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問情

　　戌時，陳州，千島湖。

　　“云公子、柳姑娘、韓姑娘，你們來啦。”在一棵柳樹下，一身青衣的琴姬抱著一張古琴彎腰行禮。

　　“琴姬姑娘。”左小右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一切有勞了。”

　　一行人朝千佛塔走去。

　　一路行來，卻沒有半個人影，韓菱紗道：“太奇怪了吧？這一路上竟沒遇見半個和尚。”

　　左小右扭頭看著琴姬。

　　琴姬道：“出家人講究六根清靜，無論何時都是空門大開，只不過塔中的圣物實在很重要，寺院才會派人把守。”

　　三人點頭。

　　柳夢璃打量著佛塔，道：“塔門似乎關著，我們要如何進去呢？”

　　“我瞧瞧。”韓菱紗最擅長這個，四下打量著，很快就發現了一扇沒有關嚴的窗戶：“有了，看那邊！”

　　眾人望去，待看清窗門，琴姬道：“韓姑娘可是想從窗子進去？”

　　韓菱紗嗯了一聲，道：“正門看起來又厚又沉，從那兒走八成會打草驚蛇，不如賭一把，試試窗戶啰！”

　　琴姬沉默片刻，道：“也好。”

　　四人小心翼翼的走到窗前，從窗戶里爬了進去。

　　走到一層的大殿，四人就看到金光閃閃的巨大佛像，柳夢璃嘆道：“這千佛塔內確實是寶氣莊嚴。”

　　琴姬道：“秦家家大業大，相公的牌位應該是供在最上面幾層，我們邊走邊找吧。”

　　“好！”

　　一路小心翼翼，在左小右三人的護送之下，琴姬終于抵達了千佛塔八層。到了這一層，終于看不到和尚了，但四人卻看到了一個香案和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

　　這個女人看到突然到來的四人，并沒有任何意外之色，目光直直的看著琴姬，淡淡的道：“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會來的…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是我一眼就能認出你。”

　　琴姬并不認識這個女人，有些疑惑的道：“你是…？”

　　女人有些嘲諷的道：“想不出嗎？…我卻是一眼就認出你了。”

　　“…！”琴姬恍然道：“你是秦逸他、他的——”

　　“他的妾。”女人冷聲道：“直到相公過世，我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盡可安心，我的名份永遠都只是一個妾。”

　　琴姬連連搖頭：“我…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女人冷笑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相公和公公婆婆心里，我卻勝過你這個妻子百倍千倍！若不是相公心腸太好，顧念一點舊情，今天又哪里輪到你坐正妻之位！”

　　琴姬無言以對。

　　韓菱紗氣不過：“喂，你別這么尖酸刻薄地欺負人！人都過世了，爭這些有的沒的名份還有什么用！”

　　女人看著她，嗤笑道：“小姑娘，你說的太好了。沒什么可爭的，畢竟相公生前，是我日日夜夜侍候左右，替他熬藥穿衣，他也待我惜如珍寶。夫妻同心，心意相連，就算…就算他的病再也沒法治了，這短短數月，不也如神仙眷侶一般…”

　　琴姬聽不下去了：“不、不要說了！”

　　姜氏嘲諷道：“怎么？你不愛聽？不愛聽我和相公是如何恩愛？你可知，婦人妒忌、合當七出？也難怪公公婆婆不喜歡你——”

　　琴姬雙手掩耳：“求你…求你別再說了…”哽咽道：“我今天來…只是想給相公上柱香，很快就走…”

　　“走？”女人有些意外，卻依舊在嘲諷：“是啊，你又可以拋下他，就跟從前一樣。”

　　“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你知道嗎？自從相公去了，我怕他一個人孤單寂寞，每天都來這兒陪著他，從早到晚都待在他身邊。可你呢？！你拋下了他整整四年！不是四天、四個月，是四年！”

　　“我！…”

　　女人一甩袖：“不用說了！！你如今要說的話，相公他若泉下有知，也不會愿意聽的！”

