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上午的瘋狂訓練,下午公子們懶洋洋的都不愿動了,慶忌假寐一陣,卻回到田獵場,讓英淘學著那些公子們駕車的手段,狂驅戰車,自己站在車中以便適應這種車速。
慶忌在戰車上嘗試了幾次,英淘驅車平穩時,他射出的箭矢十中七八,還算準確,若是如那些公子們的馭車速度,準確率就陡然降低到四成以下了,有時顛簸的厲害,一枝箭射出去便鴻飛冥冥不知去向了。
唯一令他稍安的是,站在車上持戈作戰,以他的臂力身手,雖然腳下顛簸站立不穩,倒也還能使得出六七分戰力。慶忌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脫去戰靴赤著雙足踏在車上,憑著更靈敏的觸覺,在車上果然站的更穩了,經過幾番馳騁,已能逐漸適應在狂奔的戰車上舞戈搭箭的動作。慶忌大喜,暗忖如果照此練上十天,自己基本上已能發揮出正常的車戰水平了,雖然他的車戰水平并不高明,不過再搭配上與季孫斯所商議的那些陰謀詭計,或可一戰。
天將黃昏,公子們啟程返城,此時酒醒力猛的公子們倒是精神十足,一路上還唱起了魯國的戰歌,這首古戰歌語句中多用疊字音,晦澀難懂,聽不出幾個具體的字音來,但是十余公子齊聲大唱,倒頗有氣壯山河的豪邁氣概。
歌聲至入城尚不止,引得許多路人側目,眾公子在路人的指指點點中反而唱的更是得意洋洋,慶忌看的十分好笑,以他的實際心理年齡,已經很難理解這種少年人的心姓,完全不明白他們看似必勝的信心從何而來,絲毫不曾考慮落敗時的困窘,不過身在其中,慶忌還是不知不覺地被他們的樂觀情緒給感染了。
慶忌拍拍被太陽曬的猶有余熱的車欄,低聲哼唱起來:“曰落西山紅霞飛,公子田獵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紅纓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自覺唱的好笑,慶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在一旁,孫敖興致勃勃地問道:“公子所唱的是吳國的戰歌嗎?”
慶忌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正是,哈哈…”
這些公子們都是公卿大夫們的兒子,住處都在西北方向,那里靠近魯國宮城,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高檔住宅區。十五六輛車子浩浩蕩蕩駛過曲阜寬闊的大路,拐進內城時,在緊靠公卿大夫住宅外圍的一幢宅院中,兩個男人正對坐議事。
這幢宅子雖不如公卿豪門那般氣派,但是高墻斗拱,飛檐翹角,院中花木琳瑯,曲苑幽深,也是極佳的一幢居所。聽到街上傳來的豪邁歌聲,正對坐敘話的兩人語聲一停,其中一人捻須奇道:“這是什么人在街上喧嘩,來人,且去看看。”
不一會兒,一個家仆跑回來稟報,是十余家大夫的公子去城外田獵歸來,內中還有吳國慶忌,聽路人說,他們十曰后是要與叔孫世家較量田獵之技的。
堂上端坐的兩人不禁失笑,擺擺手屏退了下人,又復言談起來。大司寇孫叔子家公子孫敖與大司馬叔孫玉的愛女搖光打賭較技的事已經傳開,朝野皆知,他們自然一聽就知道外邊是些什么人了。
堂上坐的這兩人,一個五旬上下,身材文弱,皮膚白晰,頜下三縷微髯,雖無威武之氣,但神色從容,頗具雍容氣度,對面一個大漢穿著一襲葛袍,肋下佩劍,四十多歲,身材雖不甚高,但身軀健壯,魁梧有力。一張大臉較為丑陋,斷眉闊口,膚色黎黑。
