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出門去追伊人,但很快又走了回來。
她看著李諾和宋佳人,搖頭說道:“我沒追上她。”
伊人是第四境,如果決意要走,鳳凰一個普通人,肯定攔不住。
李諾看了看手里的音樂盒,這是她很喜歡的東西,寶貝的甚至都不讓凝兒碰,但在臨走之前,卻被她留了下來。
而她剛才的那些話,不像是告別,更像是訣別。
沒有原因的,那些話讓人格外揪心。
望著伊人離開的方向,佳人輕輕的松開了李諾的手,低頭沉思片刻,輕聲道:“相公。”
李諾目光望向她。
想到伊人告別時的樣子,她心中升起一種愧疚之情,抬起頭,看向李諾,問道:“我是不是,太對不起伊人了?”
以前的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但自從修行了新的功法之后,這種愧疚,就與日俱增。
直到剛才,看到伊人的眼淚落下時,這種愧疚,達到了一種極致。
李諾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在這件事情上,岳母大人有錯,宋家有錯,就連她和佳人,都選擇性的忽視了她。
唯一沒有一點錯的,就是伊人。
如果要說對不起,那么所有人都對不起她。
沒有等李諾回答,佳人就快步離開:“我去追她。”
鳳凰看向李諾,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
她幫他們的,已經夠多了,但伊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很顯然,她選擇了徹底放手。
她輕輕嘆了口氣,這可能就是冤孽吧。
此刻。
長安,某處城門口。
宋伊人站在巍峨的城墻之下,最后看了一眼長安。
就在她準備走出城門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驚慌中帶著恐懼的聲音。
“救命啊!”
“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不要啊,不要!”
她轉過頭,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名男子,正在當街非禮一位女子。
那女子的臉上滿是恐懼,一臉驚慌的求救,引得路過的百姓頻頻側目。
不過,只是看了一眼,他們就遠遠的躲開。
從那男子的衣著配飾來看,此人非富即貴,身邊還有幾個兇神惡煞的護衛,普通百姓哪里敢招惹。
長安權貴遍地,大人物云集,普通百姓在這里生活,需要格外小心。
一時的惻隱,就可能毀掉他們的一生。
但他們心中也很疑惑。
當街調戲良家,長安很少發生這樣的事情。
這種典型的惡少兇奴,當街調戲女子,都是戲文中才有的橋段。
那些真正的權貴子弟,怎么可能做這種跌身份的事情,長安各大青樓的花魁頭牌,任他們挑選,有錢有權,想要什么樣的女人得不到?
就算是真的看中了哪個良家姑娘,也有無數種手段,能讓她們順從。
最不濟,想要玩什么變態的,暗中找人將她們打暈,或者夜里潛入,也能不留下任何證據。
光天化日,竟然敢當街做這種事情,此人莫非不是長安本地的,當真是沒挨過大理寺的鐵拳嗎?
“放開她!”
就在大部分人都遠遠的觀望時,忽然聽到了一道怒喝的聲音。
一位年輕女子,大步走了過來。
那位當街非禮良家的貴公子,被這年輕漂亮的女子一腳踢開,那幾位護衛想要為主出頭,也被她一拳一個,轉瞬間就全都躺在地上哀嚎,怎么都爬不起來了。
“漂亮!”
“打得好!”
“女俠好身手!”
人群遠遠的看著這一幕,紛紛為這位路見不平的女俠拍手歡呼。
他們自己雖然不敢動手,但看到有人路見不平,痛揍紈绔惡仆,心中也覺得痛快。
宋伊人走上前,幫助那位已經被猥褻的衣衫半裸,露出大半雪肩的女子穿好衣服,然后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那女子的臉上,沒有了剛才驚慌失措的樣子,愕然的看著宋伊人,嗔怒道:“你干嘛呀!”
宋伊人微微一愣,問道:“我救了你,你…”
女子甩開她的手,說道:“什么你救了我,我在和這位公子演戲玩鬧,用得著你救嗎,你多管閑事干什么,真是的,好好的情趣都被你破壞了…”
她匆匆跑到被宋伊人踢飛,躺在地上的貴公子身邊,關切道:“公子,公子你沒事吧?”
看到這一幕,不僅宋伊人傻眼,就連圍觀的百姓,也是一臉的愕然。
他們居然是演戲?
演的是紈绔惡少當街調戲民女的戲碼…
還能這樣啊?