　　琴姬櫻唇緊抿，說不出話來。

　　女人宣泄一番，也冷靜了一些，看了琴姬一眼，道：“你要上香，可以！但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琴姬抬起頭：“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

　　女人道：“放心，你當然能！這件事一點都不難！我要你上完香之后，即刻離開陳州，永遠不許再回來！你根本不配待在這里！”

　　韓菱紗一聽，氣憤萬分：“太過份了！憑什么？！”

　　左小右和柳夢璃也覺得這女人太過分了，但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們這些外人也不好插嘴。

　　琴姬臉色蒼白的沉默許久，終于開口道：“我、我答應你…”

　　“琴姬姐姐。”韓菱紗有些著急。

　　琴姬搖搖頭：“心愿了卻，我再也不踏進陳州半步！”

　　“嗯。”女人淡淡的道：“這樣最好，我想相公他也不愿意再見你的。”

　　琴姬默默地為秦逸上了三炷香之后，眼角含淚的對女人行了一禮：“多謝…告辭！”

　　“不必謝我，以后不要再來陳州了。”女人淡淡的道。

　　韓菱紗恨不能打她一頓，冷哼一聲：“真沒禮貌！”

　　柳夢璃嘆了口氣：“菱紗，走吧，孰是孰非，不是我們可以說的。”

　　左小右搖搖頭，拉著韓菱紗，四人離開了千佛塔。

　　一路沉默著來到渡口，韓菱紗終于忍不住罵道：“那個女的，好討厭！陳州又不是她家大院，要由她做主！”

　　琴姬低聲道：“別說了，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韓菱紗難以置信的看著她：“她…她說的那些，你不生氣嗎？”

　　琴姬搖搖頭：“生氣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當初沒有意氣用事，再和相公想想別的法子，或許…或許很多事情就會不同了…”

　　柳夢璃道：“我看那女子滿面怨懟…她說的，也未必全是真的…”

　　琴姬輕嘆一聲：“生人已逝，真的還是假的，已無所謂了…若她令相公開開心心過完那段日子，我反倒只有說不盡的感激和慚愧…”

　　“是啊！”左小右輕聲道：“若真心為一個人好，就是要讓她天天高興，就算那個人不喜歡自己，甚至根本不認識自己也沒關系。”

　　見左小右認同自己的觀點，琴姬感激不已：“云公子說的不錯…世人只盼做神仙的好，卻不知心有牽掛，無論圓滿不圓滿，也勝過孑然一身…”

　　現場沉默片刻，韓菱紗道：“琴姬姐姐，以后…你要去哪里呢？”

　　琴姬仰望星空，黯然道：“與琴相伴，四海為家，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了。”頓了頓：“其實…記不清有多少次，我真想放下塵世一切，就這樣隨相公去了…”

　　韓菱紗心里一緊：“琴姬姐姐…”

　　琴姬搖搖頭：“可是，我對不起相公，我沒有臉去見他…我告訴自己，至少…要放下武功，盡心搜集歷代的樂曲殘譜，替相公了卻生前心愿，或許…或許這樣…他才愿意在夢中與我見上一面…”

　　韓菱紗難過道：“琴姬姐姐，別這樣，你…”

　　琴姬看著她，微微一笑：“不用擔心…該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在相公身邊的時候，他一定也很痛苦、很傷心…如今，我不過是嘗到昔日的苦果，又憑什么一死以求解脫呢。”

　　韓菱紗啞口無言。

　　琴姬深吸一口氣，對三人行了一禮：“各位的熱血心腸，琴姬不勝感佩，既已說過為你們歌唱一曲，自當信守諾言。”

　　琴姬跪坐在地上，將瑤琴放在腿上，三人也圍做一圈，席地而坐。

　　一陣悠揚婉轉的琴音響起，三人不禁閉上眼睛，用心體悟。

　　“細雨飄，清風搖，憑借癡心般情長；皓雪落，黃河濁，任由他絕情心傷。放下吧，手中劍我情愿，喚回了，心底情宿命盡。為何要，孤獨繞你在世界另一邊，對我的深情，怎能用只字片語，寫得盡，寫得盡，不貪求一個愿。