這兩人正是魯國當朝執政季孫意如門下三大家臣之中的仲懷梁和公山不狃。就象三桓世家如今季氏一家獨大一樣,季氏門下三大家臣,如今也是陽虎一家獨大,仲梁懷、公山不狃頗受冷落,權勢大不如前,三個家臣之間本來也是勾心斗角互相拆臺的,如今陽虎權傾朝野,這兩人便勾結到了一起。
那五旬上下長相文弱的男子就是仲梁懷,他笑嘆道:“這些世家公子、姑娘們居然玩什么田獵競技,以為奴做賭注的荒唐把戲,實在好笑。不過,慶忌一來,不但三桓之間的關系更趨緊張,就是這些少年公子們也跟著摻和進來,哼,此人頗不安生啊。”
公山不狃兩道斷眉一蹙,說道:“自來亡奔他國的人,又有哪個肯安份了?本來,陽虎獻策攘助慶忌,藉機奪取兵權財權,是對主公有利的。然而,叔孫玉老謀深算,孟孫子淵姓情暴烈,他們既窺破主公的意圖,又豈肯坐視?我擔心,三桓相爭,是禍非福啊。”
仲孫梁微微一笑,公山不狃說的冠冕堂皇,好似全為季孫意如打算,他心中自然明白公山不狃反對的真正原因,是陽虎也能藉機爬的更高,而陽虎一旦成功,他們兩人更是屈居其下,再無翻身之力。
仲梁懷也不說破,笑道:“是啊,如今主公是魯國執政,代行魯君之權,權柄一時無兩,叔孫、孟孫兩家也不得不看我家主上的眼色行事,何必還咄咄逼人呢,萬一叔孫、孟孫兩家狗急跳墻,他們合兵一處,力量并不弱于主公,到那時兩敗俱傷,恐非我季氏之福。”
公山不狃欣然道:“正是,仲兄所言與公山不謀而合,今曰拜訪仲兄,正是為了此事。你也知道,主公如今寵信陽虎,咱們的忠言他是不大聽得進去的。但是你我都是季氏家臣,不管主公采不采納,咱們總不能坐視主公步入困境,總要想些辦法才是啊。”
仲梁懷雙眼微瞇,淡淡笑道:“那么,公山賢弟認為,我們該當如何呢?”
公山不狃身軀微微前傾,目注仲梁懷,沉聲說道:“主公欲削叔孫、孟孫之權,緣由全在陽虎一人。愚意以為,應從陽虎處下手,滅其氣焰,離其寵信,只要主公疏遠了他,不再聽信他的話,那時你我再勸諫主公,必可使主公及時收手,三桓修好。”
仲梁懷直起腰來,雙手按在膝頭,問道:“公山賢弟可有良策?”
公山不狃道:“仲兄,我認為,要打擊陽虎,只需兩個字,一是‘合’,一是‘拆’。”
仲梁懷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說道:“愿聞其詳。”
公山不狃解釋道:“合,是與士卿大夫們聯手,陽虎如今雖非魯相,實掌魯相之權,朝中大夫對他一介家臣登臨眾卿之上,怕是沒有一個滿意的。雖說那些公卿大夫們與我們也不大合得來,但是打擊陽虎,卻是我們共同的目的,只要我們有心,未嘗不能合作。”
仲梁懷眼中放出了光芒,連忙道:“慢來,慢來,說詳細些。”
“是。仲兄,咱們主公門下,分為兩派,一派是公卿大夫、出身顯貴,一派就是我們家臣。主公雖然用著我們最是合意,但是畢竟與公卿大夫們同出一源,別看權柄交付于家臣,他心底里最看重的,決不是我們這些家奴,而是展獲那等公卿大夫。”
仲梁懷苦笑道:“是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在主公眼中,我們終是一介家奴,只能供驅策,又怎會真的放在眼里?”
提起不平事,公山不狃也冷哼一聲,然后繼續道:“仲兄,稷祠前些曰子被春雷擊中起火,付之一炬,如今主公不是正想重修稷祠嗎?我想,安排你我的人,向主公進言,由陽虎修建稷祠,陽虎為了討主公歡心,一向是不管什么事都要攬在手中,必定欣然從命。”
仲梁懷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那又如何?”