既然是演戲,官府自然也管不著。
驚愕過后,人們不得不感嘆一句。
這些有錢人,是真的會玩啊…
這種事情,他們一輩子都想不到。
他們剛才還在好奇,長安怎么可能會有當街非禮民女的事情發生。
搞了半天,居然是一場誤會。
宋伊人一臉無語,沒有再看這對狗男女一眼,正要離開時,那女子蹲在地上,輕輕的搖了搖那位貴公子的身體,說道:“公子,起來啦…”
不過,任她如何搖晃,貴公子都沒有任何反應。
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她伸出手指,輕輕試了試貴公子的鼻息。
下一刻,她的臉色就刷的一下慘白,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沒,沒氣了…”
反應過來之后,她立刻指向宋伊人,大聲叫道:“殺人了,殺人了,快來人啊!”
宋伊人愣了一下,她剛才只是略微出手,為的是給他一點小教訓,怎么可能會殺了他?
她快步走上前,探了探那人的脈搏,身體一震之后,臉色也逐漸變的蒼白起來。
死了…
她根本沒用什么力氣,他怎么可能會死呢?
事情一波三折,現場雅雀無聲。
以為是調戲民女,沒想到是配合演戲。
以為是路見不平,卻變成了多管閑事。
更嚴重的是,這一場誤會,居然還鬧出了人命。
此地的人群已經聚集了好一會兒,一隊禁衛巡邏到此,發覺異常之后,立刻快步趕來…
李府。
娘子追伊人還沒有回來,宋瑜就匆匆的趕了過來。
他剛剛跑進院子,就驚慌的說道:“妹夫,不好了,伊人牽扯到一樁人命案子,被抓進長安縣衙了!”
李諾聞言也愣了一下,震驚道:“什么!”
宋瑜焦急道:“消息剛剛傳回宋家,我就過來找你了,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吧!”
李諾和宋瑜趕到長安縣衙的時候,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已經到了。
他走上前,問道:“伊人呢?”
宋哲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從吏部趕來,此刻神情依舊有些恍惚,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李諾。
裴縣令走過來,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宗正寺已經接管了此案,宋姑娘被宗正寺帶走了。”
李諾眉頭一蹙,問道:“宗正寺怎么會接管,難道死者是…”
裴哲點了點頭,說道:“死者是鳳陽縣子…”
子爵雖然是大夏最低等的權貴,但也是權貴。
大夏權貴,皆有皇族血脈,權貴犯案,亦或是涉及到權貴的案子,都由宗正寺處置,就連刑部和大理寺都管不著。
死者是權貴,宗正寺接管,合理合法。
李諾看向裴哲,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裴大人可知?”
裴哲點了點頭,說道:“本官已經問清楚了,此案雖然源于一場誤會,但畢竟鬧出了人命,死的還是一位子爵,著實有些麻煩…”
從裴哲的口中,李諾很快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整件事情,是由一系列的誤會和巧合構成的。
鳳陽縣子和一名青樓女子,當街玩角色扮演的游戲。
伊人誤會他調戲民女,對他動了手。
那一腳雖然不重,但鳳陽縣子自出生就患有一種心臟上的疾病,身體向來孱弱,那一腳,普通人最多受點皮肉之苦,卻正好要了他的命。
這些誤會和巧合,造成了現在的結果。
誰能想到,居然會有人變態到玩這種情調,當街扮演紈绔調戲良家女子。
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伊人的行為,屬于過失殺人。
在大夏,殺人罪有六種,分別是謀殺、故殺、斗殺、誤殺、戲殺、過失殺。
預謀殺人,罪行最重,一律當斬。
過失殺人,罪行最輕,可酌情減免刑罰,但最輕也要流放加徒刑。
但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倘若殺的是權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罪加三等,死刑不減不免,哪怕是最低等的權貴,依然要以命償命。
這條律法,自大夏立國以來,從未改變。
蘇青再也忍不住,問道:“他們會對伊人怎么樣?”
宋哲嘴唇動了動,卻什么都沒有說。
如果伊人殺的,只是一個普通的紈绔子弟,以自己的品級,能為她減免不少刑罰。
但死于她手的,是一名權貴,哪怕是宋哲自己殺了權貴,也得以命抵命。
裴縣令搖了搖頭,說道:“殺害權貴,不管是誤殺還是過失,依律當斬,遇贖不贖…”
蘇青聞言,臉色一冷,轉身就向外面走去。
宋哲連忙抓住她的手腕,問道:“你去哪里?”
蘇青冷冷道:“我去那什么宗正寺,把伊人救出來!”
宋哲道:“你先冷靜…”
蘇青怒道:“伊人都要被他們處斬了,你要我怎么冷靜!”
