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寂又訓了幾句話,便覺得疲累不堪,無法再支撐下去。章放章敞侍候他睡下,也各自帶著妻兒散開。明鸞找了個借口落在后面,偷偷看章放的神色,章放察覺,拍了她頭頂一記:“看什么看?”
明鸞眨了眨眼,道:“二伯父,祖父也是關心你,怕你吃虧,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章寂臉上訕訕地,小聲嘀咕:“小丫頭才多大年紀,倒來教訓我了,真當自個兒是大人啊?也不怕人笑話。”
“怕什么笑話?”明鸞撇撇嘴,“二伯父難道沒發現?如今連二姐姐和四妹妹都穩重起來了,你要是還拿我們當孩子哄,才會鬧笑話呢!”
章寂一怔,想起玉翟如今就在病倒的兄長身邊侍疾,而青雀晚飯前在灶臺邊幫周姨娘加柴火,同時還要照看蹲在一旁的弟弟文虎,忽地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他們章家富貴了三代,他雖比不上王公子弟,也是自小錦衣玉食、婢仆環繞長大的,他的兒女從出生的那一日開始,便如他一般在富貴鄉里長大,沒想到一朝家門遭禍,卻要吃這樣的苦頭,連小門小戶的孩子都不如。他身為父親,心里真象刀割一樣痛苦。想起逃走的文龍與元鳳,他對沈氏的怨恨又添了一筆:如果是想為章家保存一條血脈,為何不把文驥玉翟也帶上?哪怕是只帶上一個文驥。文龍與元鳳雖遠離家人,卻有下人照顧服侍,還能前往遼東與父親章敬會合,比起流放的弟妹們不知強了多少倍。
明鸞見他神色間帶了悲憤,心中疑惑不解,但此時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二伯父,那個藥只有一顆,最后是給了誰吃?”
章放醒過神來。淡淡地道:“自然是給了你祖父。他老人家不知道你二哥也要吃這藥,記得別露了口風。”
明鸞訝然,但想想也能理解,古代人最重“孝”字,章放會有這樣的決定也不奇怪,但文驥怎么辦?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
聽了明鸞的疑問。章放忍住悲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已經喂了他吃對癥的藥。他年輕,熬得住的,不要緊。若是運氣好,說不定明日你舅舅派的人就到了。”
那要是還沒到呢?又或者人到了,卻沒帶需要的藥呢?明鸞很想問問清楚,但看到章放的神色,她又不忍心再問下去了,胡亂說了幾句話,便回到陳氏身邊。
陳氏低聲問她:“鬧了一晚上。身上如何了?你先前不是說有些發熱么?”
明鸞這才發現,折騰了這一晚,自己出了一身汗,被風一吹,還真有些冷,連忙翻出干衣裳換上。晃晃腦袋,覺得似乎輕松些了。這是病好了?
陳氏忽然低叫一聲:“你大伯娘回來了!”明鸞轉頭去看,果然看見沈氏悄悄地走到章寂床前跪下,也不吭聲,只是低頭跪著。
這算是來請罪嗎?她這樣跪一晚上,明天起來還不知會怎樣呢。既然是要認錯,干嘛不跟其他人打聲招呼?
明鸞不理她。徑自閉上了眼,心里想:只要她別再犯同樣的錯誤就好。
一夜無事,次日清晨明鸞睜眼起身,只覺得頭暈的癥狀似乎又回來了。她懷疑是昨晚的病根未除,急忙去尋母親討藥吃,無意中一回頭,便看見沈氏仍然跪在昨夜跪的地方,章寂已經醒了,看見她在床前跪著,也有些吃驚,眉頭皺了皺:“你這是做什么?”
沈氏磕了個頭,眼淚叭地掉了下來:“媳婦兒知錯了,求父親責罰,但媳婦兒便是死…也不能被休回娘家去,求父親開恩!”又磕了個頭。
章寂看著她蒼白而憔悴的臉色,紅腫又無神的雙眼,嘆息一聲:“你自嫁進章家,素來行事得體,看在你的面上,我們從來沒有跟沈家斷絕來往的意思,你何苦行此偷竊之事?有什么難處大可以說出來。我們章家確實艱難,但若有余力,拉姻親一把也沒什么。就連我們自己,不也是靠了姻親之力,才苛延殘喘至今么?”
