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雋既驚且嘆間忘了說話,看著竹亭以及亭前的游方,神情一時有些癡了。這時年紀最小的靜羽回過神來說了一句:“好漂亮的亭子,是蘭德先生一個下午建成的嗎?真是神仙手筆啊!您若不是風門前輩,就是去做竹藝的話,也絕對是一代篾匠宗師!”
這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尤其是李永雋幾乎笑彎了腰,銀鈴般的檉笑聲飄蕩在觀蘭臺外的彩云霞光中。
這天夜里,游方沒有留宿云蹤觀,但也沒有離開觀蘭臺,就坐在竹亭中欣賞幽谷夜色,而李永雋與他并肩而坐。
兩人遠望夜幕星光下籠罩下的青城山巒,一直默默無言,直至入夜已深瑤草凝露之時,只聽李永雋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游方開口問道:“永雋,此番見面,總覺你心有憂思,是何故?”
這話問的,李永雋對游方是什么心思,游方能不知道?但李永雋開口卻答了另一件事:“家師閉關,命我代守云蹤觀,我清楚她的用意。歷代云蹤觀住持皆有神念之功,數百年來從未例外。只可惜我自幼修習疊嶂秘法,至今尚未得門徑,比不得月影仙子那等人才,恐愧對歷代祖師及師父啊。”
疊嶂派傳承真走了得,雖然弟子不多,在江湖上也不是很張揚,但歷代都有神念高手饋山。其他各派不是沒有神念高手,但不能說每一代從無例外,就以當代江湖而言,尋巒派傳承相對式微,卻有一位包曼,張璽也剛剛堪破了神念之境。而沽砂派近幾十年來發展的非常快,堪稱風門大派,高手雖不少但迄今為止并無一人突破神念之境。
再比如九星派,沈慎一\楚芙秘法境界皆不弱,但離神念之境總還有一線之隔。而疊嶂派歷代云蹤觀住持都是神念高手,想當年皓東真人接任云蹤觀住持之林眉無神念之境,但在山中修煉十余年后也邁過了這道門檻。
這聽上去很神奇,但游方并不覺得不可思議,觀蘭臺就是一處世外清修寶地,最難得疊嶂派歷代祖師在此打造了一座疊嶂大陣,匯聚整座青城山的地氣靈樞。有悟性有機緣者在此滋養形神,收獲自會比別處大的多。可是這滾滾紅塵中,又有多少人能安守世外深山,同時又能得世間種種感悟機緣?
做為一個整體傳承環境來說是這樣,但具體到個人,面對這種傳承歷史自然會感到一鐘壓力。李永雋的修為不低,但自覺突破神每■之境的機緣多少有些渺茫。世間有能力、有才智、有條件又能下苦功修煉者如張璽,突破神念之境的機緣也來的非常之難或者說非常玄妙。這種事有規律但誰也說不準,不像上學混文憑到時候考過了就能畢業。
在南海初遇塔蘭德,李永雋曾親見他與詹莫道動手,生死之間當然無所保留,論功力當時他并不比李永雋更深,論秘法境界也差不多。但今日再見他建成這座竹亭,李永雋意識到蘭德先生已突破神念之境、且已有萬物生動之感悟,否則再巧的手藝、再精的學識,半日功夫也完成不了這種工程,因此就更加感慨了。
游方明白她的意思,語氣悠然的勸道:“各人的經歷、機緣、福報不同,本就不是強求之事,你還年輕,而且已經是當今江湖年輕一代的出色高手,何故有此之嘆?你自幼并非是為云蹤觀住持之位而修秘法吧?感悟山川之美、滋養形神之妙而已,若不失其本意,便是天人自駱之趣。”
李永雋點了點頭:“說的也是,是我自己想多了。我見過影華師叔那等仙子般的風采,難免心生艷羨,又見到蘭德先生如今已悟萬物生動神念之境,自覺慚愧因此感嘆。我何必想那么多呢?出家清修之人,實不必掛礙這些啊!蘭德先生建此亭邀我賞青城風景,還是眼莫負前天地之良辰美意,此番青城之游,風光中您印像最深的是什么?”
