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隨著慕容烈進了驛站。他入驛站大門時,恰瞧見兩個士兵拖著那僧人的尸體出門。離得近了,方瞧清那僧人滿面的驚詫,原來不過是跟隨著釋道安馬車的一名少年。
想起他方才那聲慘嚎,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竟當了替身,死也難以瞑目吧。
跟隨慕容烈上了二樓,才瞧清楚二樓四面各有一間小屋,而回廊正中,則是一間四面無窗的大屋,想必慕容垂是在四面都備下了少年和尚,只不過自己所在的東面恰巧遭了秧而已。
這時驛站外的爭斗聲早已停歇,看來南、西、北三面的敵人也已撤走,只是不知中軍傷亡幾何。
李穆然踏入大屋,見其中燈火輝煌,坐在上座左首的是個面目慈祥,滿眼淚花的老僧人,坐在右首的則是身著常服,正淡然品茶的慕容垂。李穆然單膝跪倒在地,道:“末將拜見大將軍、釋大師。”
慕容垂看了釋道安一眼,那僧人提袖擦了擦眼角淚水,道:“李將軍免禮。唉,我痛心愛徒之死,倒是著了相,叫將軍笑話了。”
李穆然微微一怔,略一沉吟,回道:“萬法皆空,因果不空。想來是小師傅命里應遭此劫,才可得道悟真。大師莫要傷感掛懷。”
他這話說得釋道安一愣,他原想著眼前是個帶兵的將領,哪怕回上一句“小師父為大師舍生忘死,也算死得其所”,便已難得,卻委實沒料到李穆然竟對了一句佛理,不由對眼前這年輕人刮目相看。
慕容垂側耳聽了,也是點頭微笑,忽地轉頭看向一旁正垂首不語的慕容烈,道:“去問問,傷亡如何?”
慕容烈應聲出了屋,片刻后回轉過來,道:“南邊傷五十八,死十七人,對方兩人全身而退;北邊傷三十九,死八人,對方一死一傷;西邊傷十五,死二十三人…西邊對方來了五人,傷了兩人,被其余三人一并救走了。至于東邊…”他看向李穆然,頓了頓,道:“東邊為‘蛇公子’主攻之處,但因李將軍及時救助,只死四人,無一人損傷。敵來八人,死三人,活捉一人,‘蛇公子’重傷而歸。”
李穆然忙一拱手,道:“多虧慕容軍侯相助。那三個死人中,兩個弩手都是慕容軍侯所殺;那個什么公子重傷,也是拜軍侯所賜。”
慕容垂擺了擺手,道:“你倒是不居功,這很難得。”
李穆然一低頭,道:“末將不敢。若非軍侯及時出手,只怕末將已死在了那幾人手下。”
慕容垂未接話,反是捻了捻長須,一雙黑中透藍的眼珠子從上到下掃了李穆然一眼,道:“李將軍穿這一身夜行服,卻不知今晚原本是要做什么?”
李穆然早已想好應變之詞,當即跪倒在地,道:“請大將軍恕末將無罪。末將歆慕釋大師已久,本想借今晚聆聽大師教誨…”
然而一句未完,早被慕容垂喝止:“住口!你莫要欺我年老眼花,便胡言亂語!再說半句謊言,休怪我將你拿到軍營中,梟首示眾!”
李穆然自知這一番解釋無法說服慕容垂,見把他出了真怒,雖然心內忐忑,但面上仍是強作鎮定。他看了慕容烈一眼,欲言又止。
慕容垂看在眼中,冷笑一聲,對慕容烈使了個眼色,道:“阿烈,你先退下。”
慕容烈道:“將軍,我走后,這屋內無人防衛…”
慕容垂拂袖一笑,道:“諒他有多大膽量?無礙的。阿烈,你且退下!”
慕容烈拗不過他,到底抱拳一拱,退到樓梯前。臨下樓梯,他兀自回首說了一句:“將軍,我率中軍親兵百人隊在樓下候著。”中軍的親兵都是隨慕容垂久礪沙場的,無論忠心抑或武力,在全軍上下都是數一數二。慕容烈有此一言,自然是實實在在地威脅李穆然了。
慕容垂點頭笑笑,示意他不必掛懷,眼看慕容烈果真下了樓,才看向李穆然,凜然道:“你不是那般愚蠢的人。既然要我支開阿烈,那么究竟是要說些什么?倘若再耍手段,你可要小心些!”
李穆然抬頭道:“末將…末將不愿當兵。末將夜探驛站,不過是想結交釋大師,借大師之口美言,好在京中討個一官半職。”
慕容垂眼神一緊,與釋道安對視了一眼,隨手舉起了臺子上的茶杯,一飲而盡。仿佛是要借茶水澆滅胸口的怒火,緩了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問道:“你想做文官?”