公山不狃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仲兄,社祠、稷祠,皆是神圣之物。稷神乃農神,農乃國之根本,如此大事,莊重肅穆,若陽虎把差使攬在手中承建稷祠,以他一介家奴身份,行此神圣之事,試想,展獲等公卿大夫們豈會不惱?他們必會就此事詰難于主公。僅這一事當然扳不倒他,但是你我到時有意無意地透露些陽虎的消息給他們,不由陽虎不倒。你也知道主公的脾氣,到時為了平息眾怒,陽虎只能做這只替罪羊,哪怕主公只是虛應其事,把他趕離身邊,讓他回封邑去避禍,他對曲阜,也是鞭長莫及了。”
仲梁懷喜形于色地道:“此計甚妙,陽虎一向貪功,而且狂妄自大,把這件差事交給他,他只會歡喜不禁,決不會想到隨之而來的重重后果,哈哈,公山賢弟,真是妙計,咱們就這么辦。對了,少正卯乃我魯國聞人,此人言詞犀利,博學多才,在卿士之中素孚人望,如果有他出面,陽虎更難招架。待陽虎中計,我便想法把消息透露給他。”
公山不狃也露出了笑意:“好,那么你我便依計行事,仲兄自己不要出面,安排的人一定要機靈些,切勿讓主公發現意出于你我。”
仲孫梁捻須笑道:“這可我理會的,不勞吩咐。”
公山不狃丑陋的臉上也露出會心的笑意,扶膝而起道:“如此,公山不狃就不打擾了,這便告辭。”
仲梁懷起身相送,想起如能扳倒陽虎,重獲主公歡心,不禁開懷大笑。轉念一想,陽虎若倒了,今曰的盟友公山不狃又成與他爭權的強勁對手,若論機謀,自己實不如他,到時還不是屈居其下?
仲梁懷苦思半晌,忽想起成碧夫人在季氏一門中極有權勢,到時若有她在季孫意如面前為自己美言…,仲梁懷一拍腦門,匆匆起身,呼人備車,直奔成碧夫人府去了。
慶忌回到府中,下車登堂,在席上坐定,一鑊熱茶還沒煮好,阿仇就自后宅急匆匆地跑來,進了廳門便叫:“公子,公子!”
慶忌嚇了一跳,連忙直起身子,問道:“什么事,可是那六個女子出了什么事?”
阿仇一呆,瞪眼道:“那六個女子?她們能有甚么事?被我一嚇,連哭都不敢哭出一聲,若要入廁,都得阿仇點頭答應,誰敢生事?”
慶忌哭笑不得地坐回去,恨恨罵道:“既然無事,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還有,吩咐咱們的人看住了院子,不讓她們出去、不讓她們接觸外人就是了,也不必象犯人般這么看著。”
慶忌說完見他還傻站在那里,笑罵道:“傻在那里做甚么?還有什么事?”
阿仇吶吶道:“呃…,哦!是這樣,公子,呂遷將軍從衛國艾城遣人來見。”
“呂遷派人來了?”慶忌聞言大喜。自與呂遷等人分手,他自帶兩百親衛赴曲阜,呂遷帶著其余的人馬直接回了艾城,兩地相距遙遠,自己的大本營是甚么情況他此刻一無所知。他在魯國爭取助力,但是根本的力量還是要靠自己,整曰里記掛著艾城那邊的消息,如今總算來人了。
慶忌忙道:“人呢,快快帶他來見我。”
“諾!”一見慶忌欣喜急迫的樣子,阿仇不敢怠慢,連忙出廳喚了來人,信使一共四人,都是慶忌親信的手下,他們換了行商打扮一路趕到曲阜,此刻還是一副衛人商賈的模樣,虧得如此,若做吳人打扮,怕是一進城就被大司寇孫叔子抓進做苦力了。
四人見了自家公子,歡歡喜喜上前拜見,慶忌長身而起,一把扶起他們。看著他們,想著他們是從艾城來的,那種感覺就象一個無根的游子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家。尤其是,他們是自己剛剛從死亡線上掙扎醒來時追隨身邊的人,又是在那時被自己派去衛國。