李諾也上前說道:“岳母大人,你先別急,我去宗正寺見一見伊人,先弄清楚來龍去脈再說,就算是他們要定伊人的罪,也得經過大理寺…”
以岳母大人的性子,她還真能干出劫獄的事情。
暫且不說她能不能從宗正寺將伊人救出來,就算能,她們也逃不出長安。
退一萬步,就算是她帶伊人逃回了三清宗,事情也不算結束。
從宗正寺大牢劫人,這種行為,無異于對朝廷宣戰。
三清宗是很強大,但在國家機器面前,還遠遠不夠看。
江湖的事情,可以用江湖的手段解決。
廟堂的事情,還是要用廟堂的手段。
聽到李諾開口,蘇青才冷靜下來,李諾為了讓她安心,安慰說道:“放心吧,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伊人有事的…”
看著李諾離開,裴縣令再次嘆了口氣,說道:“唉…”
蘇青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唉什么!”
裴哲一邊搖頭,一邊說道:“我嘆的是李大人。”
蘇青眉頭一皺,問道:“他怎么了?”
裴哲解釋道:“他修的是法家,依照大夏律法,宋姑娘犯下的是死罪,看李大人的樣子,他應該是有辦法救她的,但那樣的話,他的法家之路,可就要斷了…”
他雖然沒有修法家,但作為縣令,需得熟讀律法,對法家也很了解。
法家無意判錯了案,尚且會修為倒退。
故意包庇死刑之犯,還是至親的死刑犯,犯了法家大忌,用不了多久,一身的修為都會消失,而且此生再無修行法家的可能。
不知道有多少法家弟子,都因為這個原因而放棄法家。
這是誅心。
也是權貴們對付法家最有效的手段。
與其在朝堂上和他們斗智斗勇,不如簡單干脆的誅了他們的法家之心,讓他們不能再修法家,自然也就不會再去找權貴們的麻煩。
比起法家,儒家對于品行的要求更高,如果是因為包庇親屬而不能修法家,他們也不可能再轉修儒家。
在如今的朝堂環境下,能出一個愿意修法家,而且有能力修法家的人,實在是太難得了。
所以裴哲才接連感嘆。
蘇青聞言,看向自己的丈夫。
宋哲也微微點頭。
蘇青看著李諾離開的方向。
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就意味著,李諾要在伊人和修法家之間選一個。
她也不能完全確定,他究竟會做出什么選擇。
想了想之后,她深吸口氣,說道:“我去找李玄靖!”
宋哲搖了搖頭,說道:“沒用的,無論他們父子誰出手,對他而言,結果都一樣…”
蘇青道:“那我也要去找他!”
此時。
漢王府。
某處裝飾的十分華麗的大殿內,漢王世子猛然站起身,看向走進來的年輕人,問道:“成了?”
年輕人點了點頭,說道:“那名女子,已經被帶去了宗正寺,就看那李諾救不救她了。”
漢王世子緩緩坐下,臉上露出笑容,說道:“救她,法家他就不用修了,不救她,宋家的人,以后定然會對他生出嫌隙,而且,就算他想救,宗正少卿,可是李壽的親爹,林庭啊林庭,你不愧是林伯伯的兒子,竟然能想出這種誅心的辦法…”
年輕人擺了擺手,謙虛的說道:“這種辦法,已經是前人用爛了的,我也只是效仿而已…”
一個要特權,一個要消除特權。
法家和權貴,自古就是死敵。
數百年斗下來,權貴們對付法家的經驗,自然無比豐富。
雖然法家追求的公正。
但他們也是人。
是人就有私欲。
金錢收買不了他們,美人誘惑不了他們,權力腐蝕不了他們,那就去收買,誘惑,腐蝕他們的親人。
當他們在親人和修行面前,只能選一個時,再適時的出現,給他們不一樣的選擇。
大部分人,會在這一步妥協。
對于那些不妥協的,將這樣的方法,用上一遍又一遍,總有一次他們會妥協,就算是鐵了心的將法家之路走到底,也終究會成為一個孤家寡人。
漢王世子看著年輕人,笑道:“還是你們年輕人的腦子好,不過,我有個疑惑,你是怎么讓李壽正好在那個時候死的?”
年輕人微微一笑,說道:“這個殿下就不用管了,總之殿下放心,李壽的死因,就算是最好的仵作來了,也查不出半點問題…”
漢王世子瞥了他一眼,道:“你這家伙,總是神神秘秘的,算了,我不問了,不過,我好想看看那李諾現在的樣子啊,不如我們去宗正寺等他?”
