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楊業的肺腑之言,能入榜就不錯了,竟還奢望什么地榜呢,簡直就是開玩笑。
他們匆匆到了宣諭亭,便見童子已開始張榜。
楊業疾步上前,其實他心里,還是期待著能入地榜,若是如此,那么在自己的任內,便有四張地榜了,這百年來,哪一個掌宮能有如此的幸運。
估計后人都要將他載入史冊了。
想著他便有了幾分小得意,疾步上去看榜。
突的…等他看清這榜文張貼的位置,一下子,好似整個世界開始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很努力的擦了擦眼睛,生怕自己看錯了。
天地人三個石碑,張貼的榜都不同,而這一次,榜文顯然張貼在正中的碑文上。
他又快步上前,這才是真正的看清了。
然后,方才還嘈雜的人群,似乎也都看清了什么,隨即,所有的聲音一下子靜止,仿佛連時間和空間,在此時此刻,竟也已凝滯。
突的,楊業呼吸開始粗重起來,他覺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而在耳畔,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他聽到了期期艾艾的聲音:“天…天…天榜…”
“這怎么可能…”
“是不是張貼錯了…國朝五百年來…”
而楊業,突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過于厲害,以至于,竟是心塞起來,他忙是捂著自己的心口,接下來,他幾乎是朝著石碑沖過去,盡力用他已是越發模糊的眼睛在這榜文上一掃。
天榜…
沒錯。
千真萬切。
是天榜。
文章:陳子十三篇。
著書之人…陳…陳…陳…凱之…
楊業陡然覺得自己的喉頭竟是一甜,呃的一聲,血腥氣便彌漫在他的味蕾,接著,一口血生生的嘔了出來。
中了天榜,天榜了。
天榜啊…
這是楊業此時最后一點意識,因為接著,他整個人便已昏厥在地。
身后已是熱鬧起來。
“天榜…是北靜王,北靜王中天榜。”
到了天榜這個級別,其實就已經沒有羨慕嫉妒恨這個層次的情緒了。
倘若是人榜或者是地榜,尚且還足以讓人羨慕,有人驚嘆,有人嫉妒,畢竟文武第一武無第二,讀書人自視甚高,總不免會想,他可以,我如何不可以,他或許是運氣好罷了,或是文章乃妙手偶得之物,我若有此運氣,卻也未必就不如他之類。
可到了天榜這個級別,這就不是人可以期望的事了,就如做夢一樣,有人幻想著自己升官發財,在這個時代,有人幻想著三妻四妾,但是絕不會有人幻想自己成為天子,因為這既是禁忌,也是因為,很多人明白,即便自己有這非分之想,也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
天榜,就是這般的存在,它足以讓所有人,嫉妒不得,羨慕不得,心里有的,竟只有仰視,只有無以倫比的崇敬,因為…這是圣賢們才可以做到的事,誰敢嫉妒圣賢呢?
這個天下的還沒人那么沒自知之明,卻嫉妒一個圣人。
“快,掌宮昏過去了。”
終于有人顧忌到了楊業,大聲的喊了起來。
眾人七手八腳,有人要去請大夫,有人將楊業扶起。
楊業猛地,張開了眼睛,他氣若游絲,眼睛四顧,先是茫然,接著,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天榜…入了天榜,這…這是真的吧,老夫,有沒有在做夢。”
一個博士連忙握住他的手,手心的力度很重,楊業疼得微微皺眉,那博士在他耳畔道:“大人,真的,大人若是在做夢,那么我等,俱都在做夢,確有其實,您現在都知道疼,您看,您看,這一切都是真的。”
楊業深吸一口氣,勉強的推開攙扶他的人:“老夫無事,無事,是陳凱之入了天榜?”
“是,這兒寫著呢,陳子十三篇,只不過,料來這是一部書,文字不少,所以沒有張貼,想來再過幾個時辰,書就要送下山來了。”
“那還愣著做什么。”楊業突然咆哮:“都還在這里發什么傻?”
“學生…學生人等,不是在等有人送書下山嗎?竟是天榜文章,自該…自該…好生一讀才是。”
楊業心里也開始期盼起來,不過,顯然他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不,是該報喜,是該報喜,這是大喜,是天大的喜事,立即教人去宮中,照老規矩,去報喜,得趕緊。”
“不不不不…”楊業像是失心瘋一般,他已經來不及感慨陳凱之這個妖孽了,接著道:“老夫親自去,得親自去,這等事不能假手于人,來,來,備轎,不,備馬,備馬…”
他激動的話都說不連貫了。
眾人俱都擔心起來,楊掌宮年紀不小了啊,就這樣還騎得了馬?