沈氏慘笑,不是她多心,公公這話聽起來大方,但真要開口相求,答案一定是章家沒有“余力”,無法援手。她實在沒法看著侄兒病下去,才不得已悄悄取了藥去的,若是侄兒服藥后能有起色,她便是受再多委屈也心甘情愿,可如今他卻還是老樣子,叫她如何甘心?世人都只顧著私心私利,不愿發發好心幫一幫別人,遇上這樣的婆家,她又能怎么辦?然而他們無情,她卻不能無義,光是為了兩個親骨肉,她就不能離了章家。
想到兒女,沈氏忽然覺得自己又有了勇氣,重重地磕了好幾個響頭:“媳婦錯了,求父親開恩!”
章寂見她額頭青紫,卻還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繼續磕頭,只當她是被次子的話給唬住了,真心愿意悔改。這年頭,但凡是知禮的人家,養出的女兒就沒有不害怕被婆家休棄的,更別說她還有一對兒女。他連忙叫住她:“好了!知錯就好,去跟給弟妹們也賠個不是,你拿了你三弟妹的藥,耽誤了你二侄兒的病情,原該向她們賠禮。”
“是。”沈氏又磕了個頭,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去找宮氏。宮氏正忙著照顧兒子呢,雖然有留意公公對她的處置,卻不可能有什么好臉色,只是冷哼一聲:“但愿大嫂子以后別再偷我們的東西就好!”便不再理會。沈氏臉色蒼白,無助地看向玉翟,出乎她意料的是,素來對她還算親近的玉翟居然移開了視線。
這時章放取了早飯回來,見她在這里,只是很冷淡地打了聲招呼:“灶臺上正缺人手呢,大嫂子若無事便過去幫一把吧。”就不再理她。
沈氏受了冷待,只得轉到陳氏這邊來。陳氏一向與她親厚,雖然心里也有過幾分不滿,但看著她向自己下跪磕頭賠禮,哪里還顧得上那些?連忙一把將她扶起:“大嫂子不必如此,以后好好過日子就是了。咱們一家的流放之路這才是開頭呢,往后還要靠全家人同心協力。相互扶持。”沈氏低頭擦淚,哽咽道:“好弟妹,我知道你的真心…”
明鸞默默地從這對好妯娌身邊走過,跑到灶臺旁去幫忙。正在煮稀飯的周姨娘見了忙道:“三姑娘,這里用不著你,你去那邊等著吃吧。”明鸞沒動。只是看了看火勢:“要添柴嗎?二伯母叫四妹妹疊衣裳去了,我來幫你。”說罷便從院子角落抱了一捆干草枯枝過來。
周姨娘有些感動。忙笑道:“那就多謝三姑娘了,三姑娘真懂事。”
明鸞笑笑,一點一點地替她添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在現代沒用過土灶,卻是看過電視、讀過的,小時候在外婆家也見過改良后的灶臺,知道大概的燒柴決竅,剛開始還有些抓不住門道。燒的火一時大了,一時小了,但經過周姨娘小聲指點,她很快就學會了,燒得比有經驗的青雀還要好些,畢竟有個成年人的腦子。
周姨娘小聲夸獎著。見明鸞聽了還向自己道謝,不由得生出幾分詫異,眼角瞥向不遠處的謝姨娘,心中疑惑:謝妹妹明明說這位三姑娘十分看不起側室偏房與庶出,只要抓住機會就一定要想法子折騰她們的,今日看來卻不象是這么驕橫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早飯沒多久就燒好了。章家人取了自己那一份分食,接著李家人也過來取走了剩下的部分,唯有沈家落到最后,鍋里已經清空了。杜氏看著章家人的冷眼,以及李家人的無視,氣得一路發抖一路走回去。
沈君安有氣無力地嚷著餓,沈昭容在旁柔聲安撫他,沈儒平看著與過去判若兩人的兒子直嘆氣,見妻子空著手回來了,便奇怪地問:“早飯呢?”
杜氏氣憤地道:“都被搶光了!章家實在太過無情無義了,李家也不是什么好貨!三姑奶奶居然也不給我們安哥兒留一份!”
沈儒平嘆了口氣:“去瞧瞧還有沒有剩的米,咱們自己做吧,手腳快一點,別餓著孩子。”
杜氏眼圈一紅,連連點頭,只是忍不住悲傷:“相公,大姐就這樣回去了,那些章家人會怎么對她?”
“還不至于會致她于死地。”沈儒平倒是不擔心這一點,“大姐畢竟生下了章家的嫡長孫。再說,大姐夫與大姐一向夫妻情深,若是他們欺負了大姐,就不怕將來見了大姐夫不好交待么?只是近日我們恐怕再無法從章家人手里拿到藥了,安哥兒的病情也不知道會如何,若早知道李家人會如此無情,翻臉不認人,昨兒就不該讓大姐給他們送藥!”