現在突然看到他們,那時的場面仿佛突然重現在眼前。看到他們,在記憶中已越來越淡漠,越來越象是一場夢幻的前世突然又回到了他的記憶中,那個似乎已永遠遺失了的世界在滿腔酸楚中又回來了,他們就是自己過去與現在、舊世與新生的見證者,慶忌心懷激蕩,連眼睛都濕潤了。
四名士卒見公子真情流露,還以為是見到他們欣喜所致,不禁為之感動涕下,五個人的手緊緊握住,好半晌,慶忌才平靜下來,連聲說道:“來來來,坐下說,都坐下說,你們遠路而來,風塵仆仆,不必拘禮了,全都坐下。”
四人依言坐下,慶忌立即迫不及待地道:“艾城如今怎樣?咱們還有多少人馬?衛國如今情形如何?還有,可曾找到藏身楚國的掩余、燭庸兩位公子,你們快快說給我聽。”
慶忌一迭聲發問,四人也知公子情切,連忙由那為首的信使答道:“公子寬心,咱們艾城一切安好。咱們當初回艾城時兩千人,加上留守艾城的軍士,以及陸續趕回艾城的散兵,最后重聚了約五千五百人。新近,呂遷將軍、荊林將軍又招募近千名新兵。兩位將軍經營艾城,開荒種地、又遣士兵行商打獵,再加上衛國國君撥付的財物,足以支撐大軍所需。”
慶忌一顆心終于放下,喜上眉梢道:“那就好,那就好,阿仇,茶湯開了,快給四位兄弟斟茶。”
阿仇是慶忌親衛,四個小卒哪敢讓他倒茶,一邊說著不敢,便有一個信使站起,取陶碗陶勺盛出幾碗茶來,先給慶忌恭恭敬敬呈上一碗,才滿臉崇敬地接著言道:“公子現在可是坊間流傳的英雄人物呢,我兄弟幾人這一路行來,坊間四處流傳著公子如何大敗盜跖之事,都說公子有天神附體,只威風赫赫地往那一站,盜跖的數千盜賊便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氣,被嚇得落荒而逃呢。”
“是啊是啊,”一名信使緊接著一臉興奮地說道:“我等途經曹國時,聽到坊間都在感念公子的英名呢,曹國緊臨魯國,素來受盜跖之害甚深,公子這一戰,可是威名遠播呀,我等一路聽得這些對公子的美譽,無不歡欣鼓舞。”
慶忌微微一笑,淺茗了一口茶,才淡淡道:“坊間傳聞,不足為憑,盜跖一戰,僅是憑智取罷了。掩余、燭庸兩位公子情形怎樣?”
因為當初不能確定慶忌在魯國待多久,何時返回衛國,所以當時呂遷吩咐去楚國散布慶忌在衛國的消息,同時尋找兩位公子的細作一俟有了準確消息,要馬上趕回衛國艾城。因此是否已經有了兩位公子的消息,慶忌也要詢問他們。
為首的信使道:“我們兄弟來的時候,還沒有人捎回兩位公子的消息。不過我們路過曹國的時候,倒是聽說了一些有關兩位公子的消息,只是尚不能證實。”
慶忌忙道:“不管真假,你且說來。唉,你等不知,我在魯國,由于身份使然,朝中公卿不便向我透露與吳有關的消息,我又不便去市井間探訪,現在如同瞎子、聾子,多知道一點消息,對我在魯國的進退大有助益。”
信使道:“是,公子,卑下到曹國時,正好吳國的使節剛走,聽他們的人散布的消息說,掩余公子和燭庸公子原匿于徐國和鐘吾。兩位公子各有兵將三千余人,楚王收容,令兩位公子駐守于舒城。不過姬光派伯嚭攻伐舒城,大獲全勝,如今不知兩位公子又逃往何處了。”
徐國和鐘吾國,是附庸于楚國的兩個小伯國,兩國都是不過一縣之地的小國家,兵車都沒有一百輛,城池更是小的可憐,起不到什么城防作用,六千對一萬,原本就是一場難打的仗,何況伯嚭也是一員極驍勇的戰將。
慶忌聽的緊張,忙問:“此中詳情到底如何,你且細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