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稍微給許靖分析了一下眼下的局勢。
他要讓許靖知道,危機危機,有危又有機。
要在危機之中發現機遇,抓住機遇,勇往直前,沖破絕境,那么出現在他眼前的,就是生機。
沖破絕境,才能迎來全新的未來,全新的未來對于他而言一定更加美好。
只要他能沖過去。
和士人們爭鋒相對的沖過去。
許靖愣了好一會兒。
“陛下所言…廢察舉,立新舉…是真的嗎?”
“真的。”
郭鵬點頭:“不是說了嗎?現在是死局,你想破死局,就要用足以顛覆任何人認知的方式,語不驚人死不休,用一個更大的局破了這個死局,強行讓他們和你決戰,然后你獲勝,這樣,你就破了死局了。”
看到郭鵬言之鑿鑿的樣子,許靖真的很想立刻就死。
廢察舉…
皇帝陛下,您快讓我死了吧,我實在不敢看到后面還會發生什么…
許靖又跪下了。
“陛下,察舉動不得啊,陛下啊,您要動察舉,就是在和全天下所有的士子做對啊,國朝根基會動搖,國朝會支撐不住的啊陛下!”
許靖的話語里甚至帶上了一點哭腔。
郭某人搖了搖頭,覺得許靖實在是太慫了。
“許卿啊,誰跟你說國朝根基是士子啊?國朝根基不是士子,這種事情你覺得我會不知道嗎?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要我說什么?許卿,別說妄語。”
許靖頓時不出聲了。
“這種說辭就別再提出來了,騙騙不懂事的外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還一口一個根基,是你蠢還是我蠢?事已至此,你覺得你還會被那些士人重新接納嗎?許靖,你已經被拋棄了,你已經不被他們當做士人看了!”
郭鵬厲聲的訓斥讓許靖心驚。
他知道,郭鵬說的是對的。
他已經被拋棄了。
說明白點,他已經不能再以士人的身份繼續在士人群體里混著了。
要是士人有身份象征的話,他的身份象征已經沒了。
實際上來說,他已經不被當做士人了。
作為一個不再是士人的自己,已經不能從士人的角度考慮問題了。
許靖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陛下,老臣…”
“許卿,記著,就算你想為他們做點什么,他們也會讓你死,你的兒子,你的孫子,你的后代,都活不下來,都要死。”
郭鵬握住了許靖的手:“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我,要是我不保護你,你覺得,他們會怎么對待你?”
許靖愣了一會兒。
對,就是這樣沒錯。
現在所有人都要他死,能依靠的,只有郭鵬,只有皇帝。
只有皇帝能讓他活著。
可是這一切,難道不是你造成的嗎?陛下?
您究竟要干什么?
許靖的心中充滿了悲憤的情緒。
“陛下,察舉,事關所有士人做官的進身之階,若是陛下輕易對察舉進行改動,一旦讓士人感受到威脅,那這個事情…就真的不能收場了,而且察舉雖然有問題,卻也不失為選拔人才的好辦法啊!”
許靖想活,但是他也怕變革,更擔心自己成為那個犧牲品。
郭鵬知道他的意思。
“所以啊,改變了察舉,肯定要有一些新的選拔人才的方式。”
郭鵬點了點頭:“許卿,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我還在鄴城的時候,曾經給一千多名士人舉辦過一次論才大典,那一次參加的考試的士人非常多,盛況空前。”
許靖抬起頭看了看郭鵬。
“略有耳聞,禮部之中就有通過論才大典做官的官員,至今也常常提起那一次的盛況。”
“嗯,我覺得那個不錯,常態化,取代察舉吧。”
“啊?”
許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啊什么?論才大典的事情,我現在還在回味,覺得那是真的不錯,用聚集在一起考試的方式,我的確選拔出了一批人才,那批人才現在也都有了各自的成績,歷年來反腐也少有涉及。
所以我感覺,用那樣的方式干脆利落的擇優選取才是最好的,比起地方官員推舉,然后公府復試的方法,這樣的方法更加直觀有效,更能選拔出有才華的真人才,許卿,你說呢?”
許靖表示我又不知道這個事情你跟我說有什么用?
“陛下,此事老臣知之甚少…”
“不要緊,之后我讓蘇遠給你送點材料去,你稍微研究一下,然后,你給我上表,就說,你提議,改革選官制度。”
許靖一愣,然后立刻瞪大了眼睛。
皇帝這是要拿他當刀子?
