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官親自定調,其他的幾位考官,自然也無話可說。
他們本來也覺得,這三張考卷可以得到絕佳。
更何況,從筆風來看,這三人明顯是出自魏大家一脈,作為考官,偏袒自己的學生也正常。
再說,這也不叫偏袒。
這三人的字,都已經登堂入室,放眼書法界也不算差,別說是朝廷復核成績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該是絕佳還是絕佳。
至此,書法一科的成績,已經評定結束。
同一考院之中,另外三科的閱卷,也已近尾聲。
這次科舉,畫科只有一道綜合題目,雖然評卷的過程繁瑣一點,但也比書法要快。
本來所有的考卷,都已經評審結束了。
只剩下一幅考卷,五位畫科考官,已經看了一個早上。
他們并不是因為此畫應該評為何等而糾結,這幅考卷評為最上等的“絕佳”,沒有一位考官有異議。
早在交叉評閱的時候,五位考官,就都給出了絕佳的評價。
就算去掉一個最高評價,去掉一個最低評價,也還有三個絕佳。
他們只是在學習。
唐世的花,費立的鳥,趙淵的工筆,劉千的用墨,沈年的寫意,孫潤的結構與布局…
小小的一張考卷,無論是從哪一個方面來看,都達到了大師的水準,是花鳥畫的集大成者,讓他們來給這幅畫評分,他們甚至覺得心虛。
他們什么東西啊,也能評價這種大師?
科舉的考生,年紀不能超過四十,就算此人正好四十歲,能將畫道精研到這種地步,也實在是令人驚嘆。
他就算科舉中不了,去四大書院當一個畫科先生,也綽綽有余。
不,在座諸位,哪一位不是書院的畫科先生,此人當他們的先生都夠了。
所以,哪怕科舉之上,絕佳的評級,對他們來說會有些麻煩,眾人也無一人有異議。
另一處寬闊的大殿內,律科的考卷,也已經評定并且整理結束。
相比于書畫,律法的考卷,沒有什么爭議的點。
所有的題目,都有標準答案,只要是考生有好好背過律法,成績都不會太低,歷來這一科也分不出差別。
僅第一考院,律科答的無可挑剔的,就有十余人之多。
甲上,甲等,更是不計其數。
不過,律科答得好沒用,要書畫和文章都好,書科綜合的成績,才能排在前列。
書法,繪畫,律法三科,已經匯總出了成績,只剩最后的文章。
文章一科,沒有固定的答案,考官與考官之間,也可能有較大的分歧,因而每次都是最后出結果的。
針對幾份暫定為甲上的試卷,十余位考官正在討論。
這幾份答卷,文章都答得不錯,可見學子對經義很熟悉,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聽說書法,繪畫兩科,都罕見的有絕佳出現,這幾份考卷,評甲上也可,定絕佳也夠得上。
從心底來說,一份絕佳的試卷,會給他們帶來一些麻煩。
但連書法和繪畫的考官,都不怕麻煩,他們若是因為怕麻煩而故意不給絕佳,倒顯得他們不負責任。
這次第一考院,文章一科的主考,乃是一位中書舍人。
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后,說道:“諸位覺得,這幾份試卷,哪一份可以評為絕佳?”
十余位考官沒有經過任何商議,紛紛指向其中一份。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從文章來說,這些考卷,沒辦法分出高下。
但這位考生的開卷詩寫的好。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短短四句,很好的寫出了科舉前后的心情變化,甚至讓他們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當年。
因為要考治國方略,第一考院的文章考官,都是從朝中臨時借調的官員。
科舉前的迷茫與不安,金榜題名之后的得意與狂歡,這四句詩,可以說是絕大多數進士的內心寫照,哪怕是身為考官的他們,也深有共鳴。
更何況,這份考卷,不僅僅是開卷詩寫得好。
他的字,在眾多考卷中,也脫穎而出。
科舉考生的字其實都很不錯,但此人的字更為突出,并不像其他考生那樣,選擇了最規矩的正楷,而是融合了書法,看上去更具觀賞性。
不看內容,只看這份考卷上的字,就讓人心情愉悅。
若要評絕佳,自然非這份考卷莫屬。
中書舍人其實也最為中意這一份,點了點頭,說道:“本官也正有此意…”
按照科舉的流程,書科結束,考卷評閱完成之后,就可以匯總公布參加下一科考試的學生名單了。
但除律法外,若是書法,繪畫,文章三科中,某一科出現絕佳的考卷,則要再多一個步驟。
這三科很難得到絕佳,需要由考院上報,負責科舉事宜的禮部和吏部,會另外派遣專人,對絕佳的考卷進行審核評估,避免考官徇私舞弊。
在對第一考院幾份絕佳試卷的審核中,兩份文章和繪畫的考卷,都得到了審核考官的認可,順利的敲定了絕佳的評價。
但在三份書法考卷上,卻遇到了一些問題。
負責審核的主審考官,認為那三位絕佳的試卷,應該被調整為甲上。
而身為主考官的魏大家,堅持認為這三份試卷就應該是絕佳。
兩人誰也不愿意退讓,就這么僵持下來。
第一考院,某處大殿內,氣氛極度緊張。
魏詢臉色鐵青,指著一位青衣老者,怒不可遏道:“這三幅字寫的多好,如果這還不能算絕佳的話,什么才算絕佳,你告訴我,什么才能算絕佳!”
