,起身高聲喝道:“章家三丫頭,你又支使我家小泉哥做事了,還要臉不要?!”

  明鸞心情正糟呢,聽了這話自然沒好臉色,不客氣地嚷了回去:“崔家大嬸,你上個月又拿了我家兩條咸魚干,至今還沒給錢,還要臉不要?!”

  鐘氏氣得直跺腳:“誰家女兒這般小家子氣,為了一點子魚干斤斤計較,將來還不知誰家會看得上!”

  “不管是誰家,總之不是你們家,你就放心吧!”明鸞啐了她一口,伸手接過崔柏泉背上的其中一捆柴火,“行了,也就幾步路,我自己拿吧,省得她回頭又罵你。”

  崔柏泉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搶過柴火,板著臉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章家門前,方才丟下兩捆柴,回頭望了明鸞一眼,黑著臉走了。

  “喂,我又沒惹你,你生什么氣呀?!”明鸞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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