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晚了,嬸兒也沒睡…”看見鎖子娘手里抓著把帶火星的柴火扔到院里,三妮兒開口問道。
“你先等會兒…”穆婉秋見了,忙松開三妮兒,轉身進屋舀了瓢水潑了上去,咝咝,地上的柴火瞬間冒出一股青煙。
見還有火星,穆婉秋轉身想回屋再來一瓢,被三妮一把抓住,“…嬸兒剛說你明兒一早就走?”接著撥浪鼓似的搖頭,“不行,不行,你可千萬不能離開朔陽”
聲音里帶著股哭腔。
穆婉秋心一揪,錐心地疼了下。
她在這里已經混出點模樣了,前途一片光明,如果有可能,她也不想離開啊 “別都站在院兒里,快進屋…”鎖子娘接過穆婉秋手里的瓢,“院里我收拾…”
“嗯,我先進屋了…”
穆婉秋點點頭,拉了三妮兒往屋里走。
“…真的沒事。”一坐下,穆婉秋就把開作坊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和三妮兒說了,又從懷里掏出趙寶軍傍晚送來的信給她看,“你瞧,孫師傅還給他徒弟寫了信呢,你放心,有他徒弟照應,我會過的很好…”
曾經她從大山里一直流浪到朔陽,也是這樣孤單單的一個人,對于明日的遠行,穆婉秋沒有多少恐懼,只是凄涼些。
“不行的…”無論穆婉秋說,三妮兒一直搖頭。
“三妮兒快嘗嘗…”收拾完廚房,鎖子娘端了盤熱氣騰騰的烙餅進來,“新烙的餅,還熱乎著呢。”
“…你嘗嘗,可香呢。”穆婉秋拿起張餅撕了一半遞給她,“你瞧,嬸把路上吃的餅都給我烙好了…”用手比量著,“這么厚一摞子,夠我吃半個月的了…”語氣輕松歡快,仿佛是個期待遠游的小女孩,扭頭看著鎖子娘,“嬸兒,三妮兒想不開,你再說說她…”
在凳子上坐了,鎖子娘把孫快手的話學給三妮兒聽,“…他說的對,阿秋是個精細人兒,凡事心里有數,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兒,準成,最要緊的…”鎖子娘忽然住了口。
最要緊的,穆婉秋不走不行啊 “…不是的,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見鎖子娘一個勁朝她打眼色,三妮兒使勁搖著頭。
“了…”發覺情況不對,鎖子娘也斂起了神色。
“這個我也是聽說的,不知準不準…”鼓了鼓勇氣,三妮兒認真地看著穆婉秋。
“…?”心砰地跳了一下,穆婉秋強制鎮靜地問。
“和我住一屋的銀秀是姚家大貼身丫鬟銀釵的親…”三妮兒臉色發白,“她說…”
“…說”神色驚變,鎖子娘和穆婉秋一起問道。
“她說姚家大已經偷偷買通了猛虎堂的人,想在你離開朔陽的路上殺了你”
“殺我?”不過拌了幾句嘴,她們也不至于不死不休,穆婉秋愕地睜大了眼,“…為?”
“…會兒?”鎖子娘騰地站起來,“姚大看著挺俊個人,心腸這么歹毒?”無措地看看穆婉秋,“阿秋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能妨害她啥事兒?”又看向三妮兒,“她為一定要阿秋死?”
