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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赤膽空拋

  迎風招展的“燕”字大旗這時看上去有些慘烈。鮮紅的“燕”字如被鮮血染就,陽光透過旗幟,照得旗下之人渾身如染血光,一名中年男子身披玄狐裘站在大旗下,他頭頂的玄狐帽遮住了大半面孔,但僅露的下巴也是完美無缺的。他的唇不厚不薄,唇色透著緋紅,帽檐下露出的鼻尖則挺立而微翹,頗為秀氣,若非看到他有厚重的胡須,幾乎叫人以為這是個絕世風華的美女。

  郝南呵呵一笑,對李穆然低聲道:“慕容氏好以貌取人,怪不得這慕容暐能當上燕帝。光看這長相,便比咱們將軍美上百倍,如同女人一樣。”

  兩軍對敵,李穆然沒想到郝南還有心思開這般玩笑,然而抬頭看慕容暐,也覺郝南所說并不夸張。想起從薛平處聽來的秦帝軼事,說道慕容暐親弟慕容沖在燕國破滅時與姐姐同被苻堅納入后宮,時有童謠曰“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那時他還暗自不信,這時見了慕容暐,才知慕容沖所謂“傾國傾城第一人”的傳言,竟是不虛。

  緊挨著慕容暐站著的,是個身形欣長的青年男子。那人相貌俊俏,形態瀟灑,披著灰藍色的斗篷,斜背著個箭筒。此刻箭筒中稀稀落落的已沒剩下幾支箭,他卻不慌不忙地從那些僅有的箭中抽出一支,搭在弓上,而后緩緩拉滿了弓,正對著慕容德,箭尖閃著森寒的銀光,透著絲絲縷縷的殺氣。

  慕容德身邊的親兵忙支盾擋起,慕容德卻微笑間一推那親兵胳膊,而后仰起頭來,拱手笑道:“石兄,多日不見,不期你我二人再次相遇,竟已成死敵。”

  石濤終究沒有將那箭射出,只是冷冷看著慕容德,道:“廢話少說,喪國之仇未報,男子漢大丈夫如何立于天地之間。你只叫慕容垂來說話!”

  慕容德未答話,慕容山已在旁咋呼開來:“姓石的,你們好生生待在長安城,能夠活著已是托了大將軍的福,怎么敢直呼其名!”

  慕容德抬手一攔慕容山,目光透出一股寒意,慕容山被他這一瞪,渾身打了個激靈,剩下的話自然被吞回了肚中,再不敢脫口胡言。慕容德看他退下,才轉回了滿面春風,看向石濤,道:“不知石將軍有何打算?”

  彼時大軍停在山頂懸崖之下,兩個戟陣奉命封住了上山之道,與僅存的燕兵對峙不下。其余新兵則擠成一團在懸崖底仰頭觀望,早已陣不成陣,李穆然與郝南勉強擠過幾人,與慕容德間只隔三兩人,對他的一言一語聽得清清楚楚。聽罷此句,二人不由面面相覷,心中均覺蹊蹺:燕軍中慕容暐方為主將,可慕容德為何一直只對石濤發問,全未理會站在一旁的新興侯?

  石濤聽慕容德的問話咄咄來,玉面一僵,往前踏上一步,已到了山頂最前端。他半只腳踩在崖頂,細小的石粒隨他這一步窸窸窣窣地滾落,他身后幾名燕兵臉色已發了白,有名親兵半伸著手在他身后,另有個燕兵則撐盾擋在他身前以防冷箭,然而石濤卻推開了那盾,凝神直盯山下的慕容德,道:“你只叫慕容垂來,否則今日一拍兩散,我拼著同歸于盡,也要叫你們有來無回!”

  慕容德聽他說完,不由輕哂一笑,仿佛頗不以為意。慕容山看他神情帶著十分不屑,又仰頭喝道:“姓石的,我家將軍是何身份,你有什么話,只與我們說!”

  慕容德掃了慕容山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阿山,你受了傷,還是先退下休息吧。此處有我,已是足夠。”

  他在后軍面前對堂堂后軍都尉發號施令,叫慕容山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無地自容,怔了許久,才一跺腳,擠過人群,徑自下山而去。

  慕容德目送他遠去,方仰頭道:“石濤,別算計了。你想引開家兄,趁中軍守衛松懈,劫了釋道安嗎?”問到此處,又頓了頓,笑道,“還是想殺了那和尚?”