　　又想起你的臉，朝朝暮暮漫漫人生路，時時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柔情似水。今生緣來世再續，情何物，生死相許，如有你相伴，不羨鴛鴦不羨仙…”

　　聽到琴姬哀婉悠揚的歌聲，柳夢璃低聲喃喃：“細雨飄，輕風搖，憑藉癡心般情長…”

　　韓菱紗淚流滿面：“琴姬姐姐…她是用自己全部的心和命在唱這首歌啊…太悲傷了…為什么上天要讓兩個人有緣，卻又無份…”

　　柳夢璃低聲道：“或許人和人之間的緣份，都是注定的…等到上天要收回的時候，連一天一刻都不會多等…”

　　韓菱紗不斷搖頭：“這樣…好殘忍…要我選的話，我寧可一開始就不認識那個人，也好過相識以后卻要生離死別。”

　　“不要說胡話。”左小右沉聲道：“就算我們三個明天就會分開，我也不后悔認識你和夢璃。更何況活著的時候要盡歡，死的時候才沒有遺憾，要是因為害怕以后的事，一直避開當下的事，那活著也不會開心的，人生還有什么意思。”

　　二女望著他，眼中異彩連閃。柳夢璃微笑道：“我明白天河說的，與其擔心人生無常，不如多珍惜眼前時光，多珍惜和重要的人在一起的時光。”

　　“不錯！”左小右道：“反正每天都要過得開心，以后想起來也就沒什么遺憾了。”

　　韓菱紗喃喃道：“是嗎？…生盡歡、死無憾…”

　　千佛塔八層。

　　那女人遠遠聽到琴姬的歌聲，眼中帶著濃濃的哀戚之色：“相公，那個人，就是你直到過世前都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比我好嗎？”

　　“相公，我從小就一心一意喜歡著你，只想做你的妻子…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后來她把你拋下，姑媽說要我嫁入秦家沖喜，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想好好照顧你，讓你忘記那個女人，從今往后只想著我…可你、你怎么忍心看都不看我一眼…”

　　“…相公…你在那邊會冷嗎？是不是很寂寞？我來陪你好不好？”

　　“…先前我只是不甘心，想要看看是什么樣的人把你迷得神魂顛倒，今日終于見著了，她…不過是個很尋常的女子，沒有我美…也沒有我對你那樣好…”

　　女人掏出一包砒霜，用水服下…

　　“相公，你要記得，這世上只有我是最愛你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跟著…不像其他人會把你拋下…”聲音止息，千佛塔內安靜無比。

　　琴姬連夜離開了陳州，左小右三人心情有些沉重的回了客棧，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柳夢璃外出買香，左小右和韓菱紗則樓下用餐。但在用餐的時候，卻聽到了那個女人服毒自盡的消息。

　　啪嗒——

　　韓菱紗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神色復雜的道：“想不到…她的性情那么烈，…也許…我昨天不應該那樣講…我…我實在是…”

　　左小右沉默。

　　韓菱紗看著他：“你…怎么都不說話？”

　　左小右輕嘆一聲：“那個女人真是了不起。”

　　“了不起？”韓菱紗不解。

　　左小右點點頭：“她是想去陪那個男的吧？那是她自己的愿望。人能夠按自己的愿望選擇生死，不管對錯，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所以…要是我們可憐那個女的，她大概也不會高興。”

　　韓菱紗沉默片刻，道：“也許，你是對的吧…她生前不一定被相公所愛，死后卻一定要去爭，這份心意，也很讓人動容了…”頓了頓：“不過發生了這種事，總是讓人難過…一個人，昨天明明還和你說話、還會動，今天卻哪里都找不到了，這樣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

　　“別想那么多。”大手在韓菱紗頭上輕輕撫摸：“我和夢璃會一直在你身邊，我們三人永遠也不會分開。”

　　“…”韓菱紗拍開左小右的手：“腳踏兩條船的花心大蘿卜，誰要你陪了！”

　　“呵呵…”左小右微微一笑，道：“快吃吧！別涼了。”

　　“知道啦！”雖然看似不耐煩，但韓菱紗的語氣比之前歡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