飽經風霜的臉微微泛著一層瓷白,鎖子娘嘴唇直哆嗦。
“…不?”三妮蒼白著臉搖搖頭,“人是讓銀釵去雇的,銀秀怕鬧出人命把她賠進去,我和你關系好,悄悄讓我給想辦法,我一聽就急了,才連夜趕了來…”一把抓住穆婉秋,“阿秋,無論如何,你可千萬不能離開朔陽,你斗香的事兒已傳遍了朔陽,都你與姚家大和三爺結了仇,如果你在朔陽出了事兒,官府第一個就懷疑他們,可是…”
可是,她死在朔陽城外,就無人問津了。
緊咬著唇,三妮兒閉了嘴。
是啊,茫茫人海,誰又會追究過問一個橫死街頭的來歷不明的流?手里的半張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穆婉秋的雙唇咬出了血。
“…阿秋,我們好好想,總會有辦法的。”瞧見她雙眸呆滯,三妮兒一把抱住她,“你千萬別這樣…”使勁搖著她,“…你說句話啊”
“她們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鎖子娘的牙咬的咯吱咯吱地響,“這幫殺千刀的,這是世道啊”
“她就是想讓阿秋死”三妮兒也是恨意滿腔。
“要不,我求了東家帶你去跟姚世興認個?”終是有些閱歷,鎖子娘很快冷靜下來,“聽說姚世興很大氣的,尤其重視聲譽,當著外人的面,他總不能跟他一樣犯渾”語重心長地勸,“阿秋,人在屋檐下,有時該低頭就得低頭,你還年輕,路還長啊…”
“沒用的…”穆婉秋目光淡漠地搖搖頭。
不說李記的東家肯不肯幫她,就是肯,有姚謹和姚武阻攔,也不可能讓她見到姚世興,更何況,就是死,她也不想就這么折了腰 如果說活著太累,那么,就這么死去,也許會是一種幸福。
有一瞬間,穆婉秋萬念俱灰,她真的不想再掙扎了,“沒事兒,我明兒天不亮就走,他們未必就我走哪條路…”想起姚武那盛滿欲望的眼,穆婉秋狠狠地咬了咬牙,這一世,即便生命如曇花般短暫,她也不要像前世那樣以色侍人。
死就死吧,只要她清清白白的就好。
“不可以的,阿秋…”緊抱著她,三妮兒哭出了聲,“你就先在嬸這里住著,我把娘給的零花錢都省下來給你,等過了這陣子,姚大的氣消了再說…”
“三妮兒…”輕輕拍著她,穆婉秋聲音淡淡的,“我沒有別的路可走…”注定逃不開,她死就死了,絕不能再連累了待她如親生女兒般的鎖子一家。
“要不,你就在這兒住下來…”鎖子娘一咬牙,“我就不信這世道真就沒王法了,我就收留了你,看這幫兔崽子能把你大叔樣?”
“嬸兒…”有些動容,穆婉秋哀叫了一聲,“就您和大叔都好說,我留就留下了,可是…”她話題一轉,“鎖子還小,一旦東家辭了大叔,這就是三條命啊…”
鎖子娘的臉刷地變的慘白。
“…大叔會被辭?”三妮兒不解地抬起頭,“不是就不讓各家作坊收留你做師傅嗎不跳字。
“你是不…”穆婉秋搖搖頭,把李大春來來傳話的事兒說了一遍,“…鎖子還小,嬸這兒我是絕不能再住了。”
“可是…”三妮兒使勁地搖著頭,“你真的不能離開朔陽的…”
一旦踏出朔陽地界,她立即就會橫尸街頭 “她就是想讓我死…”穆婉秋倔強地說道,“我也總得掙扎個試試啊。”驀然抬起頭,“嬸兒,我這就動身,她們總想不到我會連夜離開,等想追也不知往哪追”
“…現在”鎖子娘和三妮同時叫起來,隨即又同時搖頭,“…不行,不行,這黑燈瞎火的,你一個小姑娘…”越想越怕,鎖子娘又使勁搖搖頭,“…不行,堅決不行。”
“沒事的,我…”
我曾經一個人在深山里走過呢。
想爭辯一下,對上兩人不容置疑的目光,穆婉秋聲音戛然而止,這些事兒,即便親密如她們,她也是不能說的。
“…我力氣很大的”穆婉秋攥著拳頭,朝兩人比量。
“這么晚了,你出不去城的…”驀然想起來,三妮兒提醒道。
“是啊…”鎖子娘也想起來,“城門要卯時才開,她們既有心害你,怕是早盯上了…”
“可也不能就這么等死啊…”穆婉秋黯然地喃喃著,難道又要像從前一樣流浪街頭?
就算她想,那兩個畜生能讓嗎?
