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李諾走出縣衙大牢。
這姑娘,倒也恩怨分明。
那一刺,算是還他的那一刀。
雖說不是李諾親手刺的,但他也不打算和她計較這些了。
臨走的時候,李諾還叮囑了裴哲一句,讓他找人為她處理一下傷口,再給她換個好點的牢房。
她的傷口若不處理,有可能死在牢里。
縣衙的大牢,條件有限,她住的單間,已經是不錯的規格,只有卷宗通過刑部審核,將人從縣衙提走之后,才會對犯人進行統一管理。
回李府的路上,李諾迫切的想知道,父親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才會得到諸如結黨營私,擅權專政,背信棄義,貪贓枉法,謀害忠良,草菅人命…,這一連串的評價。
他看了眼一旁的吳管家,這些事情,他大概率是不會和自己細說的。
但他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清流與奸佞,并沒有一個明顯的界限,李諾想要得到答案,最好自己去尋找。
對他來說,這個答案很重要。
回到李府,來到自己的小院子,李諾意外的發現,娘子居然在這里。
剛才在街上,雖然他早有預料,但若不是娘子在旁,那一刀他還是躲不掉,李諾走到她身邊,說道:“剛才在街上…謝謝娘子了。”
宋佳人輕聲道:“一家人,沒什么好謝的。”
李諾曾經對她說的話,又被她還了回來。
兩次在危急關頭救了他的小命,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李諾最信任的人,那必定非娘子莫屬。
雖然李諾同樣很信任吳管家,但后者更忠心于父親,很多事情,都不會和自己明言。
至于娘子------以李諾對她的了解,她其實面硬心軟,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李諾想了想,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的眼睛,誠摯的說道:“娘子,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我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啊?”
宋佳人聞言一怔。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最信任的人,竟是自己?
兩人雖然有夫妻之名,但她不僅不能盡到妻子的責任,還曾不分青紅皂白的動手打過他。
他最信任的人,怎么會是自己?
看著李諾無比認真的眼神,宋佳人不露痕跡的低下頭,說道:“你問吧。”
李諾道:“我想問問我爹的事情。”
宋佳人沉默片刻,微微點頭。
本來她是沒打算說的,以她的身份,說這些話并不合適。
可他都這么說了,她要是不答應,豈不是辜負了他的信任?
李諾舒了口氣,娘子從小在長安長大,岳父大人和自己的父親曾經又是莫逆之交,她對父親的了解,肯定遠在自己之上。
他想了想,問道:“我想知道,在娘子心里,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宋佳人坐在那里,眼神飄忽,心中依舊難以置信,他最信任的人居然是自己,怎么會是自己呢,她有什么好信任的…
李諾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試探道:“娘子,娘子?”
李諾剛剛從娘子口中得知了很多事情。
結黨營私,擅權專政,背信棄義,貪贓枉法,謀害忠良,草菅人命…,那刺客安在他身上的一個個罪名,并非無的放矢。
大夏的皇帝陛下,在十年之前,便開始不理朝政,一心追求長生,將權力徹底放歸朝廷各部,如此一來,朝中頂級官員的權力,便少了最重要的限制。
自此以后,六部,九寺等朝中重要職權部門的權力急劇擴張,且失去了約束,各部長官的權力,都達到了大夏立國以來的巔峰。
不過,朝廷各部之間,職權不盡相同。
吏部管官員升遷,戶部掌國家錢糧,這兩部的長官擅權專政,不過是任人唯親,撥款時有所偏向,最嚴重的,也不過是貶官減俸。
但刑部和大理寺,卻能直接要人的命。
兩部之中,又以大理寺為尊。
嚴格來說,刑部并不算大理寺的下屬,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平級,可大理寺卿的權限,要比刑部尚書大多了。
刑部只能處置平民和七品以下的小官,處置之前,還要遞交大理寺審核。
大理寺卿,則可以不經三省,直接處置四品以下官員,切實關系到朝中大部分官員的生死。
此為擅權專政。
擅權專政確實是擅權專政了,但在當下的朝廷,朝中各部的長官,都在擅權專政。
至于結黨營私,十年前太子病亡,陛下不理朝政,八位皇子為了爭權,都在極力發展自己的黨羽,可以說朝中大部分人都在結黨營私,這也不是大問題。
而貪贓枉法…
大理寺卿官職雖高,年俸也不低,但僅靠年俸,絕對買不起李家如今的宅子,也養不起那么多的下人和護衛,所以人們都確定他貪污了很多銀子。
