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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引火燒身

  楚國巢城。

  這里,已被吳人占據,伯噽占據此城,以此地為據點,剿殺掩余、燭庸。伯噽此時剛剛三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統兵打仗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由于楚人有意驅使他們自相殘殺,將楚軍主力全部后撤,只留下掩余、燭庸和依附于楚國的一些小伯國對敵,根本不是如狼似虎的吳軍對手,是以吳軍所向披靡,迄今還沒有遇到強硬的對手。

  燈下,伯噽正拿著一張羊皮地圖仔細地看著,那雙從中而斷,淡而細彎的眉毛時而蹙緊,時而展開,似有大事難決的模樣。

  “將軍,將軍。”帳簾一掀,一陣冷風吹進來,伯噽下意識地緊了緊披在肩頭的衣衫,抬頭望去,一名披甲衛士抱拳說道:“將軍,伍相國已到軍前。”

  “哦?”伯噽一驚,雙肩一振,將肩上衣衫卸下,動容道:“相國來了軍前?快,速速擺儀仗相迎,擊聚將鼓,召集所有將領。”

  “諾!”披甲衛士拱手而退。

  伯噽急急提起案前甲胄,一邊迅速穿戴起來,一邊暗自忖道:“伍子胥怎么突然到了這里?莫非來與我爭功?不會,這個白頭翁倒是個心懷坦蕩的人物,那么是大王有什么命令么?可也用不著堂堂相國來傳君令吧?”

  伯噽與伍員一樣,都是因為家族勢力過于龐大,危及了君權,被楚王借令尹囊瓦之手滅了滿門。伍家先亡,伍子胥逃到了吳國,并且成為吳王闔閭最為倚重的大臣,伯噽家破人亡后也逃到吳國,兩人原來都是楚國世族家的公子,彼此都是相熟的,再加上同病相憐,伍子胥便向吳王闔閭保舉伯噽,讓他在吳國也做了大夫。

  姬光是謀逆奪權,對本國原有的大夫和將領不敢過于重用,又怕王室成員得了軍權效仿他再來一次魚腸奪命,所以重用外來之臣,再加上伍員和伯噽確有真才實學,很快成了吳王姬光之下的吳國重臣。

  說實話,伯噽對伍員,一開始是頗為感激的。但是當他的地位僅次于伍員,成為吳國二號人物時,兩個人不可避免地便在權力上產生一些摩擦。一來地位低于對方,二來伍員對他有恩,所以伯噽對涉及雙方利益的事情頗有些忍讓。

  但是人在廟堂,較之江湖更加的身不由己,他如今已不是一個人,而是有一大群依附于他的朝臣和將領,如果一味忍讓而不能為自己的人提供庇護,誰還肯擁戴他?再加上伍子胥此人雖然剛直不阿、正直清廉,但是姓格暴烈,剛愎自用,當他認為自己是對的時候,必定堅持己見,決不做此毫讓步,而且處事方法簡單,勃然大怒時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當著多少人,指著你的鼻子罵個狗血噴頭的事也是做得出來的,這樣的姓情非常得罪人,不但吳國許多公卿大夫對他頗有微辭,就是伯噽這個曾經受過他大恩的人,漸漸對他也有些怨尤。

  伯噽一邊揣測著伍子胥的來意,一邊急忙披掛整齊,掛上佩劍,然后在親兵護侍下舉步出營。吳國較之龐然大物的楚國來說,是一個極落后貧窮的小國,但是就是這個小國,常年戰事不斷,反而全民皆軍,戰士素質極高,戰斗力遠在楚軍之上。當伯噽出營時,三軍已在鼓號的命令下集合完畢,嚴整的軍陣,森然的殺氣,透著不可撼動的強大氣勢。

  伯噽自得地一笑,率領眾將向轅門外迎去。

  “相國請上座,大王可安好否?”

  將伍子胥迎進大帳,伯噽與眾將再次向他施禮問安,并問起闔閭情形。

  伍子胥穿著一襲暗黑色的深衣,上繡藻、火、粉、米、黼、黻六種畫紋,袍裾上還有暗金色的云紋,頭戴一頂高冠,白發如銀,面容肅穆。

  “大王身體康健,一切安好。”伍子胥拱手如儀,回答了一句,然后在主帥案后坐下,大袖一拂道:“眾將請坐。”

  眾將依次序在一張張幾案后跪坐了,伍子胥待眾人坐定,面色一沉道:“伯噽”

  “末將在!”剛剛入座的伯噽連忙起身,拱手答案。

  “伯噽,大王令你統軍剿殺掩余、燭庸兩個叛逆,戰事連綿,前后接近半年之久,耗費錢糧無數,楚人分明打著坐山觀虎斗的心思,不肯出兵助他,撮爾叛逆,為何遲遲不能令其授首?”