說起李家,杜氏跟丈夫一樣氣憤。如果章家還有些許理由與沈家疏遠的話,李家就完全是恩將仇報的白眼狼了。她甚至覺得,如果不是沈氏為了分一部分藥給李家,將陳氏的藥拿了一大半去,興許章家還不會翻臉。
沈昭容聽著父母的對話,神色有些不自在,小聲說:“父親,母親,沒了藥,哥哥怎么辦呢?章家那門姻親總會再次派人追上來的,那時他家就有藥了,可我們家卻跟他們翻了臉,就算有藥也討不來…不如去賠個禮吧?”說到底這件事確實是沈家人理虧,但這句話她不敢說出來。
杜氏聽了女兒的話,含淚摸了摸兒子的臉蛋,哽咽著對丈夫道:“容兒說得對,安哥兒的病情不能耽擱下去了,相公,你快想想法子幫大姐一把吧,我們不能失去章家的助力!”
沈儒平苦笑:“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就算真的去賠禮,他家也未必愿意給藥。章家老爺子都發話了,即便大姐是長嫂,也沒法忤逆長輩…”
杜氏轉頭看向章寂的方向,見他面上帶著笑容跟孫子孫女們說話,心里的怨恨漸漸蔓延…
吳克明原本是不打算在池州逗留的,但他也知道近來得罪了不少差役,就算自己有后臺,畢竟離得遠,萬一真的犯了眾怒,他一個人也沒法將仇人送到流放地。因此他讓了步,讓其他差役輪流出外兩個時辰,每批兩人,就當是“放風”了,過了今日,明天再重新上路。至于犯人與罪眷們,通通關在一個院子里,把院門鎖上,留幾個人在外頭守著,有四堵高高的院墻阻擋,諒他們也逃不出來。
這難得的一日假期,對章李沈三家人來說也是珍貴的休息日。明鸞填飽了肚子,在祖父面前賣了一會兒乖,便奔回自己的小窩里,翻出金創藥給自己的腳板底上藥。陳氏歪在一邊替她補個新鞋底,原本的鞋底早已經磨出一個大洞了。
明鸞看著包袱里的針線匣子,再一次贊嘆洗硯準備周全,然后又開始掛念他。雖然他要養傷,恐怕沒法子追上來了,但如果陳家早日派人趕到,他們也能好過些。
陳氏做好了女兒的鞋底,又補了幾件衣裳,已經是中午了,她又跑去幫周姨娘做了飯,將自己三房那份拿回來,分給各人吃了,又要去洗碗。明鸞拉住她道:“我來洗吧,母親去補衣裳,難得有休息的時候呢,平時只有晚上能停下來,但又沒有燭火。”
陳氏欣慰地笑著應了,又要教女兒怎么洗。明鸞不耐煩地將她打發走,干脆利落地將碗洗好了,正要回頭睡午覺,便看到陳氏拿著一件袍子走了回來,臉上滿是不解之色。
明鸞問:“母親怎么了?”
陳氏展開手中的袍子:“這個不知被誰送錯到你祖父那兒了,他說不是他的衣裳,問了你二伯母,說也不是他們的,就讓我拿了回來。可這也不是你父親的衣裳啊?”
明鸞看了看,皺皺眉頭:“瞧著好象有些短,真不是二哥的嗎?”
“我已經再問過你二伯母了。”陳氏歪歪頭,“藍色的袍子家里幾乎人人都有,這衣裳是舊的,洗得都快發白了,又沒什么繡紋,還真看不出是誰的袍子。如今可怎么辦呢?”
明鸞皺眉道:“既然不是咱們家的東西,興許是另兩家的,還是把它還回去吧,省得引起糾紛。”昨兒他們章家才在沈家抓了個賊,可別拿了沈家的衣裳,反叫別人當成賊似的罵。
陳氏聽了,便轉身去找沈氏,半路卻遇上了沈昭容。她臉色通紅,有些窘迫,結結巴巴地問:“那個…好象是我們家的衣裳,嬸娘能不能…能不能還給我?”
陳氏對這個女孩印象不錯,便笑道:“既是你家的,就拿回去吧。”
沈昭容松了口氣,連忙笑著道謝,就要伸手去拿袍子,不料被人攔住:“慢著!”卻是宮氏:“你說這是你家的袍子?可有印記?”
沈昭容僵住:“這…”
宮氏冷笑:“小丫頭,你家的家教也太差了吧?昨兒才偷了東西去,今日又想渾水摸魚?!”
(總算回來了,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