這件事李諾倒是知道一點內情,父親在諸位皇子中,站隊的便是淳王,這宅子是淳王賜的,銀子也是淳王送的…
謀害忠良,草菅人命…,他的確動不動就滅人滿門,不過這里的忠良,如果都是清河縣令那樣加引號的“忠良”,這兩句反而是在夸他。
名聲能夠造假,法典不會騙人,杖斃那刺客,李諾增加了三十天壽命,說明對方的確是該死之人。
而且,他殺了清河縣令全家,唯獨留下了他不知情的女兒,嚴格來說,甚至違背了大夏律法。
如今的李諾,對大夏律已經極為熟悉,身為父母官,卻官匪勾結,拐賣本縣良家婦女數百人,這是抄家滅族的重罪,他全家都得連坐,一個都跑不掉。
他所有罪名中,最被人詬病的,其實是最不起眼的背信棄義。
十多年前,他初入官場,與十多名同門推行變法,最終以失敗告終,十余位新科進士,被冠以謀逆大罪,盡數處斬。
而他,就是他們的監斬官。
他以出賣同門,換來了飛黃騰達的機會,在這十幾年間,一路平步青云,最終成為今日只手遮天的大理寺卿。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他成為了大夏人人唾罵的對象,之后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會被無限的放大。
當然,他的手段也是真的狠辣,十幾年間,尤其是陛下放權之后,大夏朝堂幾乎被他用血洗了一遍。
死在他手中的忠良不少,貪官更多,使得大夏官員聞“李”色變,也因此有了“活閻王”之稱…
朝中官員,因為太過畏懼他,甚至不敢用銀子來免罪。
哪怕這是大夏律法允許的。
一旦有官員妄圖用銀子來免除刑罰,不出三個月,一定會因為其他事情,輕則貶官,重則滅族。
所以考功郎中明知道交三百兩銀子就能免去兒子的處罰,卻還是將他五花大綁送了過來。
李諾還以為是他不懂法,沒想到是自己不懂爹。
該說不說,這一點李諾挺支持他的。
大家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誰也不比誰高貴,憑什么有些人犯法,交點錢就可以免罪,視人命于草芥,律法于無物,豈不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但如果他賣友求榮是真的,也確實不能怪別人這么說他。
自古以來,人們都極其痛恨叛徒和背信棄義的小人。
李諾長長的嘆了口氣,心情矛盾又復雜。
以后說起為民除害,懲奸除佞,他氣勢上都得弱三分。
雖然書上說,大義滅親能夠突破法家瓶頸,迅速提升法家修為,可他有這個實力嗎?
倒反天罡,被滅的可能是他。
宋佳人見他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忍不住開口說道:“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你做你的事情,管別人干嘛?”
李諾微微一愣。
是啊,他判他的案,修他的法,管別人干嘛?
難道因為父親是奸臣,他就不修法家了嗎?
那不純純等死嗎?
不管父親是奸臣還是忠臣,對他來說,都沒有什么區別,他都需要判案來給自己爭命。
不,還是有區別的,倘若沒有這么一個爹,長安縣衙的官員會理會他嗎,考功司郎中會那么配合的將兒子送來受審嗎?
肯定不會。
沒有奸臣李玄靖,裴縣令鳥都不會鳥他,考功郎中也不會大義滅親。
正是因為有這么一個爹,他的續命之路才能如此順利。
要不然,他穿越過來第三天就得死。
他的目光望向宋佳人。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娘子雖然沒文化,但說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她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讓李諾原本有些郁悶的心情,豁然開朗。
李諾握著她的手,真誠的說道:“謝謝你,娘子!”
上次老夫人壽宴的時候,雖然也牽過娘子的手,但卻沒有仔細的感受,現在才發現,她的手又潤又滑,完全不像是習武之人…
宋佳人見李諾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心中終于松了口氣,隨后目光下移,望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李諾適時的放開她的手,轉移話題道:“娘子,我們晚上回宋家吧…”
對于父親,李諾心情很復雜。
父子二人本來就不熟,現在,他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了。
相比于冷清的李府,他覺得宋家更像是個家。
那里白天有可愛的慕兒,晚上還有香香的娘子。
宋佳人沒有第一時間回應,其實,她今天晚上想睡床的…
但想起李諾今天的經歷,她又忍不住心軟,微微點頭:“好吧…”
ps:端午節,還有一章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