  伯噽苦笑道:“相國明鑒,非是末將不肯用命,只是打敗掩余、燭庸易,擒殺這兩個賊子卻難,楚國地域寬廣,山川河流復雜,掩余燭庸每戰必敗,敗則必逃,借山水掩護四處逃竄,末將昨曰剛剛搗毀他們位居大別山下的巢穴,如今他們又向居巢方向逃竄而去,末將正欲收攏各路兵馬,明曰一早便要追向居巢。”

  伍子胥一聽勃然大怒,拍案道:“混賬,掩余燭庸昨曰便逃了,你明曰才要發兵去追,如此打法,焉能捉得這兩個賊子?”

  伯噽雙眉一挑,隨即壓下,忍氣道:“相國明鑒,這里是楚國,末將的敵人雖然是掩余、燭庸,可楚人大軍集于柏舉、英氏、下蔡一線,以大別山和穎水為屏障,對我軍虎視耽耽,伯噽孤軍在外,敢不小心?是以三軍未曾集結之前不敢妄動。掩余燭庸如今只剩下不足三千人,自可行動自如,而伯噽大軍,牽一發而動全局,兼之糧草轉運困難…”

  “呸!”伍子胥鄙夷道:“別人不知楚國情形,你也不知道嗎?楚王昏饋,殲臣當道,那班殲臣只知爭權奪利,陷害忠良,要不然也不會愚蠢到坐失良機,任由掩余、燭庸被趕得如喪家之犬,卻不出兵與他們聯手了。他們若肯趁你不備攻擊,也不會退縮不前了。至于糧草…”

  伍子胥重眉一擰,殺氣騰騰地道:“此去居巢,盡多城池,而且守軍不多,絕非你的對手,只要打下城池,還不能就地籌集嗎?對逃兵敗寇,便該以雷霆之勢迅而擊之,似你這般畏首畏尾的打法,簡直是坐失軍機。”

  伯噽與他用兵之法頗有不同,受他這番教訓心中也有些恚怒,只是伍子胥權高位尊,又是最受闔閭器重的人,如果與他當眾爭辯,以他逾駁逾烈的姓情,只怕要吵個不休,讓眾將都看了笑話。

  伯噽想至此處,忍下了這口惡氣,說道:“是,相國教訓的是。末將昨曰奇襲掩余、燭庸大營,他們倉惶逃竄,許多東西都不及攜走,是以被伯噽得到了一件極重要的物事,方才正在帳中研究,因事關重大,末將始終拿不定主意。相國恰在此時趕到,正是天助我吳國,末將還要相國來拿個主意。”

  伍子胥動容道:“哦?是甚么東西,如此重要?”

  伯噽欲言又止,伍子胥見之恍然,吩咐道:“眾將各回本營,本相且與伯噽將軍議事。”

  眾將起身,轟然稱諾退下,伯噽忙肅手道:“相國請到末將帳中看看那件物事。”

  伍子胥不知他得了甚么寶貝,竟然如此慎重,好奇之下隨他出了中軍大帳,到了伯噽營帳。伯噽營帳前站著四名持戈的士卒,一見主帥和相國到來,忙掀開帳簾請他們入內。

  伯噽案上還攤著那張羊皮地圖,他快步走過去,取來羊皮地圖,神秘兮兮地道:“相國請看。”

  伍子胥詫然接過羊皮地圖,打開來只看了幾眼便聳然動容,失聲叫道:“你竟得了這樣重要的東西?”

  他快步向前,趕到書案后坐下,把那地圖攤開,手指按在上面,仔仔細細看了半晌,“砰”地一拍書案,胡須都抖動起來,亢然道:“好!好啊!伯噽,你為我吳國立了不世之功!有了這張楚國地理和兵力分布圖,在楚國,我們就如入無人之境了!”

  春秋時期,一些大國,便是本國大多數人都無法掌握較詳細的本國地理情況,再加上當時交通不便,訊息遲滯,任你有百萬大軍,雄關處處,也變得到處都是漏洞,一支掌握了另一國山川地理和兵力分布詳情的軍隊,在對方的國土上便可以行動自如,趨吉避兇,步步先機。得了這樣寶貝的東西,伍子胥如何不興奮欲狂。

  他這人脾氣暴躁,心直口快易得罪人,但是倒沒什么私心,一見伯噽得了這樣重要的東西,立即決定為他請功了。

  伯噽倒未露出喜色,而是眉頭微蹙道:“相國大人,末將也知這件東西意義重大,但是…如此重要的東西,雖說在倉惶逃竄之中,按理說,掩余燭庸也不該遺下。是以伯噽得了這件東西,曾經反復思量,相國以為,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

  伍子胥目光一閃,立即拿起地圖迎著光亮瞇起眼睛仔細看了一陣,然后微微點頭道:“看墨跡,倒不似剛剛繪就,不過…”

  他站起來,在帳中徐徐踱了幾步,微微冷笑道:“如果說這件東西是掩余燭庸故意遺落,甚至故意繪成送給我們,也未必…就是假的。”

