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禁閉室放出來后,看守所警察沒有再給蘇淳風戴上沉重的械具,不過他們還是警告了蘇淳風,如若再發現他在監室內有暴力傷人的行為,那么執勤警察肯定會采取較為激烈的手段去制止他。
這種威懾的話其實是多余的,因為威名赫赫的楊樹斌沒有回監室,蘇淳風根本懶得去拾掇剩余的那些人渣們。
犯罪嫌疑人被提審的時候,手銬是要戴上的。
蘇淳風走進提審室,就略帶挑釁示威般地朝著坐在提審室里等他的兩位人士,尤其是坐在右側的那位滿頭銀絲年已花甲的老人,舉了舉被銬著的雙手,繼而神情隨意地走到那張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前坐下,雙手放到有固定手銬的小桌上,輕聲對押他進來,待他坐下后就轉身要走的警察說道:“不應該把手銬在桌子上嗎?”
兩名警察怔了怔,沒理他,大步走了出去。
看守所的警察們心里也有些詫異,干這一行多少年了,還從來沒見過不穿制服的人前來提審犯罪嫌疑人,當然這種疑問他們不會去提出什么質疑——領導的指示,哪怕是犯罪嫌疑人家屬違規進來探望,和他們也沒關系。
滿頭銀發的老人,自然是羅同華。
另外一名相貌普通,但表情嚴肅,渾身上下都透著凌人氣勢的中年男子,四十歲左右,穿著黑色西裝,白色襯衣,還打著領帶,應該是一位行事作風非常嚴謹的人。蘇淳風一眼就看出來對方不是術士,那么能和羅同華一起前來,又沒穿警服,想必應該是某個神秘的特殊部門里,負責監視奇門江湖動態的官員了。
蘇淳風雙目微闔,做閉目養神狀。
羅同華撇了眼蘇淳風,皺著眉開口道:“蘇淳風,這么多天過去了,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了嗎?”
蘇淳風不予理會,像是已經睡著了,沒有聽見羅同華在說什么。
“我信任你,看重你,讓你做了京大學生術士協會的會長!”羅同華似乎對蘇淳風表現出來的這種態度,極為惱火,或者說,對蘇淳風在京城做出這么大動作的行為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氣,他氣憤地呵斥道:“可你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不管你與萬連勝之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但這里是京城,任何奇門江湖上的草莽術士們行事乖張跋扈,都會受到嚴厲的警告甚至制裁!而你,身為京大學生術士協會的會長,更應該以身作則…至少,在做這些事之前必須向我匯報,不論發生了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居中調解,哪怕是你們非得生死斗法,我也不會強行插手制止,但你們不能在京城生亂!”
提審室內,安靜了下來。
因為羅同華一番叱責之后,蘇淳風沒有理會他,依然是保持著閉目養神的姿態,好像睡著了沒聽到,更像不服管教的跋扈無羈之人。
“蘇淳風!”羅同華皺眉喚道。
蘇淳風抬了抬眼皮:“嗯。”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您說呢?”
羅同華氣結。
坐在羅同華旁邊的那位中年男子亦是克制不住,砰地拍了下桌子,斥道:“蘇淳風,注意你的態度!”
蘇淳風闔上眼,一副置之不理的模樣。
中年男子與羅同華對視一眼,二人眼中皆充斥著憤怒,只是羅同華眼里多了一絲無奈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他揮手制止了中年男子準備再次呵斥蘇淳風的意向,淡淡地說道:“小吳,你先回避一下,我和蘇淳風單獨談談。”
“羅老,這不大合適吧?”被換做小吳的中年男子神色間流露出不滿。
羅同華不容置疑地說道:“沒什么不合適的,事后我會與你們主任聯系并匯報的。”
中年男子頗顯氣憤地哼了一聲,又狠狠地充滿警告威脅意味地瞪了蘇淳風一眼,然后無奈地起身走到提審室的金屬門前,打開門走了出去。
咣當。
厚重的金屬門關上了。
蘇淳風睜開眼,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墻角應該是新近安裝的監控攝像頭——到底是京城啊,這年頭看守所里就已然早早跟上了科技時代的步伐。
“已經關閉了。”羅同華淡淡地說道。
蘇淳風就笑了笑,道:“我還真擔心,您會把這種小小的細節給習慣性地疏忽掉,現在看來,您還是比較謹慎的,或者,是相關部門較為謹慎?”
