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一些只言片語,便被白發的少女剝絲抽繭的提取出許多信息,并且描繪出一個陰謀的輪廓。
源正雅看著青行燈的眼神已經有些不對勁。
他轉過頭,深深的看了弟弟一眼,莫名的干笑了幾聲。
“唔,怪不得你那么緊張她。”
“我弟弟眼光倒是不錯,雖然...口味有些獨特。”
“我記得當年你和源賴光徹底鬧掰,也是因為一位妖怪少女?”
源清雅有些無奈的一聳肩,想要說些什么,卻只是咳出了幾絲血沫。
“您是...正雅大人,我聽聞過您的名字。”
“您的話,我就當做夸獎收下了,現在,能不能讓我單獨和他說幾句話呢?”
青行燈并沒有客套的意思,她直言直語,讓源正雅一時間有些錯愕。
看著弟弟甩過來的眼神,源正雅呲牙一笑,也不言語,背著手就溜達到遠處,檢查哪些陰陽師的尸體去了。
雖然傷勢不致命,但是失血過多導致的搖搖欲墜的身體即將倒地,青行燈終于反應了過來。
她從滿目的鮮血和傷痕中回神,有些心焦的扶住了源清雅,讓他不至于摔在地上。
胸前,肋腹,大腿。
三道傷口翻涌出無休止的血,染紅了源清雅的衣衫,也紅了青行燈的眼。
她想觸摸,又不敢,畏手畏腳的觸摸著源清雅破爛不堪的武士服下裸露出的肌膚,低垂眉眼,最終幽幽的嘆。
“你...有沒有事。”
在她自己聽起來都極其無用的廢話,被她說了出來,讓她心中一陣陣的絞痛。
源清雅沒想那么多,勉強的笑了笑。
“沒事,死不了。”
他沒有逞強,他這等級的劍士,沒那么容易死的。
劍士的超凡力量,是氣。
相比于其余的超凡力量,氣要獨特一些,他是身體力量與精神力量的結合,從而升華的一種能量,氣的作用,其中甚至包括驅邪去病,強身健體,消弭毒素,還有...愈合傷口。
源清雅現在一身傷勢有些嚇人,換做凡人,在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下,如果沒有超凡力量的介入,就是必死無疑。
他倒是不擔心自己的傷勢,以他現在的氣的修為程度,在床上躺幾天,這種傷就痊愈了。
傷痕不足為道,但是卻成為青行燈心頭的不可磨滅的裂痕。
傷在源清雅的身上,痛在白發少女的心扉。
她的手指滑落,扯住了源清雅破爛的衣角,沉默了良久,才用有些哭腔的口音開口。
“我...我要離開。”
源清雅似乎沒聽清青行燈說什么,呆呆的問:“你說什么?”
白發的妖怪少女抬起了頭,眸中決意漸漸升起。
“我說,我要暫時離開你了。”
“我要去搜集故事,去網羅怪談,成為真正的百物語之主!”
“我要變得更強。”
“而不是事事都躲在你身后!”
源清雅驚訝的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搖了搖頭。
“你管好城里的事就可以了啊,打打殺殺的,有我呢。”
“我這個人,講究恩怨分明,你幫了我這么多,我當然會保護你!”
“今天是意外,是我疏忽了你的安全,抱歉,以后我會注意...”
他的話沒說完,被青行燈有些惱火的截斷。
“我不是說這個!”
“源清雅,可能你喜歡事事都躲在你身后的女人,像是杏一樣的...但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不想躲在你身后,看著你拼命,而我只能掉眼淚!”
“那對我是折磨!”
指甲深陷在柔軟的掌心,刺疼的感覺壓不住心中憤怒,愧疚,與悔恨交織的復雜心情。
但她看著源清雅有些驚煌的臉,最終語氣還是柔了下來。
“對不起,是我心情有些差,不該吼你的...”
“你愿意替我去死,我很感動,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但是你不能次次都為我去死。”
“你愿意,我也不愿意!你知道我剛剛有多難過么,看著你的身體貫穿的時候?!”
“我又不是只能躲在你的身后,我能變強的。”
“百物語的編撰之術,與生俱來的在我腦海里,這也算得天獨厚,我如果用心去做,成果絕對不會讓我失望...”
