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東京,沉浸在一種帶有著獨特陰冷感的靜謐之中。
在建筑物高度落差巨大、立體空間堪稱復雜的現代城市之中,人造的燈光能夠發揮的作用似乎有限,陰影總會出現在它應該出現的地方——城市角落里的低矮建筑、少有人際的幽邃小路,類似的地方都會被分外濃重的黑暗覆蓋起來。
傅集賢理撐著傘,正行走在這種幽暗的小巷之中…
不過,更確切一些的話,應該說他剛剛在走路,現在已經被迫停了下來。
至于他為什么會身在東京?又為什么會有現在的名字和身份?
此時此刻似乎并不是回答這個問題的恰當時機。
“喂,我在和你說話,你這家伙聽不到嗎?”
伴隨著毫無禮貌的聲音而來的是顯得尤其粗暴的動作,傅集賢理的右肩被對方狠狠地推了一下,以至于他差點被一巴掌推倒在濕冷的地上。
在這個時間剛過凌晨的深夜,再加上天氣和位置的因素,現在他碰到的人是什么身份應該很容易就猜測出來——反正不會是什么正經人。
傅集賢理暗自嘆了口氣,心說東京的治安也就這樣…
“裝聽不見?我在問你賠償的事情,弄臟了我的衣服難道還想蒙混過關?”
就在剛剛他們彼此迎面交錯而過的時候,傅集賢理傘面上滑落的雨滴剛好沾濕了對方的肩膀,而這成了借題發揮的理由。
然而那人壓根就是沒撐傘行走在細雨中的,身上早就濕噠噠的了…所以這是典型的找茬。
該怎么說呢,作為一個普通人,當現實生活中真的碰到這種事情的時候,還是有點讓人害怕的。
傅集賢理稍稍抬了抬雨傘的外沿,然后他看到了將自己包圍起來的三個人的大致樣子:耳環、鼻環、裸露著的肩頭上的紋身、染著亂七八糟顏色的頭發,這些特征加在一起顯得非常具有“說服力”。
顯然傅集賢理一開始的判斷并不是什么偏見。
彼此數量不對等,且傅集賢理認為現在的自己體型比較纖弱,不具備什么抗打擊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向來是個與世無爭、處事溫和的人,所以這里果然要用更成熟的方法解決問題。
于是他往下壓了壓雨傘,在遮住了自己臉的同時很干脆的掏出了一個黑色錢包。
“還是饒了我吧,各位先生。要知道我現在還處于恢復期,一點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因為不必要的理由加深傷勢。”
傅集賢理兩輩子從來沒打過架,所以一向懂得什么叫“從心的藝術”。
為首的那個人見他這么上道,立刻歪嘴笑了起來。他一把奪過那個錢包,將其打開之后立刻就是面色一喜。
顯然,其中的金額讓他很滿意,滿意到了足夠稱得上“意外收獲”的地步了。
小混混將錢包里超過十萬円的現金全都抽了出來,然后又樂呵呵的把空錢包塞回了傅集賢理的上衣口袋。
“難得碰上你這么通情達理的家伙,超額賠償…你很不錯,我們收到你的‘誠意’了。”
既然付出了物質上的誠意,那混混們自然很大度的原諒了傅集賢理的“所作所為”。
“大哥,話不能這么說,分明是這位好心的陌生人見我們在這種雨夜里無處所歸,所以這才熱心的把錢借給了我們…單單是弄臟衣服的賠償的話,這筆錢也太不合理了,我們還是要講道理的。”
“你小子話真多,不過…你說的很對。”
伴隨肆無忌憚的對話與毫不掩飾的嘲笑聲,那三人志得意滿的舍開了傅集賢理,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走向了小巷的另一端。
傅集賢理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在原地稍稍駐足之后,這才沒什么表情的繼續往前走去…
剛剛發生的似乎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在往前走了沒幾步后,他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喂,是我。”
迅速的接通電話之后,他得到了及時的回應。
“到達指定位置了嗎?那東西已經朝著那邊過去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冷淡聲線從聽筒里傳了出來,“接下來,更具體一些的指示…”
“嗯,我到地方了,而且…指示什么的不需要了,我想我已經看到它了。”
一邊這樣說著,傅集賢理直接掛斷了電話,然后雙眼盯住了身前不遠的位置。
雨幕之中出現了一個曖昧的、勉強能夠看得出人形的,游蕩著的身影。
“提到‘日式恐怖’的話,不應該是幽閉的室內空間里出現的有著特別氣質的黑長發白單衣、長得不錯身材更好的女鬼才對么…可這‘濃墨重彩’、視覺沖擊力十足的美系風格是怎么回事?”