羅同華瞇著眼,道:“看來你心中怨氣不小。”
“不至于。”蘇淳風神情隨意地說道:“也許換做別的術士,現在心里已經無比記恨,要么腹誹甚或是破口大罵,但我不會,也沒那個必要…既然大家都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各有各的想法,又何必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
“這不是把想法強加于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羅同華嚴肅地,帶著呵斥的語氣提醒蘇淳風。
蘇淳風無所謂地笑問道:“哪方面的規矩?”
“江湖術士不得禍亂京城!”
“僅僅是京城嗎?”
“至少…在京城要管控得嚴格一些,因為這里是首都。”羅同華語氣和緩了一些,但神態依舊嚴肅。
蘇淳風低頭,活動著被手銬銬得有些發酸的手腕,道:“禍亂京城這種罪名我可擔當不起,僅僅是江湖私人恩怨的一次沖突斗法而已,也沒有傷及無辜影響社會。更何況,千年以降,奇門江湖的規矩就不是規矩了?”
“大小和性質不同,所謂江湖上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必須在政府的嚴格管控和法制的約束之下。”
“算了吧,這不過是放在臺面上的一些空話而已,你我都心知肚明。”蘇淳風擺了擺手,道:“江湖事江湖了,自古以來如是,如果你真的想要把奇門江湖上的事情盡數放在管控之下,說句不大中聽的話,簡直是癡心妄想,也不符合…規矩!可別告訴我,您還想要借廟堂之大勢,成為小說中才有的所謂江湖盟主那種人物。”
羅同華似乎不在意蘇淳風的譏諷,沉聲道:“時代不同了。”
“好吧,觀念和理念有沖突,所以我們沒什么好談的了。”蘇淳風搖搖頭,竟是有了點兒很無禮地送客的意思。
“蘇淳風!”羅同華憤怒地斥道:“任何群體、組織形式,任何人,都不能凌駕于政策和法律之上。”
蘇淳風道:“那就一切公事公辦。”
“你…”羅同華沒想到蘇淳風竟然會在這么嚴肅的談話中,用近乎于無賴般的態度和他玩兒些鉆空子的小花招——公事公辦,一切走法律程序,那還走個屁啊,警方怎么可能在斗法導致的死亡案中找到確鑿的證據來給蘇淳風定罪?就算是明確告訴警方是術士斗法,蘇淳風用術法殺死了萬連勝和林志偉、聶小波,公檢部門也不能拿這種東西到法庭上作為呈堂證供公開給蘇淳風定罪啊。
除非,按照鄭天明的計劃羅織出假的證據鏈條。但那不過是羅同華極其背后的特殊部門,在刻意地,又無聲無息地放縱利用鄭天明嫉惡如仇蠻橫粗野的辦案風格,嚇唬嚇唬蘇淳風,卻從沒想過真把他給辦了。
沉默了一會兒,羅同華道:“鄭天明在這起案件中的態度突然發生轉變的原因,應該是你清楚地,或者是隱晦地暗示,威脅了他吧?”
“是的。”
“簡直是胡鬧!”
“那您覺得,我應該怎么辦?”蘇淳風冷笑著,道:“學校放寒假了吧?這都要過年了,但我的父母親,卻因為這么一件本不應該發生的破事被嚇得現在應該已經到了京城,正在外面惶恐不安地到處低三下四求人辦事!”
羅同華輕嘲道:“我還以為,你真不會在意親人的擔憂,也不會憤怒。”
“說得我好像冷血動物似的。”蘇淳風被銬著的雙手擺了擺,道:“生活中涉及到我個人的許多問題,我都能夠做到大步的忍讓,但前提是別牽涉到我的親人、朋友,這是一條底線,否則的話,我肯定會一報還一報,而且別人欺我一尺,我必以十倍百倍還之!羅教授,您現在不正是因為我的行為、態度,所以惱恨憤怒嗎?坦誠說,隱晦地威脅鄭天明,是我故意要這么做的,一是自救,二來也是反擊。”
“反擊我?”
