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華醫院急診科的休息室約莫三四十平米。
它的中間是幾張舊辦公桌,胡亂的拼成了一個不規則圖形,大家平日里吃帶來的便當或外賣的時候,就趴在中間的桌子上。
辦公桌的中間有幾株綠植,辦公室的周圍也有。
十幾把散亂的椅子丟在四周,另有一筒凳子立在角落里,像是在人行道上擺攤的燒烤攤似的。
休息室向南,有充足的陽光照射進來,又不至于太過于耀眼。
兩名住院醫說說笑笑的推門進來,首先看到的就是漫桌的陽光,以及角落里認真打游戲的凌然。
正在聊天的兩人,默契的停了下來。
他們默默的坐在了遠離凌然的另一邊角落里,莫名的都有些不自在。
“哎,要不去外面吃飯吧。”身材健碩的住院醫呂文斌瞅著凌然,有種看到上級醫生的感覺。
同來的住院醫有點懶得動,可是抬眼看看凌然,也猛然感覺到了壓力,不禁點點頭,道:“那就出去吃。”
兩人一同起身,要出去了,呂文斌不自覺的說道:“凌醫生,我們先走了。”
“好的。”凌然回了一句,注意力依舊集中在手機屏幕上。
兩名住院醫出了休息室,走出老遠,呂文斌突然站住了,問:“我為啥要給他說先走了?”
“對啊,為什么呢?”
“為什么?”
問出這個問題的小醫生,不止一位。休息室是小醫生們的避風港。
主治、副主任和主任們有的喜歡呆在辦公室,有的喜歡呆在手術室,事實上,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大部分外科醫生都覺得手術室的環境更舒服,切切割割的做些挽救人類的事情,簡直是渾身舒暢。
年輕的住院醫和實習生們倒是喜歡手術室,可進去的機會卻不多,至于辦公室——自從電子病歷系統在醫院里應用起來了,小醫生們坐到電腦前就毫無快感可言了。電子病歷平均一份需要近萬字,就算采用了復制粘貼大法,但是面對平均每周二三十名病人,寫病例的任務之重,依舊令人反胃,更不要說,病例之外還有開藥、醫囑、日常查房、手術助手、繼續學習并準備考試,陪笑于主任,陪笑于副主任,陪笑于主治等等重任。
于是,坐在中年醫生們較少踏足的休息室,幾乎是小醫生們在醫院里最舒服的時光了。
直到…眾人開始從凌然身上察覺到壓力的時候。
tang法縫合妥妥的是四級難度的手術,當然,手術分級不是單純按照難度來分的,但是,能做四級手術的,依舊是醫生中的佼佼者。
或者說,這樣的手術,其實就是小醫生們夢想中的手術了。
理論上,一次tang法縫合,是可以拉一名資深主治來做一助,再調兩只住院醫打下手的…
任何住院醫或實習生想到此點的時候,都寧愿去天臺放風,而不是坐在了休息室里了,尤其是對著屏幕,無比嚴肅的凌然,總會讓人想到嚴肅的上級醫生。
凌然一無所覺,依舊玩的很開心。
董志專的教練恢復的很好,雖然轉到了其他科室,還是很感謝凌然,特意讓他加了俱樂部的幾個小號,有實習生練習的時候,就會帶著凌然一起。
雖然他們經常在語音聊天里說一些“賭輸了”,“提高難度”之類的話,但凌然從來都不放在心上。
“凌然。”休息室門被重重的推開了。
進來的是在檢驗科實習的王壯勇。
王壯勇的白大褂洗的干干凈凈,且被熨燙的挺括之極。他本人也收拾的干干凈凈,不像個醫生,倒像是一名做汽車或房產的銷售員。
“今天能按時下班了?”王壯勇問。
“能。你剛剛在微信上問過了吧?”凌然的神色嚴肅。他操縱的程咬金正在努力的逃避敵方的追殺,他右手的食指正在屏幕左側拼命的滑動,它在幫左手的拇指——優秀的外科醫生,自然要充分的利用每個手指。
“前幾次問你想,你都加班來著。”王壯勇說著催促道:“先出門,陳萬豪在外面等著呢。”