當然不能回答就是永雋,那樣就有調戲之嫌了,游方沉吟著答道:“自古青城天下幽,我這一路而來,感受最深的就是幽境,思吾最多的也是這個‘幽,字。”
游方坐在竹亭中,居然對李永雋講解其文字來。幽這個漢字,以形傳神,知形而會意,在最早的甲骨金文中,它像是一盞燈中兩縷絲芯燃起的火光。光焰本應明亮,可明暗相成,這樣的一盞燈光讓人聯想到的卻是籠罩四合深遠的夜色。
爾雅述“幽,微也。”又述“幽,深也。”幽字乃深遠精微的蘊意。到東漢時許慎著說文解字,從小篆的字形有所諾讀,認為幽字從山形而會意,并述“幽,隱也。”其實幽字的原意非隱一一幽,非不可見,只不彰顯,非是不明,而是不言。
今日之游方早已不是當初中關村站街賣碟的小混混,他有家傳冊門的功底,又在吳屏東門下受教,后來著實下了一番苦功治學,說是文武雙全也不為過。當他講解這個幽字時,李永雋秦著天上的繁星默默無言,但眼神也明澈如清朗星空。她對他的心意,其實用這一個字已經講透了,他很明白,似是男女之情又非普通的男女之情。
遠山昀兮杳杳,深谷孔靜幽就,游方還在不緊不慢的講述這一個字。數千年傳承至今的漢字,人人會寫,卻不盡知每一個字本身也有它的靈性所屬。幽字如今的用法五行屬土,徼意從火,人也有五行感應,脾屬上心屬火,此字若與人之感悟相應,由脾性而微察心意,不言而自明。
游方最后道:“青城天下幽,這一字所道出山川之情當真耐人尋味,若談神念之功,最終境界是‘山川有情',體察萬物生動而后何感山川有情?今日得一字之悟,青城山川之情難言,用一幽字而解。
李永務喟嘆道:“蘭德先生入青城而悟神念至境,山川在此、賞贊由人!”
游方卻搖頭道:“我還差得遠呢,無非是窺見一絲尋幽之徑,尚未登臨境界之巔,略悟修 行所求,自知將來用功罷了。李永雋終于笑了,笑容在夜色中幾乎淡的看不見,但可以感覺到,她微笑著說:“多謝蘭德先生講解幽情指點永雋,我真的明白了,自不會再有方才的嘆息。”只是仍覺得有點遺憾,我邀您來賞這幽谷中的仙游燈火,可惜那青城仙燈并不常見,看來今夜無緣。”
游方也笑了:“尋幽既有獲,何必連憾呢?你見過那青城仙燈,那不妨就在此時此地共賞。”說著話他取出了一枚花瓣狀的東西,如半透明的碧玉,似有支點星光在其內游移,正是李永雋在廬山所贈的“云中星光”兩人眼前的場景悄然而變。
只見幽谷中不知何時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光芒,似燈燭又似星光,在夜色中游弋飄蕩,初始只有幾十盞,漸漸變成千百點光毫,時聚時散時明時滅,真如仙游星河。眼前就是青城幽谷真切的景色,西游方又展開胸臆畫卷,以那枚云中星光為靈引運轉心盤,元神心像之中,真真切切展現了青城仙燈這靜夜奇景,雖然他從未親眼見過。
直接將畫卷意境印入李永雋這種高手的元神并不簡單,可游方此時并無斗法之意,李永雋的元神也毫不相斥,融諧西共賞。兩人再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的坐在竹亭中,直至天色微明,元神心像中那點點游弋仙燈方漸漸隱去。
游方收起了云中星光,卻見李永雋不知何時已解開了道士發髻,在晨風中青絲披拂,手中拿著游方上次送的j!翠玉簪,幽幽道:“蘭德,永雋并無他念,今日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游方當即就明白了,很臺然的接過玉簪道:“此簪是我所贈,愿為君挽髻簪發。”