  石濤虎軀一震,手中的弓弦不自禁地又繃得緊了些:“我殺那和尚作甚?”

  慕容德淡然道:“十萬大軍,襄陽一戰,只為奪他一人。倘若他死了,家兄便是犯了死罪,那么就不得不反了。”說到此處,他忽地伸手一指山崖頂的慕容暐,大喝了一聲:“你們打的好算盤!”

  他這一聲運氣而出,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炸雷,離他最近的幾個新兵只覺腦海中“嗡”的一聲,幾乎站也站不穩。石濤雖是處處提防,但也沒想到方才一直神態平和,說話慢條斯理的慕容德,竟猛然間如換一人。然而只這一失神,新兵隊伍中已射出十余支箭,箭尖對準的不是石濤,而是他身后那異樣美貌的男子。

  石濤大驚失色,勉強擋掉三四支羽箭,可還是有六支利箭齊齊射在了慕容暐的身上。那位新興侯似是全不會武功,躲也未躲,一句話還來不及發,已頹然倒地。他站的位置離山崖極近,這一倒地,石濤忙于擋箭未抓住他,幾名燕兵也失了分寸,竟眼睜睜看著慕容暐的身子滾下了山崖。

  玄狐披風裹著那絕美的男子一同摔在了慕容德面前,立時有慕容德的親兵上前挑掉他的玄狐帽子。那新兵動作甚粗魯,摘帽同時,“撕拉”一聲,竟將慕容暐的胡子也扯了下來。

  “他是個女的!”站在前排的幾名新兵登時嘩然高呼。李穆然與郝南站在后排看不到,只聽前邊喧嘩一片,轉眼間前排新兵的話就被一字不差地傳了過來。

  那摔下懸崖來的慕容暐,竟然真是一名美貌女子。

  不只是苻秦新兵亂了套,一時間,石濤身旁的燕兵們也亂了分寸,不少燕兵透著懷疑的目光盯在石濤身上,再無心與秦兵們對敵。

  封在上山之道的兩個戟陣借此時機直沖上了山頂,燕兵們無心抵抗,連退帶跑,已撤到了懸崖邊。這時不用慕容德如何指揮,那兩個戟陣自行轉為了雁陣,將燕兵三面包圍。

  看到此時,郝南不由對李穆然又用出了“傳音入密”的功夫:“那兩個戟陣是一個百人隊的。”

  李穆然點點頭,也密語道:“那兩個戟陣是方才率先沖過燕兵防陣的。他們配合如此默契,排陣比我們高明許多,我總覺得不是新兵,應是將軍暗藏在后軍中的老兵。”他暗語畢,卻見慕容德忽地回頭瞧了他一眼。雖知自己方才說的話他應聽不到,但李穆然心底還是起了個突,忙裝作陽光刺眼,抬手遮住了半邊臉頰。

  此刻石濤已從慌亂中清醒過來,他眼見佯裝新興侯的計策已敗,不由惱羞成怒,對準慕容德一箭射去。他怒極發箭,迅如閃電,這一箭帶著撼天之力殺至,慕容德雖泰然自若,仍不免臉上變色,幸而他早備好了鐵盾擋在身前。

  箭射到盾上,發出了“當”的一聲巨響。回響未絕,卻又是一聲長鳴,幾乎震耳欲聾。慕容德撐不住盾上傳來的巨力,向后一退。然而他身后是無數的新兵,這一退,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他無處卸力,只得腳下一沉,硬生生地釘在原地,企圖將力道轉入腳下,由桐柏山受石濤怒箭之威。可惜慕容德手中的獸面鐵盾先承受不住這般猛烈的攻擊,“啪”的一響,那鐵盾從獸口處裂開,眨眼間,已分成了四五片,落于塵埃。

  而石濤這時背囊中的箭已盡射完,只剩下弦上最后一支。

  這一箭石濤引而未發,眾人卻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慕容德手中鐵盾損壞,并非一箭之功;那一聲長鳴,也非一箭之音。石濤方才以迅雷之勢發了十余箭,發箭連綿不絕,且箭箭皆射中鐵盾同一處,這已非人力可為,無怪乎“神箭”二字。

  慕容德饒是膽大,這時背上也是冷汗淋漓,只想著倘若石濤這最后一箭若方才放了,只怕當真能射穿鐵盾,將自己穿個透心涼。想到生死不過一瞬間,他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懼意,不過片刻間又被滿面淡笑遮掩:“石兄好箭法!可惜新興侯卻再見不到了!”