“死了就走…”凌然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默默的站起身,將手機揣到了兜里。
和舍友一起在外面吃了飯,凌然才搭公交車回家。
老媽陶萍做飯的頻率是很低的,即使心情再好,一周也做不了一次飯。
凌結粥同志倒是很勤勞。只不過,勤勞與美味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的關聯,因此,即使凌然是在本城的大學里讀書,也不會經常跑回家吃飯。
在巷子口下車,越往里走,感受到的光線就越少。
前幾年統一安裝的路燈開始頻頻出現故障,市政的工作人員每隔一段時間會來維修,換換燈泡什么的,而在此期間,路燈就是有一段沒一段的。
好在兩邊的店鋪的門頭都亮著,紅色、黃色、綠色的光線交織,有點魔幻,有點現代,有點社會。
在人們聚集的時間段里,下溝其實是個很熱鬧的所在。附近寫字樓里上班的小白領們,也會來這里吃飯,偶爾買點小玩意,打個小針什么的。
但是,當人群散去的時候,僅有的路燈和門頭燈,就會讓人有些心悸了,等到巷子里的小店都關門的時候,就會更加令人不安。
凌然手插著兜,默默的在巷內穿行,一會兒,就看到了自家診所的紅燈和黃燈。
診所的大門已經關起來了,旁邊有小門可供進出。
傍晚就不再輸液了,賣藥的業務也越來越少,基本不做了——出巷子百余米遠,就有24小時開門的藥房,品種全又有積分之類的,是診所競爭不過的存在。
一股淡淡的香氣在院內飄散。
凌然微微皺皺鼻子,非常確定,這是老媽做的飯。
老媽做飯了?
凌然不覺的有些驚訝,快走兩步,推開北邊的房門,果然見到滿桌的菜肴。
“你怎么回來了?”陶萍同志看到了兒子,有些詫異。
凌然沉默兩秒鐘:“今天沒有什么事。”
“吃飯了嗎?”
“吃了。”
“那就好。”陶萍松了口氣,重新開始擺筷子,道:“我做了素齋。你可以坐下喝點湯,冬生從山上下來,一點東西都沒吃呢。”
說話間,一名大約10歲的小沙彌,熱乎乎的冒著氣入內,見到凌然就施禮,認認真真的說:“小凌施主,你好。”
接著,他又對陶萍施禮,道:“謝謝居士,洗澡水很舒服。”
小沙彌虎頭虎腦的,頭發剃的一干二凈,看著就像是一只小足球似的。
他的灰色僧袍干干凈凈,儀式感更是十足。
陶萍看到小而憨的小沙彌就很開心,一把將之拉了過來,揉著腦袋笑道:“冬生好有禮貌。”
小沙彌冬生的臉色一僵,低聲道:“居士…請不要揉臉,我涂了面霜。”
“哦哦哦,是要好好保養才能多可愛幾年,就像我們家凌然。”陶萍說著嘆口氣,踮腳夠夠兒子的頭,道:“長太大了,就不好玩了。”
凌然默默的坐下來,順手將小沙彌解救出來,也順手摸摸他又光又嫩的腦袋,問:“是給你師父來拿藥嗎?”
“是的。”小沙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山購買藥品,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帶著,如今就自己跑來跑去了。他在揉頭和揉臉中略作權衡,就乖乖的坐在凌然旁邊,道:“師父今早幫居士們做丸藥,突感胃痛胃酸,叫我來買鋁碳酸鎂片數盒以備用。”
“主持胃痛了啊。”陶萍驚訝的道:“我以前胃痛的時候,還吃過主持做的丸藥呢,他自己不用嗎?”
“師父說,丸藥治本而不救急。”小沙彌微微躬身。
“有道理,對嘍,我前兩年有吃過一種藏藥特別好,又治本又救急,我去找找,你一會帶給師父哦。”陶萍說著就回房間翻存貨去了。
小沙彌遲疑了幾秒鐘,唱了一聲佛號,對著陶萍的背影,道:“謝謝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