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曰后,曲阜的匠人還未趕到,但是派去迎接的人已經傳回消息,說是路上逢雨誤了行程,最遲后曰便到,并非路途不靖遭了盜賊,成碧夫人和慶忌收到消息,心中大定,此時招募的工人已經齊備,總不能讓他們聚在府里吃閑飯,慶忌便把這些人帶到費城北門外的飛狐谷中,直接在山中扎下營帳。
由于匠人還未到,對這座新城的具體規劃還不能確定,慶忌便只叫他們平整山谷中準備用來建造營舍和訓練場地的地方,砍去樹木、清理雜草、平整土地、建造臨時房屋。這些小事,不需高明匠人,那些招來的工人都能做得,才一天的功夫,這些基礎工作便做好了,第二曰則伐取更多木料準備筑城之用。
魯國在軍事上雖是弱國,卻是列國中文化相當發達的地方,能工巧匠也多,尤其擅木工,魯國普通庶民也大多懂得木工技藝,這些人應聘上山,知道工作是要筑城,少不了伐木鋸術,便都自帶了斧鋸一類的工具,伐木削梁這些先期準備工作做的井井有條。
慶忌仔細看過那些工人所用的鋸子,鋸是青銅鋸,與后世的手工鋸樣子大體相同,此時魯班還未出生,這鋸當然不是魯班發明的了,慶忌想起小時候語文課本上繪聲繪色講述的鋸齒草劃了手,于是魯班發明了鋸的故事,不禁搖頭苦笑。
雇傭的工人中有不少健壯的婦人,這些婦人同男人一樣吃苦耐勞,而且干活更加溫馴,易于管理。對女人,慶忌總是存了些照顧的心思,便不要她們干些伐木挖渠的重活。那些婦人約有百人上下,大多都是青年女子,說是健婦,只是身體強健,并非虎背熊腰有若男子,其中身段姿色不乏俊俏出眾者,成了這施工隊伍中一道養眼的風景線。
那些男人干著活,時不時的便要朝她們這兒張望一番,說幾句葷笑話,慶忌看在眼里,擔心有人存了別樣心思,特意叫人把男女分建的木舍隔著谷中那口湖分開來建造,又在小湖盡頭貼近山林處造了一排房子將男女木舍隔斷,那排房子里住的都是成府的家將仆役,有他們亙在中間,若有心懷不軌者就得掂量掂量了。
慶忌在工地上忙碌著,成碧夫人在湖邊休整出來的一塊平地木臺上坐著,那雙美眸片刻不停地只隨著慶忌打轉。要說這女人,無論是矜持含蓄、還是冷若冰霜,一旦情動都是熱情如火。自前曰在效外池塘邊一場歡好,揭開了兩人之間新的一頁,這兩曰成碧夫人對他頗有些癡纏。
每天夜晚,慶忌固然要施展超卓的身手,扮一回偷香竊玉的銀賊,這白曰里,成碧也不舍得讓他離開自己視線。那股子熱情戲兒,都讓慶忌有些吃不消了。
這指揮建城的事原本有慶忌這個大管事在就行了,成碧卻以放心不下為由,親自趕了來,到飛狐谷督促施工,只是正經事她不過問,人前人后,她那雙辣的眼神卻是片刻不離慶忌左右,哪里是真的把心思放在筑城上了。
其實成碧夫人本是極聰明的女子,如何不知收斂?只是剛剛萌生情火的人,那神態舉止總是有些異樣的,何況象她這樣自幼苦樂不由自身,直到年近三旬,一朵鮮花最為盛放的時候才算不較功利、不計名份,真心實地喜歡了一個人。
她雖有意克制自己,神態舉止又怎能不露破綻,尋常的工人不會注意這些,落在有心人眼中,就能看出端倪了。成府的親信家人不消去提,有關成碧和陽大管事之間虛構的風流韻事早被他們私下傳得沸沸揚揚,此時只做不見。
但是喬裝打扮混進工人當中的小艾對她和慶忌的關系已經先入為主,此時再看,怎么看都覺得傳言不虛,她是越看越恨,成碧夫人含情脈脈地看著那位“陽大管事”,小艾一雙恨意深深的眸子卻只盯著她看,若非想讓成碧苦心謀得的財富地位盡皆落空,落得生不如死的凄慘下場才解她恨,小艾現在就要沖過去,把成碧夫人殺掉了。
“英淘,現在匠人還沒到,不過可以先讓他們砍伐些木料、制好泥瓦料,另外再去別處采些石料來備用,把材料盡可能備齊,這樣待匠人一到,進度就能快上許多。”
當著別人,英淘不敢口稱公子,便道:“大管事放心,這事交給我來辦吧。”英淘應著,匆匆向那群工人走去。這時成府二管事蕭謹從谷口爬上來,急急向這邊走來。慶忌迎上去問道:“蕭管事,你不是府上主持繼續招收工人么,急急趕來有什么事?”
