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江水滔滔東逝…
綿延不盡的長堤道路兩側綠樹繁茂,郁郁蔥蔥地努力伸展開枝椏昂首挺胸,希望能越過彌漫著稀薄霧氣的遼闊江面,看到對岸的風景。
長堤上,已然有晨起跑步的人,還有那些跑不動卻也早早起來遛彎兒,或者站在大堤上迎著滾滾江水和撲面水霧打太極拳的老人。大江上偶有貨輪朦朧的龐大身軀駛過,轟鳴著留下寬闊劃痕,掀起雪白的浪花,把早起尋食兒在江面上蜻蜓點水的水鳥驅趕到半空中,輕盈地掠過船頭。
縱家大院西南墻對著的大堤下,搭有一條伸入江面邊緣的木制長臺,寬四米,長近二十米,最盡頭長臺與水面不過兩尺高度,下方的木樁深入江水之中。一葉扁舟拴在長臺前端的粗實鉚柱上,在微波起伏的水面上輕輕蕩漾。
身材魁梧高大的縱仙歌沿石階走下長堤,步上長臺,幼子縱萌跟在他身側靠后一些。
父子二人踏上小舟。
縱仙歌穿白襯衣黑西褲黑皮鞋,當先站在船頭,身形挺拔如山岳,竟是襯得腳下扁舟愈發渺小可憐,似乎都托不住他的偉岸身軀。縱萌解開纜繩,坐在小舟偏后的位置上,劃動雙槳,小舟輕盈如梭,向著江心方向蕩去——以槳控小舟橫渡闊江,在滾滾波濤中直線而去直線而回,不得偏差絲毫——縱萌自小就在父親近乎嚴苛的教育下有了這個習慣,只是在外求學時不做這種事,但凡在家中,便風雨無阻。
“父親,這件事是誰傳出去的?”縱萌眼含怒意。
縱仙歌背對著兒子,心神散開感應著大江之上濃郁的天地靈氣,無需施術吟誦術咒,便有靈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漸成浩然之勢圍攏其周身上下,順帶著,也就幫襯了兒子能夠在不刻意修行的狀態下就可以汲取到更多靈氣。
他語氣平淡地說道:“既然發生了,總會被人知道…又不是什么大堊事,你的心,就因此而不靜了嗎?”
一線浪頭推過,舟首微微偏離隨即調正。
縱萌沉聲道:“我可以不在乎所謂的面子,不管是我自己的,還是父親您的,或者青鸞宗在江湖上的名譽…但這件事,蘇淳風肯定不希望傳出去。”
“那又怎樣?”
“您難道就沒有想過,蘇淳風會猜測是誰傳出去的?”
“不是有很多旁觀者嗎?”
“蘇淳風不是蠢貨,那些都是他信任的人!”
縱仙歌依舊沒有回望幼子,只是語氣溫和地微笑道:“你現在,也猜測出是我刻意把消息傳出去的,而且你擔心蘇淳風也會這么認為,所以他心里一定會因此而腹誹、記恨我們家,認為我們恩將仇報,把不喜紛擾只愿意平淡生活的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從而會給他帶來許多無法預測到的麻煩?”
“難道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父親,您太自負,太自私了!”
“放肆!”
此時小舟已入江心,縱仙歌身形陡然拔起,背負雙手如鷂子般凌空折轉,隨即微微下沉之后,腳踩江面如履平地,看似緩行實則一步十丈,縮江面成寸,幾息間便消失在薄霧覆蓋的浩淼江面上,翩然若謫仙返回江畔連接長堤的平臺邊緣,縱仙歌轉身負手而立,目視薄霧遮掩的堊江心,神情淡漠,身形挺拔如松,氣勢雄渾似岳。
他,真不在乎江湖怎么看,蘇淳風怎么想!
江心中那一葉扁舟,在縱仙歌身形拔起之時,舟首受力一頭扎進了江水中,如捕魚的水鳥般瞬間消失在江面上,泛起不多的水花,蕩開幾縷水波。
片刻后…
縱萌鉆出水面,甩了甩短短發茬和臉上的水珠,伸手揩了把冷峻的臉頰,沒有絲毫不滿和怒容地在滔滔江水中,向著江邊浮游而去。
如縱萌所擔憂的那樣,蘇淳風心里確實對青鸞宗,對縱仙歌,甚至對縱萌生出了不忿之心。
因為很顯然,這件事是縱仙歌,起碼也是在縱仙歌的默許下傳出去的。
心性談不上什么城府的縱萌,深受打擊的堊江靈兒,會考慮自身及青鸞宗的面子,從而巴不得這種不光彩的事情被深埋進歷史的土壤中不為人知。可縱仙歌這號以絕強術法堊修為登頂奇門江湖風騷二十載的天驕人物,才不會覺得這點兒小事就能抹了他的面子,就連最疼愛的幼子在京都遭遇刺殺,他也只是憤怒而不覺得丟面子。
因為他的面子足夠大,實力足夠強!