  石濤聽他提到慕容暐,手上的弓略松了幾分,道:“慕容德,你…你將圣上如何了?”他在山頂找的這假冒新興侯的女子本是慕容暐最寵愛的姬妾,真的侯爺則領另一隊兵藏身在山下樹洞中,只待慕容垂離隊上山,便可沖入中軍斬殺釋道安,從而反慕容垂,趁苻秦大軍在外,一并端了長安,重整燕國。

  可沒想到,自己滿打滿算,以為百密無疏,到了慕容德這里,卻仍是破綻百出。他心中一慌,手中的箭便再無法射出,這時只見懸崖下的苻秦新兵層層分開,一支廿余人的隊伍簇擁著兩人走了過來。

  那是兩名男子。走在前邊的那人身著灰鼠錦袍,唇紅齒白,劍眉星目,容貌與那佯裝慕容暐的女子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多了些男兒英武;后邊的男子則著黑貂皮裘,腰間斜掛一柄金刀,面相不怒自威,王者霸氣令人望之膽寒。

  “大將軍都來了…前邊那人,難道是慕容暐?”郝南瞠目結舌,在李穆然耳畔輕語。

  李穆然微點頭,仰望向石濤,只見那燕兵神箭手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手中的弓已全然垂下,一雙眼睛死死盯在慕容暐身上,口中喃喃,不知說著什么。

  慕容垂挾慕容暐來到崖下,仰頭喝道:“新興侯在此!石濤,你假借侯爺名義聚眾造反,到了此刻,還執迷不悟嗎?”

  石濤這時已全無戰心,只盯著慕容暐,忽地高聲喊道:“圣上!”這一聲喊震得整座桐柏山都起了回聲,一時間四下里都幽幽傳來“圣上”二字。這二字越傳越輕,但其中悲憤與絕望交織,令人聽得心酸難忍,幾乎要為石濤落淚。

  慕容暐不敢抬眼看石濤,低著頭,道:“我早說過,姚萇不可信。你自己造反不夠,偏要借了我的名字,豈不是陷我于不義。石…妹夫,你我雖是一家人,可事到如今,我也救不得你了。”話到最后,已轉哽咽。

  聽到此處,石濤長嘆一聲,只覺氣苦無限,不由凄然笑道:“好!好!好!原來你…你早和他們是一處的。可是他們若知道…”想到此處,他忽地眼神一閃,盯向了慕容垂,喝道:“老賊,你好狠心!你是借我的兵來試…”

  他話未說完,慕容垂已截口說道:“石賢侄,阿月見你如此,會極難過。”

  “阿月…”石濤一怔,后半段話生生吞回了肚中。他手中一松,名揚天下的鐵胎弓已摔到了地上。

  制伏剩余的燕兵與石濤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少頃,石濤已被五花大綁,押到了慕容垂面前。經過慕容暐時,石濤一口吐沫直啐到那俊美無暇的臉上,慕容暐擦也不敢擦,一雙眼睛紅腫得桃子一般,看著石濤,道:“對不起,我…我無能為力。”

  而到了慕容垂面前,石濤卻收斂了傲氣,臉上露出了乞憐來:“阿月…阿月她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垂淡笑著看他,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阿月是我大哥的女兒,也是我最疼愛的侄女,我自然會好好照顧她。”說完了這句話,他又湊到石濤耳邊,不知說了一句什么。

  四周的人都有些好奇,而李穆然將內力都運到了雙耳,也不過聽到了“孩子”二字。而后就見石濤臉上的神情忽地詭異了起來,他猛地大吼一聲,奮力睜開了兩旁的人,大聲喝道:“老賊,你敢!”

  “啪”、“啪”兩聲,小指粗的繩子竟被他掙開,石濤反手搶過身旁新兵的一把長刀,用盡力氣,向慕容垂劈去。

  慕容垂疾往后撤,他兩旁的親兵潮水般涌上擋在了石濤與慕容垂之間,慕容德這時也抽刀迎上。而李穆然卻忽覺有人從后推了自己一把,他身不由己向前踏了一步,正擋在石濤刀前。

  那刀光閃爍,奪人心魄,眼見已到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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