年輕人連忙道:“萬萬不可,我仔細的調查過他,那李諾也是有些本事的,尤其在破案方面頗有能力,為免露出破綻,還是離他遠些為好。”
話是這么說,但漢王世子實在是心癢難耐,忍不住道:“不去宗正寺,我們在附近找個茶樓酒館總行了吧,看不到他的樣子,我實在是難受…”
年輕人想了想,也只能道:“那好吧…”
宗正寺。
門口。
宗正寺在九寺之中,地位比較特殊。
不同于朝廷其他部門,宗正寺是直接參與朝政,只管理皇族、權貴事宜,在有關皇族和權貴的事情上,有很大的自主裁量權,哪怕是三省,也很難插手宗正寺內部事務。
宗正寺門口,兩位身披甲胄,全副武裝的衛士,對李諾伸出手,說道:“宗正寺重地,閑人免進。”
李諾取出一塊腰牌,說道:“本官鴻臚寺丞李諾,勞煩通稟。”
兩名衛士對視一眼。
鴻臚寺丞什么東西?
但鴻臚寺丞后面那個名字,的確有點東西。
其中一人轉身走進宗正寺,很快又走出來,說道:“李大人請。”
宗正寺的布局,和大理寺很像,李諾剛剛踏入宗正寺,就看到前方的空地上,圍滿了人。
一具用白布蓋著的尸體前,幾名女眷正哭的傷心。
一個身穿緋色官服的中年人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茫然且痛苦,看著憔悴且崩潰。
朝廷各部的官員,官服略有差異,李諾從他的官服以及官服上的標志可以推斷出,此人是宗正寺少卿。
剛才在馬車上,吳管家已經告訴過他了,被伊人失手誤殺的,正是宗正寺少卿之子。
如果按照正常的爵位傳承,到了鳳陽縣子這一代,應該是二等鳳陽縣伯。
宗正寺少卿,原本是大夏一等伯,但他的獨子曾犯下死罪,他將爵位傳給兒子后,又以降爵一等的代價,為其免除了死罪,最終只剩一個縣子。
倘若他在余生生不出來兒子,這個爵位,就會被朝廷收回。
這件案子歸宗正寺管,死的又是宗正少卿的兒子,死者家屬都在這里,李諾是真的感覺有些頭疼。
那名衛士走到一名官員面前,小聲說了幾句,那官員緩步走過來,說道:“鴻臚寺丞,來宗正寺有何貴干?”
這名官員,應該是另一位宗正少卿,李諾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鳳陽縣子一案,牽扯到本官的妻妹,聽說宗正寺已經接管此案,特來了解案情。”
這官員還沒開口,站在尸體旁邊的中年官員聞聽此言,便猛然轉過頭,然后大步走上前,厲聲道:“你來干什么,你給我滾出去!”
別人畢竟剛剛死了唯一的兒子,態度不好情有可原,李諾很客氣的說道:“我理解這位大人的心情,但這畢竟是一件人命案子,還是了解清楚的好,想來這位大人,也不愿意鳳陽縣子蒙冤而死。”
中年官員雙拳緊握,雙眼血紅,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兇厲道:“我的壽兒,是她親手殺死的,無數人親眼目睹,能有什么冤屈,姓李的,我知道你爹是李玄靖,本官今日告訴你,就算是你爹李玄靖來了,我也要讓殺害壽兒的兇手償命,她必死無疑,天王老子也阻不了我!”
他顯然已經憤怒到了極點,說完這句話后,胸口還在劇烈的起伏,看向李諾的目光無比兇厲,仿佛一只擇人而噬的野獸。
但下一刻,他的瞳孔驟然一縮。
很快,他眼中的兇厲之色逐漸褪去,胸口不再起伏,整個人似乎恢復了冷靜。
李諾的身后,傳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
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背著手緩緩走來。
另一名看不出具體年紀的風韻女子,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身后,她的腳步很輕,落地沒有任何聲音,顯得身前之人的腳步格外清晰。
原本還嘈雜異常,充滿了各種議論和哭鬧聲的宗正寺,忽然間安靜了下來。
就連角落里一直狂吠的狗,似乎也被這種安靜的氣氛所影響,夾著尾巴躲到了樹后。
只有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每一步,似乎都落在了眾人的心里。
一種極度壓抑的氣氛,無形之中,逐漸蔓延開來。
在這種壓抑到達某一個極致的時候,儒雅男子走到了李諾的身旁,目光平靜的看著對面已經徹底冷靜下來的中年官員,說道:“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