無計可施,三妮兒和鎖子娘也沉默下來,屋里落針可聞。
“就這么定了…”良久,穆婉秋毅然打破沉默,“就按原來打算好的,我明兒一早就走,只路上些就是了…”轉向三妮兒,“你也早點回吧,天太黑,不好走…”
“…不行”鎖子娘堅決地搖搖頭,“不也就罷了,了還去送死,就是蠢了”
“嬸兒…”穆婉秋哀求地叫了一聲,“我你是為我好,可我也實在沒別的法子,就這一條路可走,我總得去試試啊。”
“…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鎖子娘騰地站起身來,“我叫你大叔起來一起幫著想…”
被穆婉秋一把抓住嬸兒,別叫了,大叔勞累了一天…”見她不死心,“他起來也沒法子…”
鎖子娘皺起了眉。
“對了,阿秋…”想起,三妮兒目光閃閃地亮起來,“還有半個多月,一年一度的斗香會就到了,你干脆去報名吧。”
“…報名?”兩人同時看向三妮兒,穆婉秋疑惑地喃喃道,“報了名兒也離不開朔陽啊…”
“沒見識過,你是不…”三妮兒激動的臉紅撲撲的,“到時會來許多大業的評委,受各家香坊之托,她們都私下里招收香工和大師傅,即便取不上名次,只要你能調出一種好香,工錢要求又不高,總能被她們收了…”咽了口唾沫,“不怕,你到時就出觀音香,連路師傅都自愧不如,說這香市上再沒有那么細膩堅韌的香了…來那么多大業評委,總有一個人能看上你的手藝。”拉了她的手,“到時你隨眾人一起去大業,路上仔細些別落了單,一定沒人敢害你”
不堪的回憶再一次涌上心頭,穆婉秋渾身電擊般顫了顫。
“…你手這么涼?”感覺手里像握了塊冰,三妮兒疑惑地抬起頭。
“阿秋別怕…”以為她害怕,鎖子娘也安慰道,“就算觀音香不行,你還會切料,孫快手說你切的料比他都好,別的不知,他我是的,已經連續幾年在調香大賽上拿切料第一了。”
“就是,阿秋…”三妮兒緊握著她的手,想給暖一暖,眼睛忽然又亮起來,“就算到時沒人肯收你,你也可以偷偷地藏在她們的車里離開朔陽…”又強調道,“沒事的,聽說以前就有人這么做過…”三妮兒從沒想過穆婉秋參加大賽也許會拿到名次。
這句話一直在穆婉秋腦海中回蕩,震得她耳朵嗡嗡直響。
大業,這個她做夢也想復仇的地方。
大業,這個她死也不敢的地方。
大業,這個她熟悉的就像掌心紋的地方。
即便被逼的無路可走,穆婉秋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回大業去謀生活 猛一把抱住頭,她身子瑟瑟地抖起來,“不,我不去”。
“阿秋,你了?”三妮兒抱住她,“大業號稱香都,比朔陽強上一千倍,是調香師的天堂,不是我娘離不開,不讓我去,我都想去闖闖…”
鎖子娘伸手試她的額頭,“…是不是病了?”
“我沒事兒…”良久,穆婉秋抬起頭來,雙唇還泛著白。
“先喝點水…”鎖子娘端了杯水喂她喝,“這幫挨千刀的,好好的一個孩子,竟給逼成這樣…”語氣中滿是心疼。
一杯水喝光,穆婉秋才透出一口氣來,勉強扯了個笑,“嬸兒放心,我沒事兒的,剛剛就是頭有些暈,已經好了…”
“你別笑了,笑得我直想哭…”瞧穆婉秋笑的凄涼,三妮兒忍不住使勁搖她的手,“告訴我,你為不想去大業?”
“我去,我決定了,我就去報名參賽,我就去大業尋出路,謀生活…”穆婉秋反握住她的手,“你說的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聲音飄飄渺渺的,仿佛從云端傳來,“說不定我參加了大賽,還能取上名次,到時候是她們求著我去大業呢…”
臉上微微地笑,穆婉秋的目光卻空洞洞的。
“就是,就是,說不定你還能拿第一呢…”三妮兒的眼淚刷地落下來,“你能想開就好,就好…”
扭過頭去,鎖子娘悄悄用袖子擦眼淚。
是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