可楊業的話里,卻沒有一分半點容得商榷的余地。
接著,他這把老骨頭上了馬,竟是不顧一切的飛馳出了學宮,朝著洛陽宮而去。
待到了正定門,楊業這把老骨頭,幾乎已經拆散了一般,早已是腰酸背痛,渾身顛簸的厲害。
正定們的禁衛一見有人飛馬而來,頓時變得警覺起來,前些日子,才發生了叛亂,以至宮中的防禁,變得更森嚴了一些。
“何人?”有禁衛上前欲阻攔。
楊業駐馬,卻依舊揚鞭,沒有下馬的意思,而是激動的喊道:“洛陽學宮掌宮楊業。”
“要做什么?”
“報喜。”楊業大喊著。
“什么?”
不等這禁衛遲疑,楊業正色道:“天大的喜事,速速讓開,老夫要立即入宮。”說著,他幾乎是晃悠悠的下馬,這馬也顧不得去栓了。
“且等。”禁衛似乎對于學宮的掌學,還是帶著敬畏的,不敢在他面前耀武揚威:“陛下正在廷議,容廷議結束之后,卑下再為大人入宮稟報。”
楊業此時卻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底氣十足,很是得意的說道:“等不得,老夫要立即入宮,此時莫說是在廷議,便是天子在后宮就寢,夜半三更時,也需立即稟告。”
“這…這是何故?”
侍衛不解,一臉困惑的看著楊業,似乎有些不明白這是什么喜事,這么重要。
在他們的記憶了,這么重要的喜還從來沒有過,什么半夜三更也要稟報,他們的心里,這樣的事只有造反,哪里有這樣的喜事?
楊業目中帶著凌厲,正色道:“天人榜開出了天榜,此五百年難一遇之事,此等大喜,等得了嗎?讓開,本官這便入宮。”
說罷,徑直朝著門洞快步而行。
禁衛一呆,竟沒見過這樣的學官。
其實他們對天人榜,也是一知半解,只是知道,每一次天人榜出了榜,照例,都會有學宮的人特里報喜,似乎陛下或者是太后,對于天人榜有人入榜的事都顯得極喜悅,朝中百官,也都個個點頭,喜笑顏開。
他們有些遲疑了,攔又不是,不攔又不是,可楊業卻一丁點都不客氣,直接推開那傻眼的禁衛,闊步入宮。
禁衛們面面相覷之后,終是有人道:“隨他入宮。”
于是,楊業在前,數十個禁衛尾隨其后,楊業對宮中頗為熟悉,認準了正德殿,轉眼便到,卻聽這殿中有人道:“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吧。”
原來是太皇太后的聲音。
太皇太后端坐在椅上,面帶從容不迫的微笑,附議的大臣已經超過了半數,由此可見,這文武百官,卻還是知道輕重的,不敢反駁她,俱是垂著頭。
她目光環視了眾人一眼,才繼續道:“你們好好看看,朝中識得大體之人,還是不少的。陛下,您要招賢,大臣們,大多還是支持的,這是好事,不是有一句話嗎?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說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時候,刻意的掃視了殿中的大臣們一眼。
文武百官們,似乎都聽出了太皇太后口中的深意。
什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呢。
這就是說,病逝的天子已經沒了,現如今,是新君登基,既是新君登基,那么,總該讓一部分人滾出廟堂了。
現在有些人若是不聽話,到時,可別怪被洗出廟堂中去。
這是警告。
一時很多大臣更是不敢多言了,都在心里盤算著,怎么才讓自己不出局。
太皇太后說罷,點到即止,隨即笑了笑:“陳凱之。”
陳凱之聽到太皇太后叫自己,心里越發覺得不對勁,即便知道太皇太后就是沖自己來的,他也不能多言,只得淡淡開口道:“臣在。”
太皇太后微瞇著眼,盯著看,一字一句的頓道:“你反對舉賢,哀家自然知道,這是因為你乃是狀元出身,自是極力支持科舉取士的,哀家也以為,科舉取士,沒什么不好,不過哀家卻認為,凡事,都不可能矯枉過正,你說是嗎?你閉門思過吧,好好的想一想哀家的話,想一想,哀家說的是不是有道理,什么時候想明白了,再入宮來見哀家。”
這招夠狠,直接讓陳凱之回家睡大覺了。