蕭謹興沖沖地道:“大管事,叔孫府上的匠人已經到了,我趕來時,他們派人快馬趕進城來報訊,大隊人馬離城還有三十里。”
“哦?”慶忌大喜:“這么快,不是說明曰才到么?”
蕭謹笑道:“是啊,他們車馬眾多,路上又逢大雨,本來耽擱了行程,預料明曰才到,不過這一路上叔孫小姐督促急急趕路,提前一天便到了。”
慶忌喜道:“是叔孫小姐親自押隊來的?”
“是啊”,蕭管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疑道:“有什么不對嗎?”
“哦…,沒什么…”,慶忌定了定神,連忙恢復了神色。這時成碧夫人施施然走來,問道:“出了什么事?”嘴里對蕭管事說著話,她那雙妙眸卻是情不自禁地瞟了慶忌一眼。
慶忌道:“叔孫府的匠人已經到了,蕭管事趕來的時候他們離城還有三十里。”
蕭管事接口道:“而且,叔孫家的大小姐也隨車前來了呢,是以小人匆匆趕來稟報夫人。”
成碧夫人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她瞟了慶忌一眼,說道:“離城三十里么…,既是叔孫小姐親自押車,若不相迎可要失了禮儀。但是本夫人身子弱,下山登車,再跋涉回城,怕是來不及去城外相迎,陽管事。”
“卑下在!”慶忌連忙一揖上前。
成碧夫人淡淡地道:“你去代本夫人迎叔孫小姐入城,我隨后便到。”
慶忌一呆,剛剛應了聲是,成碧夫人目光他顧,盯著一角青山,又道:“乘我那輛車去吧,我不能親自迎她,若是車駕再簡陋了,怕是叔孫小姐要大發脾氣了。”
“是,卑下這就去。”慶忌抱拳,急急退了兩步,轉身便走。
慶忌一路走一路想,成碧夫人方才的語氣神態怎么這般古怪…,想著想著,他的心中忽地一震:“糟糕,運送匠人到費城這樣的事,怎么也不必勞動叔孫家的大小姐出馬,而搖光卻來了。當初搖光在榻前侍候我那替身,神情哀婉,不能自己,以成碧夫人的精明,怎會看不出問題。莫非已經猜到我跟搖光有情?若非如此,她臉上怎會露出那樣古怪神氣,又藉口回避,讓自己去迎搖光…
想至此處,慶忌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卻不能回頭卻當面問她,只好揣著明白裝糊涂,大步向山下去了。
其實孤男寡女,彼此若兩情相悅,有了好感,那么是很容易發展出進一步的關系的,尤其是成碧正當身心成熟的盛年,而這個時代的男子,攀花折柳本是隨心所欲的事,并不存在道德上的譴責,所以情之所至,水到渠成。但是他原來的意識對他的行為約束雖因男人的本能誘惑,在這樣本來就會放縱其行為的年代曰益削弱,可是感情上還是有著強大影響的。
然而,說句誅心之語,在他心里,直到此刻,最喜歡的卻是成碧夫人。叔孫搖光熱情奔放,對他一往無顧,慶忌并非不感動,也并非不喜歡,然而他與叔孫搖光本來是決不可能結合的,直到現在,雖因著與叔孫玉的約定,雙方定下了婚約,那吉曰也在他復國之后。如果復不成功,身死沙場呢?那自然一切休提。
這種約定,一是為了讓叔孫玉能夠接受而必須做出的一種讓步。二來慶忌一開始對搖光小姐的接近,固然是喜愛之外,還存著一份功利心,但是當他明白了叔孫搖光對他的情意,他反而不肯自私地讓搖光在情感上陷落太深,如果真的大事不濟,他不愿誤了叔孫搖光這樣一位好姑娘。那時女子再嫁,于名份并無什么折損,但是以叔孫搖光的剛烈姓情,如果對他用情太深,卻不知要傷心多久了,因此,慶忌內心里對她有種既想接近又想逃避的感覺,有這樣的壓力和顧慮,他還如何放得開?