“陛下,臣…”
郭鵬沒理他。
“你想啊,察舉,是先有察,才有舉,公府復試并不黜落孝廉茂才,舉薦是最重要的,考試只是順帶的,但是之前我所進行的論才大典是有黜落的,所以考試是最主要的,二者側重點不同。
察舉的改革方向,是把舉薦為主改為考試為主,取消掉地方官吏的舉薦,而允許學子自己報名,然后統一參加考試,考試還可以分不同的科目,就和孝廉、茂才、賢良方正之類的一樣,分科取士,嗯,就叫科舉好了。”
郭鵬仿佛剛剛才創立一項新制度一樣,非常高興的拍了拍自己的手。
科舉?
許靖咽了口唾沫,卻并不能緩解他喉嚨的干澀。
公府復試在左雄剛剛創立的時代還稍微有點震懾意義。
但是左雄之后,公府復試就純粹是個擺設,并沒有黜落的效用,只是一個象征性的意義,告訴皇帝,我選人是有考核的。
僅此而已。
察舉制度最重要的就是地方官員的推薦,是州郡長官的推薦,有了推薦才能做官,有了推薦,地方長官才有機會組織屬于自己的政治勢力。
這一點,最初的科舉也沒有改變,想參加需要推薦,隋唐兩代都差不多,一直到唐代晚期才有所改變。
而郭鵬要做的,名為改革,實為改天換地,把最重要的舉薦這一環節換掉,變成考試為主,還允許學子自由報名,這…
這可要命啊。
郡以下不用說,縣級長官沒有舉孝廉的資格,郡守和州刺史才有舉薦人才的資格,而擔任郡守和州刺史的,七成以上都是士人。
就算皇帝把五經十四家法罷黜一大半,剩下的收歸中央學校,以公學取代私學,但是打擊的是頭部士人家族,士人的根本權力還在,掌握察舉之權的一大半的地方長官都是士人。
他們完全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把持帝國官職,打壓掌握份額不到三成的寒門官僚的勢力。
而皇帝要推行科舉,把舉薦這個重要的權力拿掉,改為單純的考試決定是否錄取士子做官,這完完全全是在把士人壟斷的根基給挖掉了。
沒有壟斷的權力和資格,士人這個集團遲早會衰落,他們再也不能高高在上,一出生就擁有做官的資格了。
而要通過考試,和更多的寒門學子乃至于那些出身黎庶的泥腿子們競爭。
他們答應就怪了!
陛下,您還不如讓我去死算了!
許靖滿心都是凄涼。
要是說出這種話,做出這種改革,我怕我真的活不了了啊!
看許靖久久不作回答,郭鵬感覺有必要繼續敲打他一下。
“許卿,外界熙熙攘攘,所有人都想讓你死,只是我不愿意,我舍不得,但是,如果你一心殉道,我也沒辦法。”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不加任何掩飾的威脅,叫許靖渾身一哆嗦。
剛才滿心的悲壯忽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許靖這才意識到,他要是真的愿意赴死,當年就不會背棄劉璋越墻而逃了。
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貪生怕死之徒罷了。
幫皇帝,不一定會死,幫士人,立馬就要死。
在這個兩難的選項面前,許靖只是稍稍猶豫,就選擇了投向皇帝的懷抱——反正士人才不會原諒他,他的選擇只有一個,就是皇帝。
然后,郭某人再次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導演。
而許靖有幸成為這場大戲的一號男主角。
郭某人的男主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起碼,也得要部堂級別的高官。
隨后,延德七年八月二十五,許靖正式向郭鵬上表。
許靖認為,經過這段時間的檢驗查出,他發現察舉制度存在非常致命的漏洞,這個漏洞非常可怕,直接導致了士人道德的敗壞。
一年份的察舉所舉薦的士人,居然五分之三都是欺世盜名之輩,那足以證明察舉制度的問題非常嚴重。
舉薦,地方官員的舉薦,這就是問題所在。
舉薦,只看名聲,看出身,看他的風評如何,評價好的,就可以得到舉薦,評價不好的,就算能力很強,也不能得到舉薦。
公府復試不會罷黜什么人,只是一種象征性的意義,成績好的可以加速升職,成績不好的就落入下乘,并不會罷黜什么人。
不管他是不是欺世盜名之輩,不管他是不是道德敗壞之輩,通過這套規則,都能進入中央。
這太危險了。
之前沒有人重視,或者是重視了,卻沒能做出改變,以至于這場孝廉案的爆發,徹底引爆了這場事件。
如今這個局勢,基本上已經可以斷定察舉制度出了非改不可的大問題,這個問題如果不去改進不去彌補,國朝的吏治一定會加速崩壞。
這絕對不是皇帝陛下愿意看到的場面。
所以許靖晝思夜想,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