李穆然道:“末將有治國經世之才,然而朝廷卻無末將晉升之路。迫不得已,只得從軍。”
慕容垂聽了這一句,眼中倒似是透出了些許笑意:“治國經世之才?你可知,似你這般年紀輕輕,軍功又淺,初入軍營便升做了百將,未來前途稱得上不可限量。你卻要棄戎從文?豈有這般道理!”
這時釋道安卻插了句話:“恕老僧多嘴。道明,這年輕人既然說他有治國經世之才,不妨便由老僧問他幾個問題。”“道明”正是慕容垂的字,釋道安隨口稱呼間便喊了出來,足見二人關系匪淺。李穆然神情一凜,雙目朗朗,看向那老僧,道:“請大師發問。”
釋道安緩緩頷首,問道:“年輕人,你姓甚名誰,該當如何稱呼?”他言笑晏晏,神色間極是慈愛,雖知他眼睜睜任由門下弟子代為送死,但李穆然這時還是心頭一暖,一剎那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冬水谷,面對的是谷中諸老。
李穆然收起渾身傲氣,挺直了腰身,回道:“末將姓李名穆然,字肅遠。”
“肅遠…恭肅慕遠,給你起名字的那位長輩大是費心呵!”釋道安微微嘆道,又問道,“你從何處修的佛法?”
李穆然略略搖頭。冬水谷中無人懂佛法,他下山后,得知苻堅最是看重佛法,故而自己找來《金剛經》翻了幾遍,仗著天資聰穎又博聞強記,才能勉強應對一二。若說佛法修行,實在不敢班門弄斧。
釋道安看他不答,也不難為他,只是悠悠道:“老僧今年六十有八,足跡踏遍了半個天下,可說的上是閱人無數,也閱盡了這塵世變化,滄桑變遷。所謂治國經世,我也聽了許多,卻覺不過是盜國欺名的另一種說法。肅遠,我為何要幫你?”
李穆然眉頭一緊,默然想了想,終于眼前一亮,緩緩回道:“大師既然行過萬里路,該知民生疾苦,舉步維艱。實不相瞞,末將出身低微,三歲時村中鬧了饑荒,父母曾欲易子而食,所幸被師父路過救下,這才有了今日。末將小時候常想,人生一世,為何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卻要挨饑挨餓?人生來并無不同,即便王侯將相,也非異種。便拿末將而言,倘若三歲時沒有遇到家師,只怕早已葬身人腹,哪里活得到現在?即便那一難躲過,這一輩子,也不過在鄉間做個放牛娃,討上一房媳婦,重復老輩的一生。說來說去,無論是放牛娃,抑或現在的末將,都是一樣的人,所不同的,無非‘際遇’二字。”
他頓了一頓,又道:“佛家將這視為因果天定,命中有數,可末將卻不這么看。”
釋道安聽他口若懸河,雖然一字一句再平實不過,可由他口中婉婉道來,卻如一幕再慘烈不過的故事。而聽故事的人閉上眼睛,便能看到那個土地荒蕪的村莊,也能看到一個孩子心中隱藏著的漠然與熱火。然而聽他這最后一句,釋道安卻一失神,想想他方才所言,不覺笑道:“肅遠,你方才也說‘萬法皆空,因果不空’,怎么如今又不認了?”
慕容垂在旁聽得入神,這時臉上的肅穆也漸漸退去,露出難得的幾絲欣賞。
李穆然察言觀色,定了定神,道:“因果皆是虛妄,末將…愿做斬斷因果之人。”
“大膽!”慕容垂聽他說得越來越狂,不由開口喝止。釋道安卻揮了揮手,道:“你焉知你揮手斷因果,不在因果之中?”
李穆然微怔,然而只片刻后,一縷笑意已漫在嘴角眉梢:“虛妄之事,隨人評說,末將不愿爭口舌之利。只是想,若能給天下人提供平等際遇,這天下又該當如何?”
他這句話提的過于驚世駭俗,一時間,慕容垂與釋道安面面相覷,竟是誰也沒有答話。許久,仍是釋道安開了口:“萬物平等,皆有佛性。既如此,我便看你如何斬斷因果。前途坎坷,但愿你莫要半途而廢。”
慕容垂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饒有深意地看著李穆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穆然心知自己方才那話說的有些造次,直到這時,才想起面前的大將軍乃前燕皇族。自己信口而來,豈不是要皇族與平民百姓一般而論,恐怕早在那句“王侯將相,也非異種”,便得罪了對方。然而抬眼看慕容垂并無怒色,他才放下心來。
看李穆然又跪了一時,慕容垂才仿佛回過了神來,他身子微微前探,雙手掌心向上,略略抬了抬:“還要跪到何時?天色不早了,趕緊回去休息。拓跋那邊,我會讓阿烈打聲招呼,今晚之事,功過相抵,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