“城里和武藏國的事情,已經踏上了正軌,只要按部就班,不會出什么差錯。”
“經過這一年的經營,你的領土并無內憂,只是外患你要小心,關東八國,其余七國,都對你虎視眈眈。”
“我只是暫時的出去游歷,尋覓怪談故事,讓我的妖力升華凝實...尋找登神之階,看看有沒有轉為神明的辦法...”
“身為妖類,總是受到那些陰陽師的覬覦和壓制,”
“我會回來的。”
說罷,青行燈退后了一步,目光直直的看著源清雅,嘴角突然綻放出有些燦爛的笑意。
她笑著,看著這個未曾讓她失望過的男人,滿目的眷戀不舍,恨不得把他揉碎在一泓秋水似的煙波里。
她不想走的。
待在源清雅的身邊,她有一種非常踏實的安全感,他從來不用那種異樣,厭惡,嫌棄的目光看自己,明明是重要的決策,卻放心的交給自己去決斷,她喜歡書籍,他的天守閣就劃出了好幾個房間,當做她的專用圖書室,當她埋頭處理政務到深夜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在旁邊入神的看兵法書他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但卻會陪著她,直到夜盡天明。
往日種種,如細雨絲絲,澆灌心田。
有時候,青行燈也會不可抑制的想我也許以后再也遇不到對我這么好的人了吧。
還是說,他果然是老天賜予我的寶物,是我此生注定要寫完的故事呢?
也許長此與往,某一天,某一時刻,水到渠成,她真的會心甘情愿的做他的青夫人,為他謀劃江山,抵御外敵,無微不至,一顆心都系在他的身上。
但如今,她必須要離開。
百物語之主的覺醒,需要的是游離與尋覓,需要增長見聞,寫出更多的,親身經歷過的故事。
抽了抽鼻子,摸了摸眼角,纖柔的少女手掌,輕輕的覆蓋住了源清雅的半張沾滿血污的臉龐。
“源清雅,你愿意為我而死,我余生就愿意為你而活。”
“待我歸來之后,絕不讓你再身陷囫圇,處于如此危險的境地。”
“我發誓...”
“青行燈會...站在你身邊,而非躲在你身后。”
少女的話語擲地有聲,源清雅幾度欲言,最后還是強行咽了下去。
他沒有反駁的理由,更沒有留下她的借口。
毫不夸張的說,眼前的妖怪少女,是源清雅穿越過來之后,發現的與他思維方式最相近的人。
她的思維,有些超出時代,和源清雅的一些想法莫名的契合。
自從撿回了寶藏女孩之后,源清雅最喜歡干的事情,除了練劍,又多了和他的大總管聊天。
被她不耐煩的毒舌,毫不留情的吐槽,口不由心的抱怨,還有若有似無的撒嬌,最后看著她全神貫注的工作時認真的側臉。
這些總是能讓他樂在其中。
現在想想,當你能看到一個女孩子,就會情不自禁的笑出來的時候。
這可能就是...
喜歡吧。
源清雅低著頭,不敢去看青行燈的臉,悶悶的說:“那我派人保護你...或者干脆我陪你去...”
他試圖挽留,只是語氣有些貧弱。
“算了吧,你的領地和子民不要了?”
果不其然被拒絕了。
“可是你一個人很危險的!你看今天,這些陰陽師就是盯上你的,他們這種人,外面數不盡數,你若是出事了怎么辦!”
源清雅的話中已經帶上了三分怒腔。
青行燈不閃不躲,只是看著源清雅,字字句句如刀,似乎想要把心中的留戀不舍盡皆粉碎。
“那就是我命淺福薄,你我就來生再見罷”
“我不想和你來生再見!”
源清雅幾乎是脫口而出,劍眉緊皺,猛地抬頭,被扯動了傷口,又是劇烈的咳嗽了幾聲。
青行燈連忙扶住他,撐住了他有些透支的身體,瞇著眼,輕聲開口。
“哦你就那么討厭我,下輩子不想再見我么?”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
源清雅有些黯然的搖頭,明知道這是調笑,卻沒有開玩笑的力氣和心情。
“現在是亂世,這一年來,鬼神作亂的跡象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重,光是武藏國,你每隔幾天都要去解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妖怪,累的天天向我訴苦,你都忘了?”