“對,也不全對,或許應該說,還在反擊您所代表的那一方?”蘇淳風無所謂地笑了笑,道:“其實我真不想,也有點兒不敢,招惹那一方。”
“可你做了,膽大包天啊。”
“不得已而為之。”
“蘇淳風,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心性穩重成熟的年輕人,所以對你抱有很高的期望,但你的表現,太讓我失望了,而且極為年輕氣盛到了愚蠢的地步!”羅同華寒聲道:“你認為自己這樣做,就能自救?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雖然沒有確鑿的現實證據可以給你定罪,你的父母親,你的堂姨,還有那個和你不打不相識的術士褚卓延,都請了律師前來為你辦理保釋,還做好了打這場官司的準備,身為專案組組長的鄭天明在你的威脅之下態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肖倩老師的堂伯肖全景也委托人以權勢向警方施加壓力,京大校方的法務部門也出面了,那么兩三天之內你就有可能被保釋出去,但如果我,還有如你所說的那一方不同意,照樣輕易就能將你困在這看守所里,也可以隨時把你扔進大獄中,還能…判處你死刑!你,信不信?”
蘇淳風灑然一笑,道:“信,當然信,可你們能做到,并不等于敢這么做!而我偏偏就不信,你們敢。”
“莫激將。”
“不過是在闡述現實而已。”蘇淳風頗有些狂妄不羈的姿態,神情隨意地說道:“如果羅教授您要繼續強詞奪理,強加給我一頂刻意激將了你和那一方的帽子,是我在迫使你們去做什么,所以你們可以毫無負罪和內疚感地去對我做出些嚴厲懲戒的話,那我只能無可奈何地說…我就是在激將你們了,能奈我何?”
羅同華一下子怔在了當場。
他有種立刻施術把蘇淳風擊斃的沖動。
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世界上,這個奇門江湖上,還會有如此狂妄不羈的術士,更不會想到這樣的一個術士如此年輕,又偏偏出現在了京城的京大學府之中,是一名京大的學生術士,還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其思維,心態,何等狂妄到愚蠢啊!
等等…
羅同華眼眸中的震驚和凌厲的殺意迅速收斂,他很快意識到了什么——蘇淳風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低調、謙和又有涵養的性格,而且天生聰慧過人城府極深。可蘇淳風今天之所以有如此強硬到狂妄近乎愚蠢的表現,不是他被怒火沖昏了頭腦,而是這家伙確確實實有著相當的資本來強硬抗衡。
因為這起案件,在羅同華他們刻意的推動下,已經不僅僅是蘇淳風一個人的事情了。
有利則有弊。
他們想要推動此次恰好發生的事件,用已然名動江湖的蘇淳風來達到殺雞儆猴的警告威懾效果。卻讓蘇淳風四兩撥千斤地借勢用勢,拉上了整個奇門江湖被動地,在毫無先兆,甚至于絕大多數奇門江湖門派、術士們根本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站到了他的背后,為他撐起了一把保護傘,開辟出一片可驅散烏云風雨的朗朗乾坤!
所以難得生氣的蘇淳風偏生就要扯著為了奇門江湖而斗爭的大旗狂妄上一把,針鋒相對地反手給羅同華他們一個教訓,一個難堪,又怎樣?
誰敢激化這種已經存在了數千年的矛盾沖突?
誰敢在這個奇門江湖復興之后就迅速開始繁榮的大時代里,去率先不遵守游戲規則地打破這個微妙的平衡點?
一旦沖突爆發掀了桌子無法收拾…
要知道,廟堂的相關神秘機構部門,和包括如羅同華這類的術士,如今也不過是在摸著石頭過河,以史為鑒地想要在這個大時代中探索著找到并建立一套能夠合理、平衡、安全地管控奇門江湖的方式,而不是最終不得不無奈地鐵血橫掃,一力降十會地強行壓制收拾爛攤子——歷史上最為典型的,如秦皇、漢武、明太祖那種雄才偉略威震千古的一代帝王們,無不是雄武蓋世有著縱橫捭闔睥睨天下舍我其誰氣吞萬里如虎的大氣象者,他們還真就粗暴野蠻地干了這種掀桌子的事兒,結果如何呢?強大如秦帝國,二世便亡,明太祖駕崩后燕王朱棣立刻起兵奪位…
近代本朝咱就不說了!
就連一向正統強大的儒釋道,歷史上不也曾多次干了掀桌子的事情后,就被奇門江湖的術士們間接地禍害得承受過幾乎要滅頂的打壓風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