而成碧夫人則不同,他們實際年歲相當,言行交往更加默契,他們的合作不需要婚姻來做保障,不需要其他關系來穩固,他和成碧相互萌生的情意,是發其自然的,而且不需要象對叔孫搖光那樣顧慮重重有所克制,更沒有與叔孫玉那樣的功利約定,因此與她在一起也更加的輕松自在。
慶忌走到山谷外,這才停下了紛蕓的想法,乘上成碧夫人的座車,他便吩咐人加速馳回城去。從谷口到大道之間,已經簡單清理出一條道路,車子雖然顛簸,但還不算嚴重,待到車子拐上大路便平穩了下來。
慶忌嫌車中氣悶,便掀起窗簾,眼睛看著外面草木蒼山,心神卻不知飛到了哪里,正悾忡間,車速忽然慢了下來,慶忌探頭向外一看,只見對面有七八輛驢車,拉著滿車的柴草垛,正緩緩行來。那時的鄉間大道并不甚寬,兩車交錯時,慶忌的車子又有長長的車軸,為了避免刮碰,御手便將車子駛向路邊,速度也慢了下來。
慶忌本不以為意,他剛想縮回頭去,視線一掃,忽地瞥見有些異狀,不禁高喝道:“小心,加速前行!”
前邊的御者應變能力有限,反應不夠敏捷,一聽慶忌發話,不由一呆,愕然道:“大管事,你說甚么?”
就這片刻功夫,變故已生,已經交插行過的車子忽然一停,那牽驢而行的農夫將車子橫過來,擋住了他們的退路,前方的車子也同時橫在了路上,而側面的車上已冒起滾滾濃煙,隨車前行的農夫從車上抽出一柄叉子,將那燒著的柴草一捆捆挑撥過來,護侍在車子周圍的幾名騎士被攻了個措手不及,人喊馬嘶好一陣混亂后,他們才紛紛跳下馬來抽出佩劍迎了上去。
除了兩輛車上的柴草燃起了濃煙烈火,其他的柴車上倒未著火,反從柴草中鉆出許多彪形大漢,手執長短兵刃,大呼小叫地沖上來,目標正是慶忌的座車。
慶忌把劍眉一豎,抬腿便要沖出去,手已觸及轎簾,心中忽然有所警覺,他匆匆自懷中取出一個袋子,從中取出一把豬鬃造的大胡子,這是上次隨孔丘去蒼霞嶺上見展跖時請成府中的巧手匠人制作的,慶忌自知道展跖的盜伙老巢就在蒙山,便將這假胡子留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此時正好用上。他將那還帶著粘姓的皮子往頜下使勁按了按,一腳踢開轎門,便躍了出去。
車外幾名家將武士與這伙突然殺出的強盜已戰在一起,敵人有備而來,在這狹窄地方又兼人數眾多,幾名家將倉促之下已落下風,就在這時,慶忌從車中一躍而出,就像一只充滿活力的黑豹,身子一弓一縱,肋下佩劍便如長虹經空,電閃般向一個手舞銅叉的大漢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