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嗣來到皇宮之前,也設想了一些郭鵬找他談話的內容。
可是再怎么設想,他也萬萬沒想到郭鵬居然要與他商量聯姻的事情。
這一看就是蓄謀已久,絕非臨時起意。
袁嗣有點慌。
“陛下…這…”
“我嫡長子瑾已經成年,成婚,自然不能算,但是我嫡次子珺,年僅十九,尚未成年,尚未成婚,正想著他快要舉辦冠禮了,冠禮之后就該給他張羅婚事了。
我也一直都在為這個事情發愁,不知道該選擇哪家女兒給他做妻子更合適,結果就想到了你家,袁卿,你說巧不巧,我嫡次子與你家女兒的年歲相當,身份相對,正好合適,簡直是天作之合。”
郭鵬哈哈大笑,走上前來握住了袁嗣的手:“正好我一直都在想著該如何補償袁氏才能讓我心中好過一些,現在看來,與其折騰一些華而不實的補償方法,不如結成兒女親家。
袁氏與郭氏結親,那就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而是十年百年的約定,袁氏與我郭氏結親,郭氏必然永遠庇護袁氏,袁卿,你覺得我所說的怎么樣?你愿意嗎?”
郭鵬盯著袁嗣,滿眼都是期待。
袁嗣眨了眨眼睛,嘴巴動了動,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高興的說不出話來了?”
“臣…臣…”
袁嗣咽了口唾沫,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臣萬萬沒想到,陛下居然…臣家破敗,恐配不上皇子的尊貴。”
“什么尊貴不尊貴的?硬是要說尊貴,我潁川郭氏數代研習律法,官職不過二千石,根本不如袁氏四世三公…不,算上本初,得有五世三公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袁嗣張著嘴巴,就是說不出反對的一句話。
“那就這樣定了,改日,我讓禮部官員挑個良辰吉日,咱們就把這個事情定下來,也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你說對吧?”
郭鵬哈哈大笑道。
袁嗣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刻意為之的笑容。
“陛下所言…甚是…”
他說不出反對的意見,也不敢說,但是本能告訴他,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怎么會那么殷勤的要和袁氏結成姻親之家呢?
真的是為了向袁術表達愧疚,為了補償袁氏?
袁嗣還沒想到原因的時候,郭鵬又開口了。
“對了,袁卿,既然咱們已經結成了姻親之家,是一家人了,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件事情,我可要拜托給你。”
“啊?”
“蘇遠,拿來。”
“遵旨。”
郭鵬讓蘇遠把東西拿來,蘇遠很快拿來了那件東西。
郭鵬接過,把那件東西遞給了袁嗣。
那是一張紙。
一張上面寫了字的紙。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潛龍勿用,陽在下也。終日乾乾,反復道也。或躍在淵,進無咎也。飛龍在天,大人造也。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
句子不長,字也不多。
袁嗣很熟悉,這句話出自易經當中的《象傳》篇,這也不是全部,后面還有,但是就是那么一句話,袁嗣已經愣住了。
然后他緊皺眉頭,雙手抓著這張紙,久久的盯著這張紙上的這些字。
準確的說,不是看那些字,而是看那一個一個的標點符號。
他不知道這標點符號是什么,但是隱約知道這是用來斷句的,而且被這樣一斷,讀起來確實十分通順,完全不需要運用句讀來自我斷句。
這的確也是袁嗣本身所知道的斷句之法,他學的內容就是這樣斷句的。
只是,句讀藏于心中,而未寫于紙上,...
于紙上,郭鵬給他的這張紙上,卻是把句讀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小點點或者小圈圈。
看上去不起眼,卻把句子完整的斷開了,讀起來,就算沒有學過句讀,也能知道該怎么讀,進而產生自己的理解。
“陛下…”
袁嗣抬起頭,疑惑地看著袁嗣。
“這個,叫做標點,是我在長期的讀書過程之中自己弄出來的,用來斷句所用。”
郭鵬從袁嗣手上接過這張紙,一邊慢慢的踱步,一邊說道:“我讀書讀的很多,在家鄉是父親教我讀書,教我句讀,到了洛陽,蔡公指導過我,先師盧公也教過我讀經。
可以說,五經各家家法我都讀過,讀書的過程之中,頗感五經各家家法之所以爭論不休,誰也不認誰,主要就是斷句方式不同,異字是小問題,斷句方式不同是大問題。
一句話,用不同的斷句方式,就會產生不同的理解,而不同的理解就會讓圣人的意思發生巨大的轉變,從而造成你們各家家法之間無法妥協的爭執,所以各家家法之所以出現,就是因為斷句的問題。
這個問題,句讀并不能很好地解決,所以,我另辟蹊徑,決定采取更加直觀的方式,將經書的斷句固定下來,該怎么斷,就怎么斷,就此固定,用這標點固定,然后公諸于世。”
郭鵬轉過身子,看向了袁嗣。
袁嗣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
于是郭鵬就接著說。
“五經家法雖然已經確立,但是,這不過是靠著我手中的權力強行確定的,還有很多人不服,還有很多人不接受。
還有很多人正在想著學習谷梁還有左氏學派的作風,就算不立學官,朝廷不認同,他們也要繼續傳承下去,等到愿意認同的帝王出現,再把他們的學說扶上去。
現在不過是暫時蟄伏而已,等我死了,他們還有機會,要是太子也不認同,那就再等,怎么著也能等到一個愿意立學官的皇帝。
反正,他們會一直等,絕對不放棄,這是很大的隱患,好不容易統一的五經,若后世帝王一著不慎,再給他復立,那就麻煩了。”
郭鵬說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袁嗣反應過來了。
按照他的理解,皇帝是打算把其余的家法徹底打死,不讓他們有任何重新復立的機會。
所以才決定用標點符號把五經經文完成斷句,然后公諸于世。
讓所有人都知道該如何斷句,讓所有人都學習這個正確的斷句,學的人越多,則現有五經的地位越穩固。
從而斷絕那些圈地自萌的小圈子小派系的傳承之路,讓他們自生自滅。
看起來,是挺不錯的,這樣做,似乎真的可以斷絕那些在野學派恢復地位的野心,但是…
如何斷句,本來就是各學派秘而不宣的。
老師和學生在課堂上口口相傳,不做記述,只有進入學派成為門生才能學習,之后通過舉孝廉和公府復試進入政府,擔任官職,走上仕途。
如果按照皇帝的說法,把斷句用標點標出來,讓口口相傳變成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的,那不就意味著一個學派的立身之本公諸于世了嗎?
這樣一來,只要能得到一冊書籍,只要識了字,有基礎的學習能力。
不用花大量時間學習句讀,不用得到名師指點,就能根據標點自己正確的學習,不用走彎路。
這樣一來,袁氏就不能通過私學和士子們建立起穩固的門生關系,這個關系就變得很脆弱,而且沒什么意義。
更進一步來說,斷句之法都公諸于世了,所有人都能看到了,都能學了,就像把兜襠布扯下來讓人肆意觀看。
那他袁氏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啊?
這不就完全沒意義了嗎?
袁嗣忽然想到了這個關鍵點。
他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皇帝用標點把袁氏的斷句之法都給公諸于世,然后固定,袁氏的地位就很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