至少在短時間內,整個奇門江湖上都無人能撼動其位,其名。
在蘇淳風看來,縱仙歌之所以要把這件事傳出去,或者說允許這件事迅速傳遍奇門江湖,被諸多江湖術士所知,則是因為這個老匹夫要用整個奇門江湖,迫出蘇淳風的真實身份,迫出蘇淳風到底師從何人。
青鸞宗傳承悠久,歷來便是名門大派,藏有諸多記載著奇門江湖歷史秘辛的孤本典籍,還有口口相傳的歷史秘聞,故而在當今的奇門江湖上,除卻真正的詭術傳承者之外,能比青鸞宗宗主縱仙歌更為了解詭術傳承者和詭術的人,不多。那么通過遲一正與蘇淳風斗法時的細節異象,縱仙歌絕對能夠猜測出,蘇淳風最后那一招霸氣強勢不次于他當年一指殺白蛟時所用術法,甚至更有過之的擒龍擲龍的駭人異象…
是詭術!
但縱仙歌畢竟沒有與詭術傳承者交過手,沒有見識過真正的詭術,所以他又不能百分百確定蘇淳風是詭術傳承者,而且在斗法前期蘇淳風施術所表現出的精絕防御反擊風格,全然不似詭術在江湖傳說中霸絕天下的攻勢之威,反而更似山門術法屹立天地間萬古不倒百術難犯之堂皇大勢。再者,蘇淳風出手救過縱萌,于他縱家青鸞宗有恩,如果他直接針對蘇淳風展開調查,忘恩負義的行為實在是太明顯。所以縱仙歌得借用整個江湖去懷疑、去證實蘇淳風是否為詭術傳承者,他背后那神秘的從未現身過,按照蘇淳風所說如閑云野鶴般游走與世間的師父,又是誰,在哪里?
當今天下,奇門江湖剛剛復興開始繁榮,雖然遠遠談不上有什么統一的組織,或者選出一個所謂類似于小說故事中盟主般的人物,但縱仙歌憑借自身在奇門江湖獨領風騷二十載的無匹強大,在江湖上確確實實有著極強號召力和極高的威望。
和他相關的事情,似乎就是整個奇門江湖的事情,引人關注。
而將來一旦證實了蘇淳風的身份…
縱仙歌會做什么呢?
每每想及此,蘇淳風就會無奈苦笑——以縱仙歌此人秉性,他或許會不屑于奇門江湖歷史上對詭術傳承者人人可誅之的所謂大義,也決然不會被身份、名分所牽累,不至于必須在奇門的堊江湖上明確地表達出自己、青鸞宗的態度,但他對神秘的“歸屬傳承”,也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
因為,江湖傳說中的神兵法器“詭術傳承”,不僅可以發揮出強大無匹的術法力量,還隱藏著亙古以來人類追求長生永存的絕世機密。
蘇淳風仍記得前世,當整個奇門江湖對他和師父群起而攻之,讓師徒二人如過街老鼠般不得不避鋒芒只能不斷擇一絕殺時,縱仙歌和青鸞宗沒有出手,只是在言語上表了表態度支持江湖各門各派各術士,僅此而已。而當蘇淳風在江湖上如日中天,再無人敢惹時,已然登頂江湖三十載的縱仙歌邀約與其斗法,并定下賭注:
縱仙歌勝,蘇淳風交出詭術傳承,縱仙歌會獨享并與詭術傳承者分擔壓力,共同保守秘辛;蘇淳風勝,縱仙歌則會退青鸞宗宗主之位,自封修為,終生不再求問天人境,并從此不入奇門江湖半步!
當時,蘇淳風應戰,并明確提出無需輸贏賭注,因為本就沒有詭術傳承。
其實那時候他和師父王啟民,對江湖第一大宗門青鸞宗宗主,江湖第一高手縱仙歌的光明磊落心性頗為敬重,也感激在師徒二人最為艱難的時候,青鸞宗及宗主縱仙歌沒有如江湖上諸多門派和術士那般落井下石趁勢打堊壓脅迫過似喪家犬又如孤狼般兇悍得擇人而噬的他們。那時候,如果江湖第一的鎖江龍縱仙歌親率青鸞宗高手加入了誅殺詭術傳承者剿滅詭術的堊江湖隊伍…蘇淳風和王啟民這師徒二人還真是難以活下去,更不要說幾年后的蘇淳風登頂江湖如日中天了。
那一年,那一夜,江湖上兩位均屹立于巔峰的高手,深夜子時在江心斗法。
最終在奇門江湖上獨領風騷已有三十載的縱仙歌,落敗。
蘇淳風雖然在戰前就已經婉拒了斗法輸贏的賭注,但縱仙歌在斗法落敗之后,還是退了青鸞宗宗主之位,自封修為不再入江湖。
縱仙歌不入江湖,沒人能迫他入江湖。
因為,他是縱仙歌。
江湖事,非凡事。
軍訓過后返校,身為京大學生術士協會會長的蘇淳風,在第一時間里接到了羅同華教授的電話,把他叫到了考古文博學院的一間辦公室里——可以理解,要開學了,要有新生入校,羅教授找他這個會長談談接下來的工作問題嘛。
不過,羅同華似乎沒想要談工作。
“淳風,你怎么會和縱仙歌的徒弟發生沖突?”