青衣老者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說道:“為何一定要選幾份絕佳呢,老夫承認這三幅字寫得好,但還達不到老夫心中的絕佳,不會是因為他們是魏大家的學生,所以你故意給他們絕佳吧?”
魏詢大怒道:“你放屁!”
青衣老者冷冷的一笑,說道:“魏大家,你不要以為別人都是瞎子,這楷書,行書,草書,哪一幅字不透著你們魏體的味道,你敢說他們不是你的學生?”
面對赤裸裸的污蔑,魏詢雙眼充滿血絲,被氣的渾身顫抖。
姓黃的根本沒想著公正的評判,他是奔著自己來的。
別說他不知道這三幅字是不是他的學生寫的,就算是,那也是他們的實力!
這幾幅考卷的成績,沒有任何貓膩!
不就是這次科舉的出題人和主考,朝廷選了自己,沒有選姓黃的,不就是他在書法一道,數十年來,始終被自己壓著一頭…
他一直看不起姓黃的。
現在更看不起了。
將私人恩怨帶到科舉上,因為個人情緒,影響無辜學子的前程。
這個畜生!
魏詢再也壓抑不住怒氣,一口濃痰吐在青衣老者的臉上,狠狠的踹出一腳,青衣老者冷不防被踹倒在地,魏詢整個人撲上去,一邊罵一邊打。
“你是什么東西,也敢污蔑老夫!”
“朝廷讓你當主審官,就是讓你胡作非為的?”
“你自己寫不出這樣的字,連小輩都欺負!”
“你這個該死的畜生,老夫打死你!”
這一幕發生的太快,眾人甚至都來不及阻攔。
反應過來之后,兩人立刻拉開失去理智的魏詢,而那青衣老者,不知道被氣的還是打的,已經昏了過去。
誰也沒想到,科舉這么嚴肅的場合,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魏大家第一時間被控制,黃大家也被抬到了太醫院,中書省則得到消息之后,一位侍郎勃然大怒,從其他考院臨時調來了數位考官,命令御史臺監督,重新審核第一考院的那三份考卷。
這些考官,和魏大家與黃大家,平日里都沒有什么關系和來往。
他們之中,本身就有一位身具浩然正氣的監察御史,能夠做到絕對的公平與公正。
考院之內。
三份試卷被擺在桌上。
五位書法考官,包含一位監察御史圍在桌旁,門下省和御史臺的官員,則在一旁等待。
一位中年人將這三張考卷仔細的端詳了一番,輕嘆口氣,搖了搖頭。
門下省一位官員道:“怎么,這幾份考卷,不值絕佳?”
中年人目中浮現出一絲怒色,說道:“這樣的字,在科舉中出現,真是讓人意外,黃大家太過分了,這種人當主審官,就是對科舉的侮辱!”
其余幾人,也緩緩開口。
“這三份考卷,都當定為絕佳。”
“何止絕佳,此人的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能已經超過魏大家了。”
“黃大家居心叵測,魏大家才是真性情,這幾幅考卷若是評甲上,那些甲上的考卷,恐怕連甲等都夠不上…”
幾名官員最后看向那位監察御史,后者的視線這才從考卷上移開,說道:“這三幅考卷,絕佳無可爭議。”
對于科舉考生的要求,當然不能和書法大家相比。
科舉絕佳的試卷,放在書法界,可能什么都算不上。
但這幾幅字,就算是在書法界也是絕對的精品。
若是科舉以百分論,九十分的考卷,可為甲上,一百分為絕佳。
這三幅字的水準,堪比數個絕佳。
如果以單純的書法論,這幾幅字,當然算不上絕佳,甲上或者甲都可,但以同樣的標準,其他的考生,連合格都難。
不多時,眾人走出大殿。
本以為是魏大家徇私舞弊。
沒想到是黃大家公報私仇,都是書法大家,兩人的心胸與格局,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可能黃大家也沒想到,魏大家會為了公正,做出這種過激的舉動。
他的主審官身份已經被取消,事情傳出去之后,恐怕在文人圈子,也要聲名掃地了。
魏大家清白得證,被放出來的時候,胸口挺的很高。
邪惡終究戰勝不了正義,他知道朝廷一定會還他公道。
在場眾人,無論是考院的考官,還是朝廷的官員,都對他投來欽佩的目光。
“魏大家真性情!”
“我等欽佩不已…”
“有魏師在,真的是科舉之福,考生之福。”
面對眾人的贊揚,魏詢笑著拱了拱手,說道:“應該的,朝廷讓老夫做主考,就是對老夫的信任,老夫就算拼了這把老骨頭,也不能辜負朝廷的信任,不能讓考生十年寒窗,毀在這些敗類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