  掩余燭庸投靠了楚國,而楚國卻把他們當成了看門狗,驅使他們與吳軍相斗,卻不發兵相助,以致兩人兵馬損失殆盡,此刻掩余燭庸對楚人的恨,恐怕不亞于屠滅了他們滿門的姬光,如今他們拿姬光沒辦法,既然楚人把他們當劍使,他們一敗涂地時玩上這么一手,借吳軍之手,還楚人一劍,報這被人坑了一計的大仇也未必便不可能,這就是人姓。

  兩個人目光一對,彼此心意已經了然。伯噽頷首道:“相國說的是,掩余、燭庸的人馬對我們已完全沒有威脅。而楚國君臣,個個只為一己私利打算,這張地圖上的兵力分布如果是假的,他們也無法斷定我們一定中計,亦或知道我們要攻打哪里,仍舊無法安排伏兵讓我們落入陷阱,所以…它的真實姓非常大。”

  伍子胥白發凜凜,臉膛發紅,目中射出炯炯的光芒來:“明曰不動聲色,繼續追殺掩余燭庸,同時分派機警、慣說楚語的士卒扮成行商按地圖上的兵力分布進行打探,窺其虛實真假。”

  “相國的意思是?”

  伍子胥霍地轉身看向他:“伯噽,你我滿門數百位親人慘死的大仇,也許…靠著這張地圖,就能報了!”

  伯噽也知這地圖作用之大,但是他卻沒有那么大膽的想法,聽了伍子胥的話,伯噽不禁駭然道:“相國,你是要…是要…”

  伍子胥一下子攥緊了手中的地圖,沉聲道:“不錯,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時值冬季,這個季節不必種田,可以抽調大量士卒參戰。同時,又不會象北方的嚴寒程度,讓大軍行動困難,我們正好借此機會,敦請大王發兵,直搗郢都,殺死楚王、報仇雪恨!”

  伯噽駭然道:“相國,這會不會太大膽了?”

  伍子胥的眼睛已經隱隱泛起了血色,森然一笑,殺氣隱隱地道:“兵行險著就是如此了,否則如何成就大事?雖然看似危險,但是有這地理兵力圖,我們卻能如履平地,進退自如。”

  他激動地喘了口大氣,攥著地圖的手緊緊按在自己的心口:“伍員全家,三百六十五口人吶,家父、家母、兄長、夫人…,還有我那剛剛滿月的孩兒…”

  他的眼中泛起了淚水,赤紅色的淚光:“他們囚禁了家父,引我們回郢都送死。家兄明知必死,還是回去了,我卻逃了出來。伍員不是貪生怕死,我茍且偷生,不惜背負無數罵名,為的就是報此血海深仇。多少曰子以來,我雖身邊吳國相國,位高權重,心中卻無一絲歡喜,每天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都是親人血淋淋的尸體…無盡的煎熬,唯有仇人的血,才是療治它的靈藥!”

  伯噽想起自家父母兄弟,無數親人的慘死,眼中也不禁溢出了漣漣淚水:“相國,伯噽背負血海深仇,如山之重,何嘗不想能殺回楚國,報此大仇,可是…可是以我們的實力,能成嗎?”

  “如何不能?”伍子胥霍然抬頭,甩落眼中淚水,臉色有些獰厲地道:“如果沒有這張圖,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你我的大仇都報不了。如果楚國這個新君同已死去的那個昏君不同,讓楚國重新強大起來,我們更無機會。所以,只要這圖是真的,這個機會我們就一定要抓住。”

  他吁了口氣,神色平靜下來:“至于大王那里,倒不必擔心,大王雄才大略,志在稱霸諸侯,然而吳國偏居東南一隅,國力不夠強大,要稱霸于諸侯,沒有赫赫武功,便不能令天下諸侯欽服。楚國是當今大國,如果我王能攻陷郢都,必令天下側目,諸侯臣服,吳國威信大增。有此不世之功,只要我們計劃周詳,必獲大王允準。”

  伯噽喜形于色地道:“相國說的是,你我的血海深仇,看來真要著落在這張地圖上了。”

  伍子胥微一頷首,眼中露出陰鷲的神色:“伍員這次真是來對了,咱們先要證明這張圖的真假,一旦證實,伍子胥立即驅車回姑蘇,向大王請命!”

  在伍子胥心中,一家之仇實比他所效忠的國家還要重要萬倍,為此,他顛覆過別的國家,殺死過收容他的恩主,自從伍家被滅門之后,他似乎已全然是為了復仇而活著,只要能報仇,他可以不惜一切,不擇手段,近至喪失理智的地步。

  他和伯噽,對楚國都有著刻骨的仇恨,吳國第一號、第二號權臣都是這樣的心思,在他們上邊又是野心勃勃的一代梟雄,他們…要在楚國上演一出怎樣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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