“往后,還會更危險。”
“除卻妖怪,平安京的源賴光,是你的死敵,如今又得罪了賀茂家,那是把持著陰陽寮的陰陽師世家,清雅,你的敵人要比朋友多太多了。”
“你以后的路,必定滿是荊棘。”
“我希望我是那個幫你披荊斬棘的人,而不是讓你背著我,在這艱難的道路上負重前行。”
“若是那樣,不如讓我死了,眼不見為凈,我還甘心。”
語氣頓了頓,白發的妖怪少女眸中一斂,幻化成了最后的柔情。
“源清雅。”
“不要做出一副被拋棄了的表情啊,我只不過是暫時的離開而已。”
“你就當,我像往常一樣,去町里買書了...”
“我們...一會兒見吧”
源清雅只覺得腦中一陣陣的眩暈,身體傷勢倒是還好,青行燈突如其來的告別,卻讓他心里更加難受。
他強打精神,深深的看了青行燈一眼,心中千回百轉,最后嘆息了一聲,終于松了口。
“好吧...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么如你所愿。”
“...我等你回來。”
“你當然要等我。”
只是撂下了這么一句話,少女微微一笑,揮動著衣袂轉身,背影瀟灑而堅決,腳步聲響,漸漸遠去。
只不過在源清雅看不到的正面,她臉龐上的淚水滑落,猶如玉珠連綿,不可斷絕。
此去可能就是訣別,生死兩茫茫。
她可能會死在某個地方,他可能等不到自己回來。
但是。
聰明如她,是能分清楚利害關系的。
要么就這么痛快的死去,讓他慢慢的忘了自己,不要成為累贅。
要么就成為真正的百物語之主,下次在他快要倒下的時候,支撐著他。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種選擇。
這是...
百物語之主的抉擇。
青白的和服襯的白發少女仿佛一片云朵,飄向了天邊。
源清雅就那么呆呆的看著,慢慢的彎下了腰。
總感覺心頭空落落的,少了一塊似的。
源正雅看到這幅場景,連忙趕了過來,扶起了弟弟,用眼神示意了下遠方,有些不解的問道:“怎么回事?你放心她一個人回城里?”
源清雅面色扭曲的搖了搖頭,沒有回話,倒吸了一口冷氣之后,忽然眼神一轉,盯住了被他一劍刺穿,扎在地上的白虎之靈。
“我現在心情不好,給你兩個選擇。”
“要么留在我這兒,給我看家護院,捉捉老鼠。”
“要么我一劍活劈了你,以消我心頭之恨。”
這四靈之一幻化成的袖珍小老虎明顯是收到了遷怒,卻敢怒不敢言,它雖然貴為平安京的守護靈,還是主宰殺伐的白虎,但卻猶如新生兒一樣,靈智并不算高,被源清雅當頭一棒,穿身而過,已經被打的有些怕了。
此時聽到這兇戾的語氣,那里還敢做聲?
它莫名的覺得,眼前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少年,真的有徹底滅殺自己的手段。
看著小貓咪一樣的白虎之靈趴著裝死,源清雅一股怨氣沒有發泄出來,一口銀牙咬碎,猛地抬頭看著二哥,恨恨道:“二哥,你回京都,我把這四靈之一留在身邊。”
“四象蘊靈盤是平安京的鎮守物,四靈丟失一靈,絕對是滔天大罪,賀茂家擔不下來的!”
“這就是把柄...”
“幫我...整死他們,替我出口惡氣!”
源正雅神情一愣,有些猶豫道:“可...你的那位妾室不是說...”
源清雅重重的一揮手。
“她說的沒錯,確實可能是源賴光在背后操控。”
“但是這筆賬,也不能忍氣吞聲!”
“你用這個秘密來威脅賀茂家,讓他們做出讓步!”
“金錢也好,權柄也好,土地也好,把握好度,讓他們傷筋動骨,又不至于死掉!”
“留著他們,等我回平安京...”
“賀茂家,源賴光...”
“一個都跑不掉!!”
源清雅急促的呼吸了幾聲,壓下了吐血的欲望,目光陰沉的盯著平安京的方向,嘴角的笑容彎起,變得格外陰森恐怖。
“她剛剛哭了,我聽到了。”
“誰讓她哭...我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