當那東西的形象徹底顯露出來的時候,傅集賢理忍不住的這樣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句話怎么聽怎么都像是在抱怨。
似乎有些失望?
顯露著慘白的牙床、枯槁般的皮膚艱難的覆蓋著的面骨、完全空洞的眼窩…哪怕傅集賢理已經仔細的辨識過對方的面貌,可還是難以很好的將其形容出來。
簡單來說,這是個長得像個人,可能曾經是個人,而現在明顯不是人的什么東西。
在雨水的沖刷下,涎液、血汁、膿包以及組織液的混合物不斷的流淌在地面上,空氣中散發著一種難耐的腐臭氣味。
“怪物”的全身皮膚呈現出了一種特別的膠質感,它正在用一種不能稱之為行走的扭曲方式移動著。
緊接著,它像是發現了傅集賢理的存在,隨后它調轉方向,向著這邊移動了過來…盡管它的速度不快,但確確實實找準了目標。
且不說正常的世界觀下為什么會出現這種違背自然科學規律的東西,更關鍵的問題是——為什么傅集賢理會來這種地方對付這種能稱之為“僵尸”或者“僵尸Like”的怪物?
他自己也不是特別清楚。
雖然出現的東西與傅集賢理的預想有所偏差,但是起碼實物系的怪物比照靈質化的怪異有一個非常典型的“優點”——那就是前者能用非常“物理”的方式切實的處理掉。
這是幻想故事中一點都不幻想的部分。
當怪物來到他身前兩三米的距離之后,傅集賢理很自然的將右手中的雨傘交到左手之中,然后他平舉起空閑出來的手臂,立起手掌對準了它。
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在細雨中匯集了起來,空氣的流轉也跟著發生變化。
緊接著,怪物前進的腳步驟然停止。
它反應好像慢了半拍,被迫停止數秒之后才開始了劇烈的掙扎。
然而形態莫名的束縛卻沒有因為這種掙扎而產生半分動搖,它依然被鉗制的死死地——就像是被無數條堅固的繩索捆綁在了無形的十字架上一樣。
傅集賢理踩著路面上的水跡一步一步走到那東西的身前,他先是以好奇的視線研究了一番,繼而態度又變得嚴肅認真了起來——只見這人頗為專業的用手指撐開了它的眼皮,仔細觀察了一會之后,又將手掌貼在了它的胸口位置。
“瞳孔渙散,心跳、呼吸中止,也就是…
毋庸置疑你是個死人。”
有點廢話,不過潛在意思是說對付這東西既不用承擔道德上的譴責,更不需要承擔法律上的責任。
不過,盡管傅集賢理裝出了一副對人命負責的樣子,然而實質上也只是在裝樣子而已——這東西連眼球都沒有,又哪來的瞳孔?
通過怪物的眼窩,他倒像是看見了里面已經攪成一鍋粥的腦子。
于是在“我做的對”的心理期待之下,傅集賢理點了點頭。他一邊倒退,手臂也自然而然的垂落,等稍稍拉開距離之后,五指蜷縮、手掌輕輕握拳。
緊接著那怪物就像是壞掉的人偶一樣,整個劇烈的扭動起來,隨后,嘎吱嘎吱的骨骼碾壓聲在雨夜之中清晰又刺耳的傳了出來。
把該擰的東西都擰下來,生物構造上都不允許一具身體繼續活動之后,就算是“不死人”這時候也該死了。
當然,現場也變得足夠的“限制級”了。
“解決了,應該…挺圓滿的。”
細雨沖刷著一大堆穢物,空氣中的氣味更刺鼻了。
而就在傅集賢理這么想的時候,他下意識的環視四周,然后剛好看到了幾雙正在不遠處靜靜窺視著的眼睛。
那幾個人的表情,比剛剛的怪物還要精彩。無論如何,眼前發動是事情都不應該出現在正常人的生活認知范圍之中——哪怕是流氓混混,在這里也隸屬于“正常人”的范圍。
所以傅集賢理的行動并不完美,好像出了點細微的紕漏。
有“觀眾”存在倒是挺讓他意外的,不過這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傅集賢理彎腰撿起滾落到腳邊的什么東西,而后腳步輕快的向著那三人走了過去。
“幾位朋友,你們剛剛不是已經離開了嗎,可為什么又出現在了這里?”