在天邊初升的霞光里、如仙境瓊閣的竹亭中,游方親首為李永雋挽起秀發,編成高髻,將那根玉簪插在發髻中。這發髻一看就是道士髻,卻非常精雅別致,與平常所見的道士髻都不太一樣。李永雋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很好奇的小聲問:“蘭德,這是什么髻?游方:“自古道士發髻,簪若有很多種,但不少已經失傳。
我小時候學過一種女冠的簪法叫飛云簪,還有一種道士的簪法叫飛龍簪,非常別致好看,名稱也很傳神。此刻給你挽的就是飛云簪。”這話倒沒撒謊,他大舅公莫正乾平常挽的發髻就是飛龍簪,為逗小時候的游方玩,曾教過他這兩種簪法。
李永雋:“飛云簪?好名字,我好喜歡,謝謝你!”郎繼升長老今天葬耳眾弟子到云蹤觀來拜見你,我也要率觀中弟子做早課,然后還要做些準備,請你先去觀中休息吧。”
游方起身背手望著天邊道:“我已經休息的很好,就在此亭中等郎長春。”
游方所建的這座竹亭當然被保留下來了,成為觀蘭臺上一處永久的景觀。露天竹建很難百年不朽,但是疊嶂派高人以神識淬煉竹材使之不失青金之色,而且歷代弟子的修葺完全依照游方所構建竹亭的原樣。
此亭在云蹤觀的典籍記載中叫“談幽亭”為一代地師宗門梅蘭德親手所建。但是在亭上卻掛有一塊竹扁,上書“蘭雋亭”三個字,是疊嶂派掌門李永雋親筆所書、親手所刻,至于為什么寫成蘭雋亭而不是談幽亭,李永雋從沒解釋過,也沒人去問。
在竹亭東面的一片山壁上,有一塊巖石被削平,上面刻有“幽游”二字,這是兩個字從上到下信手一筆勾成,據說是一位誤入觀蘭臺的游客所書。當時李永雋思及蘭德先生亭中之語,見到這位游客的留字,于是將它刻在山石上,也許是提點后世傳人的一種注解。
而這位誤入觀蘭臺的游客,游方居然還認識,就是當初在重慶遇到的那位化名“周夢莊”先生。一一這些都是后話了,暫且不提。
郎繼升帶著東來宮中疊嶂派眾弟子天剛亮就出發了,在午飯前趕到了云蹤觀,拜見接待之事不必細說。郎繼升還因為弟子孟永秀的莽撞開罪表示歉意,不料卻在觀蘭臺上見到了那座竹亭,獲悉蘭德前輩昨天就在亭中與李永雋賞夜色談幽境,連連贊嘆不已,心中暗道這位小前輩真不簡單,隨意間就能化尷尬為美談。
游方本就沒打算立刻離開此地,觀蘭臺是絕佳的修煉道場,正可靜下心來體悟萬物生動,窺見那山川有情的一線靈光。最難得這里有疊嶂派歷代祖峰所布下的山水大陣,匯聚青城山靈樞于一處展現,游方也想借此機會好好琢磨其中妙趣,同時等待師父劉黎的消息。
既然蘭德先生在,郎繼升長老當然不可能只在觀中留四名女冠,他率幾名弟子也住到了云蹤觀的東院陪同,凡事也方便照應。游方也就入宿云蹤觀,總不好天天在亭子里坐著呀,他在觀中又住了三天。
游方與李永雋在竹亭中談幽的夜里,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卻是白天,朝和集團總部,無沖派議事的秘室中,有兩個人也在說話。只聽唐朝尚對站在桌前的黑衣人道:“疊嶂派那邊已經發來消息,梅蘭德從山中秘徑突然到達觀蘭臺,事先未通知疊嶂派弟子,看來時候到了。”
身著黑衣的唐半修就似一道陰影,說話的聲音也顯得很飄忽:“二哥,我已經按你的吩咐集合無沖派核心精銳秘密出發,分不同的路線趕到成都匯合,你真能這么確定嗎?”
唐朝尚面無表情的點頭道:“想與年劉黎本人就常在青城山中修煉秘法,與疊嶂派的關系非同一般。而觀蘭臺前臨絕壁深谷,又有疊嶂大陣掩護,山中只有一條路能夠到達,再有高手坐饋,是舉行地師傳承儀式最穩妥的所在。梅蘭德突然出現在那個地方,連疊嶂派的結緣長老事先都不知情,你說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