“有什么不可解的仇怨,非得與遲一正定下生死斗法?”
“你斗法獲勝擊殺遲一正也就罷了,怎么偏偏還廢了他徒兒的修為?再怎么說那也是縱仙歌的徒弟徒孫啊。”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蘇淳風感覺羅同華就像是村里那些極其不悶事兒好八卦的長舌婆娘,揪住一件新聞就急不可耐地打破沙鍋問到底,恨不得刨出當事人的祖墳,非得把什么優點污點全給搗騰出來,似乎不這樣做都不好意思趕緊去添油加醋地向別人傳播八卦以證明自己多么得足不出戶就能知曉天下事。
斟酌著小翼地簡單回答了羅同華的幾個問題后,蘇淳風苦笑著嘆道:“沒想到這件小事卻搞得人盡皆知,實非我所愿啊。”
羅同華當然不是好八卦的人,只是擔心蘇淳風——小伙子膽識也忒大了些。
這個江湖,已經平靜了太久。
縱萌在京堊城遭遇刺殺,暴怒的縱仙歌在平靜數十年的堊江湖上掀起了這幾個月以來的風風雨雨,這檔口不怎么關注近來江湖風雨事的蘇淳風,又殺了縱仙歌的徒弟,廢了縱仙歌的徒孫…這小子本就在縱萌遭刺殺一事上有重大嫌疑,所以羅同華不得不提前做好準備,以應對鎖江龍縱仙歌有可能到京堊城飆怒的危機。
事實上,羅同華得知消息后,就立刻與縱萌、縱仙歌聯系過。
“縱仙歌是江湖公認第一人,所以從這個層面來講,他的事就是江湖事…”羅同華神情嚴肅地說道:“你以后,切忌不能再這么魯莽沖動。”
蘇淳風無辜道:“我又能如何?”
羅同華無語。
按照蘇淳風所述緣由,他還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只是這后果,似乎未免太嚴重了些。
辦公室稍稍安靜了一會兒之后,羅同華才和緩了態度,認真問道:“江湖傳言中對你與遲一正之間斗法過程的細節不夠詳盡,你剛才的講述也只是簡單概括…能不能,詳細地給我講述一下?這些,也沒必要忌諱隱瞞什么。”
“真沒什么好說的,我贏得僥幸。”
“好吧。”羅同華略顯失落,就像是一個沒能滿足八卦之心的婆娘,卻又不是那種能落下臉皮非得刨根究底為難他人的人——羅同華潛心研究記錄奇門江湖歷史,以及各流派和獨門術法多年,對于這起在當代江湖上已經被宣揚得極為轟動的斗法事件,自然相當剛興趣,更希望能夠詳盡記錄在冊流傳于世。只是這中天秘術到底是何種術法,又有著何等威勢,雙方斗法時引發了怎樣的天地異象,旁觀者又有何人…
如若不知,又怎能詳盡記載?
不詳盡記載,難免會讓執筆者心有無盡遺憾,也在歷史上留下空缺。
羅同華卻不知道,江湖傳言中對于斗法詳情的一些好似刻意而為之的細節刪漏,也是蘇淳風感到困惑,又感到慶幸的。
首先,斗法時旁觀者都有誰,江湖傳言中沒有提及;
其次,斗法時雙方所用術法,引發了什么樣的天地異象,又有著怎樣的威勢,也沒有提及。
既然縱仙歌要把蘇淳風推上風口浪尖,要借用整個江湖來迫出蘇淳風的真實身份,背后的師承,那么他為什么又要故弄玄虛地藏著掖著呢?如果縱仙歌把當時的斗法詳情傳至江湖上,再把自己的判斷和懷疑稍稍透漏出那么一點點,絕對能引起江湖中人的關注及不斷地猜測甚至親自去驗證,直至最終揭開真堊相。
這個江湖平靜與否不重要。
蘇淳風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不能平靜了,所以他很生氣…
連續更新四天了,而且自我感覺質量還不錯,能腆著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