僅僅過了幾分鐘,這個用雨傘遮住面容的人在混混們的眼中已經迥然不同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剛剛看到的事情,還因為現在對方正單手提著一個像足球一樣的東西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
無論如何,現在他們只想拔腿就跑。
“我懂了,你們是想把剛剛借的錢還回來吧,畢竟是借的東西,理所當然是要還的…”
明明想要逃走,但這三個混混卻發現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移動腳步,只能在原地不停的發抖。
根本不在意對方的情緒,傅集賢理繼續說道,“這個幫我拿一下。”
伴隨著對方牙齒打顫的聲音,傅集賢理把手里提著的東西塞進了為首一人的懷里,然后他開始搜集對方的口袋。
“喔,沒想到回報率還挺高。”
由于進行了全方位的回收,所以短時間內傅集賢理手里的現金差不多翻了一倍。
混混感覺到自己手中的東西還在輕輕地活動,但他好像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怎么都沒有辦法把它扔出去。
“我想你們也大致猜到這是什么東西了,在各種故事之中這東西都是有著極強感染能力的…據說只要輕輕咬上一口,就會被它感染為同類。
你肯定不想經歷這種事情吧,變成怪物然后被人擰掉腦袋,這應該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事情。所以封住它的嘴巴是必要的,手指一定要保持好力度。”
一邊說著,傅集賢理“手把手”的教對方該怎么做——拿起對方的另一只手,使其食指和中指刺入怪物腦袋的下鼻甲,然后拇指扣住下頜骨。
“一定要捏死,不然被咬了可不管我的事情,聽明白了嗎。”
混混當然聽明白了,所以他開始不停的點頭。
如果不探究這三人折返的原因的話,那么他們肯定還沒壞到要被弄死的地步,所以傅集賢理只是想嚇嚇他們而已。
至于“目擊情報”之類,只要他的身份不暴露,本身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當然了,他并不知道被咬一口會不會被“同化”,可能沒那么嚴重,最多也不過是細菌感染而已,而且理論上被拆了個七零八落的怪物已經喪失活性了。
做完了這些之后,傅集賢理拍了拍手,準備離開這里,而就在這時候,更為密集的水聲從局部地區傳了出來。他回頭瞥了對方一眼,而后明白發生了些什么。
“不管是什么樣的人生,何種的生活方式,其實大家都是在追求能用兩個字形容的某種東西而已…”
傅集賢理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后從自己的錢包之中抽出了兩萬日元,塞回了那人手中。
“朋友,去買條好點的褲子,體面點。”
有句名言是怎么說的來著?
你要是體面,就讓你體面,你要是不體面,我就幫你體面。
除去剛剛發生的詭異事件、他現在的乖張表現,不被這些表象所迷惑的話,還得說傅集賢理本質是個善良市民。
留下了自己的善意之后,傅集賢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城市的一角,再次安靜了下來。
夜間的燈火營造出了“有人存在”這種虛妄欺詐的光,陰涼的雨洗刷出了迷離的冷色調,這里好像是一個無人存在的空曠的城。
黑暗仿佛變得更加深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意識到自己能夠活動的混混,腦袋里很艱難的過了一遍今夜發生的事情之后,他理所當然的能明白自己抱著的沉甸甸的東西是什么了。
恐懼感終究還是被釋放了出來。
即將窒息一樣的急促呼吸聲從他的口鼻之中傳了出來,但是冰冷的空氣并不能讓他冷靜半分。
他一點一點的將自己的視線下移,最終還是要親眼確認一下懷中之物…
理所當然的,它是一顆腐爛不堪的腦袋。
然后,恍惚之間,他似乎看到了那東西很俏皮的對著他眨了下眼睛。
于是,哭叫聲終于還是傳了出來。
繼而…
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